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惊心动魄的苦难,我就成了女作家
2015-05-14红线女
[编者语] 重庆作家何小燕,笔名红线女,24岁遭遇离婚,26岁,一场姐弟恋让她陷入了亲情的孤立;当她勇敢地与热烈追求她的小男友走进婚姻时,小儿子言言的出生,又将她打倒:先天性面部畸形、先天性耳聋、先天性眼球退后综合征、先天性脑萎缩……
重庆、成都、北京,一次次失望而归。黑暗中,那个渴望重生的小生命,那个懂事的大儿子,那个默默陪伴她的爱人,都像隐形在手指上的月亮,照着她必须向前。她拿起笔,开始给儿子写诗,并出版了诗集《手指上的月亮》。她卖了唯一的住房,倾尽所有为小儿子治病,却不经意错过了大儿子的青春陪伴,她不得不再回头唤醒迷失的孩子……
2015年6月,已走过了那段胆战心惊岁月的红线女,首次应邀提笔写下了这个特殊家庭的故事……
2000年3月20日,我的小儿子言言出生了。因为我剖腹生产大儿子淼淼时,伤口溃烂,子宫和腹腔完全被粘连了,可怜的言言,在长达5小时的手术后,被强行从我的子宫里剥离出来。他在宫内窒息,浑身发紫,又被哗哗的羊水呛得毫无知觉。
言言被医生抱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他的右脸、右耳很小,几乎没有耳廓,头骨突出,命门和后脑勺那里各有一个大凹坑。这些突起的和凹陷的骨头,被一张苍白的头发包裹着。我心有余悸地看着他,医生说,他先天性面部畸形、脑萎缩、耳聋、眼球退后综合征,即使活过来,也是个脑残。
巨大的伤痛又一次袭击了我,我开始大量出血,说着胡话。我的丈夫陆美华半跪在我床边,抓紧我的手,他吓哭了,但我已听不见……
是的,我的青春、爱情和婚姻都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24岁时,我就带着儿子离开了出轨的前夫。
陆美华是偶然走进了我们的世界里。他比我小两岁,他教体育,我当班主任并教语文。他常在校门口等我放学,然后用自行车飞奔着把我送回到儿子身边。他疼极了我的淼淼,让我孤苦的心为之一动。淼淼对他的依恋,更是我没想到的。这之后,我们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预料之中,所有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陆美华的母亲明确地告诉我:她儿子是不可能和一个离婚女人结婚的。陆美华的父亲也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列出了反对我的十条理由。可这些反对,反而更加坚定了他想保护我和淼淼的决心。1999年6月,我们偷偷领了结婚证。不久,他父母到学校领导那里,把他的工资领了。我们住在学校单身宿舍里,三个人用我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即使这样,有他,有他用心待我的淼淼,再穷我都不怕。可我怎能料到还会有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儿子到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醒来。哥哥告诉我,我已经昏死了十四个小时。十天后,我和被救活的言言出院了。我抱着他,他那么小,小到只有在他轻吮我的乳汁时,我才感到他的存在。出院后的言言不到一星期又住进了医院,再之后,言言就成了医院的常客。
言言一岁多了,可他却不会爬,对声音也没感觉。我大声喊他他都不理我。我慌忙抱着他去了重庆儿科医院。我看到他照的CT片上,那些像丘陵一样的环形的暗影里,有许多白色的凹槽,那是他没有脑髓的地方。我问医生,言言有治好的希望吗?医生说:也许有,但至少要吃两年的药才知道。
由于我的工资要负担我们三个人的生活,现在儿子每天要吃很昂贵的药,我们的债台越筑越高。好在这个药吃了效果不错,不到两岁,言言可以站起来了。这当中,陆美华的父亲终于来看我们了,还帮我们还了当初借的几千块钱,他母亲也把工资卡还给了我们,又在供电所给我们买了套住房。言言那让人胆战心惊的生命就那么融化了老人心中的坚冰。然而,言言还是不会说话,我大声吼他,他痛苦地望着我,然后大哭起来。我不相信言言真的会是聋哑人。我开始每天疯狂地和儿子说话。那段时间,除了上课,除了和言言说话,我谁都不理。弟弟的到来,使淼淼变得懂事了,他不再缠着我陪他玩耍。从小养尊处优的陆美华,对于特殊的言言,他无能为力,但他尽所能照顾着不是亲生儿子的淼淼。
2005年3月,言言5岁了,在我疯狂的训练下,他终于能从最开始的一个“啊”到两个字的“妈妈”再到五个字“春眠不觉晓”。医生说言言要配助听器。我想都没想就找朋友借了一万多块钱,给他配上了。
可言言还有眼球退后综合征,他的眼睛近视、弱视、斜视都非常严重,医生说他还必须佩戴眼镜矫正治疗。即使这样,他听到看到的仍有限。五年了,我仍没能治好言言的病,我很沮丧。每到夜晚,我便开始写诗。我在诗里给他们许诺,我要陪他们战斗到底。
可现实还有更残酷的。陆美华的母亲迷上了玩牌。她一次就输好几万,陆美华的弟弟一晚上输掉了自己的房子,还借了高利贷,被别人软禁了起来。为了救他们,我把家里的门市卖了,我还写了很多欠条,我用黑挎包,背着借来的十几万去给他们母子还赌债。
想起言言无法治好的病,想起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我再次绝望了。2007年3月,我一个人去了西藏,我准备逃避这个让我无法招架的残酷现实。直到我觉得我真的快要死的时候,我才打开手机。我第一眼看到了淼淼发给我的那首我曾写给他的诗:“当黑色的夜落在世上/儿子,我们自己燧石,取火”。在诗的末尾,他写了一句话:“妈妈,快回来吧,我和弟弟都想你了。”
