最后的花雕
2015-05-14沐辰
沐辰
【一】忆江南
我出生在江南,没人告诉我这些,只是我猜的。从我懂事起,我便只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在江南小巷狭窄拥挤的筒子楼里,没有妈妈。
父亲是个瘸子,这是我羞于告诉别人的秘密,就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可这些秘密,都在父亲给我送饭的时候公布于众。他一崴一崴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叫我的名字,同学们的眼神集中于我,恍然大悟的,同情的,可怜的,轻蔑的,暗喜的。我懊恼地走出去,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饭盒让我来吃。“别弄了,我早吃过了,你以后不要来了!”
他听了,愣在原地,手上的动作定格在揭开饭盒盖子,饭菜的热气溢出来,水雾朦胧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哎,都怪我来得太晚了。好好好,你快进去吧,我回去了。”他边说边把盒子重又盖好。
【二】望远行
父亲是个酿酒师,每天早上便骑着小三轮车驮着两个大酒罐穿行于大街小巷里吆喝着卖酒,因此小巷里光着脚丫满地里跑的孩子都认得他,并编了歌来笑话我。我匆匆地走过,不理他们的嘲笑,心里却是十分难受。
回到家,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卖酒的经历,我听着心烦不已。我厌倦了这窄巷这湿漉漉的地板长着的滑溜溜的青苔,我厌倦拥挤的筒子楼里鸡毛蒜皮的争吵,我厌倦了知道我身世而流露的可怜眼神。我渴望自由,我向往大漠里策马驰骋在漫漫黄沙上的自由,我向往北国冬季里的白雪红梅,我做梦都想见到它们,可我只在书本里看到过。我想要摆脱这亲情的桎梏,我瞒着父亲,偷偷报了远在北方的学校,远得我坐40个小时火车才能到。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父亲高兴地满巷子地相传,回到家问我:“想要什么?走,爸给你买去。”我把我报的是北方的学校告诉了他,他听了暴跳如雷:“叫你报个离家近的学校,你怎么背着我改了?怎么的,翅膀硬了,就不听我的话了!”我听了他说的话,也火了:“我就不想离家近!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自由,你给得了吗?”
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并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只知道我的学费是多少,他只知道家里的柴米油盐还剩多少,他只知道凑够我的学费还需卖多少斤酒。自由是什么,何处生,何处长 ,何处买,多少钱一斤,他一概不知。所以他听了我的话,那一句 “你给得了吗?”让他扬起了巴掌,想要给我一巴掌。可是,他的手却迟迟没有落在我脸上,定格在那里,就那样高高地扬着。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放下手,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嗯,离家远也挺好,我安安心心地卖酒,不用给你送饭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妥协的疲惫。
【三】寻自由
离家的时候,他站在月台上,不停地检查我是不是忘带了什么东西,不停地嘱咐我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吃好穿暖,没有钱了就和他说。火车启动了,他朝我挥手,我透过车窗看他,火车前行,很快,他就融入送行的队伍中,成为一个小黑点,定格在我的回忆里。
大学4年,离开熟悉的人,在新的世界里交到新的朋友,只不过,和原来一样,我对我的家人只字不提。在北方的冬季,我看到了真正的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啊,轻轻的,柔柔的,伸手接住,便在手掌的温度中融化成一滩水,还有在寒冬绽放的腊梅,带着别样的红,那么耀眼。我也和同学去了大漠,在黄沙上驰骋,感受开阔辽远的境界。
在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我渐渐忘了父亲,电话从一个月一次变成3个月一次变成半年一次。寒暑假不是做兼职就是和同学去旅游,也没再回家过。但父亲依旧过段时间就自己打电话来问我的生活和学习,甚至还问我谈朋友没,如果谈了,就带回家,他有好东西给我。他说这话时,透着得意,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他的神情。
4年一晃而过,我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有时看着工作条约上各种各样的限制,我想要的自由早就被扔在脑后不知几万公里了。也渐渐明了,无数的人喊着freedom,可是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有些人禁锢在牢笼里,却以为自己自由无比,有些人飞翔在牢笼外,却在毕生寻找自由。对想要拥有自由的迷恋与渴望摒弃它的自信何其相似。
【四】见真情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正在上班,刚 “喂”了一声,就听见我家隔壁的朱阿姨叫我的名字。我心里 “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她告诉我,父亲不行了,让我赶快回去。我订了最快的航班赶回去,父亲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已然说不了什么话了,只是一个劲得掉眼泪,我的眼泪也簌簌往下掉。
办理完父亲的后事,朱阿姨告诉我,父亲早就患了癌症,却是忍着不敢告诉我。还告诉我,在筒子楼后院里的梧桐树下埋着花雕,那是父亲特意交代她的,那是我出嫁时喝的,我听了却泣不成声。
所有的苦都让父亲一个扛了去,因为车祸,他救了我,自己的腿却落了伤,妈妈离我们而去,他将这些苦都藏在心底,不是我整理旧物时发现那时的事故过程报告书,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而这花雕,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埋在地下20多年,深深的父爱也埋了20多年,只要我稍稍低头就能发现,在晨曦微弱时送我上学,在深夜孤灯独燃时酿酒。可我呢,我将头颅昂得那么高,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着自由的幌子,对这深深的父爱视而不见。舍弃亲情换来的自由,不叫自由,心被虚荣的魔鬼禁锢了,又怎能飞翔!
结婚的时候,我喝了花雕,这最后的花雕,当香甜醇美的酒入口,我的记忆忽地被打开,如旧电影里的黑白底片快速回倒,直至回溯往昔,我第一次尝了父亲酿的酒,甜甜的,辣辣的。“爸爸,你真棒!”我伸着大拇指笑着对父亲说,而父亲的脸上早就绽开了花,他也笑得那么开心!
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定格在那时,那一定是真正的心的自由吧?嗯,我想是的,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