我泪如雨下。我似乎忘了我跟儿子们发过誓,我要和他们一起战斗到底的。忏悔中,我回到了重庆。2008年暑假,我又借了几千块钱,和言言一起再次去了北京同仁医院。医生告诉我,言言的传导性耳聋,如果引进美国一种助听器,植入大脑皮层底下,也许管用。这种仪器要6万元一个,两个要12万。加上整形和治疗,我至少要给儿子准备20万块钱。
2009年3月,我不顾亲友反对,卖掉了唯一可以栖身的小房子,又贷了几万元,凑齐了第一期手术费。
同年冬天,我和言言又来到了北京。解放军三零一医院的专家韩主任亲自给言言做了左耳的听骨移植手术。2010年6月,他又给言言做了右耳的人工听小骨和鼓膜移植手术。可由于言言的脸畸形严重,手术时不幸面瘫,整个右脸毫无规则地扭曲了,小嘴巴极力歪到了左边,吃饭喝水都会漏出来,右眼睛无法闭合。但言言并不悲观,他不要我给他喂饭,他自己用餐巾纸垫在下巴下面,自己用小手用力捏住右嘴角,用力地喝牛奶或吃饭喝水,水漏出来,他自己用手擦;饭漏出来,他自己用手捡……我反而受到了鼓舞。
8月底,当韩主任最后一次从他的小耳朵里掏出十来条血淋淋的纱条,给他清理完伤口,喷上消毒剂时,他惊喜地说:“妈妈,我听到你走路的声音了。”我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十年了,言言经过六次去北京,两次大手术,他终于能听见我的脚步声了,能听见世界、乃至世界改变的声音了……
2012年的盛夏,16岁的淼淼接到了大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个三年高中生活一直寄宿在小姨家没有爸爸妈妈陪伴的孩子,居然这么快就进入大学了。我既愧疚又骄傲。愧疚的是,这些年,我的全部心血都放在残疾的小儿子身上,几乎没有一整天陪过淼淼。
刚能听到这个世界的言言,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在家里,他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些年的痛苦,他学会了坚强和乐观。我作为妈妈,又有什么资格忧伤?到这一年,我共出版了6本书,获得了大小十几个项奖,奖金累计超过了二十万。我用这笔钱付了一套70平新房的首付,我要给孩子们一个像样的家。
2013年,言言以全市108名的成绩考上了重庆最好的巴川中学,我调到了电视台工作,我们搬进了新家。
可是,言言遇到了新问题。因为面瘫,他右耳的听力又消失了,而且已不可能再恢复了。而他因面部畸形和右耳朵畸形,走到哪里,他都是各种目光的聚焦点。新学期开始,言言就被校长点名剪头发,因为言言想用长头发遮住他的小脸和小耳朵。一时间,他变得焦虑,我也变得惊慌起来。我左思右想,我给他们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里讲了言言所有的故事。老师们被言言的勇敢和坚强打动,同学们也纷纷来给言言道歉。言言很快就抛开了包袱。
2013年12月,我接到淼淼辅导员的电话,他说儿子不去教室上课了,老师也找不到他人,电话也打不通。我被吓住了。我立即赶到大连,给孩子办了休学一年的手续,把他领回了我们刚刚搬的新家。当他第一眼看到我们的新家的时候,他几乎不相信。是啊,这个在小姨家住了三年的孩子,这个只有寒暑假才回到我们出租屋的孩子,这个被弟弟占据了爸爸妈妈的孩子,他怎么会有家的感觉呢?我无法想象,他的三年高中是如何孤独而枯燥地熬过去的。
淼淼每天都把他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我想送他去工厂打工,想送他去参军,还想送他去寺庙,想送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就是想把我赶出去!你们总是有你们的理由,你们不想想,我在这个家里,安静地呆过几天?这还是我的家吗?”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我猛然想起,这些年来,我没有听见他笑过,也没见到他哭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直自己默默承受着。我再次惊醒了!我决定要找回我的孩子,弥补我对他的亏欠。我坚持每天给他做好吃的,不管他理不理我,不管他听不听,我也跟他谈心、对话。这样一直熬了近两个月,他房间的门才开始不再反锁。陆美华又备好钱,送他报名去考驾照,他只花了三个月时间,一次都没补考就拿到了驾证。这给他增添了很多信心。我感觉到他封闭的心在苏醒,在敞开。
经过差不多一年和淼淼的朝夕相处,他自己主动在网上填了复学申请书,并于2014年9月,回学校上学了。虽然我知道,他以前欠下的学科,得一科一科地重新来过,但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努力去完成。
现在,淼淼正在大学里继续苦读,言言马上进入高中,丈夫陆美华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也早已褪去身上养尊处优的优越感。这些年,虽然我一直在前面冲锋陷阵,但如果没有他在后面的默默支持,我和我的儿子们怎么可能迎来现在的曙光?我要感谢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走近我,并不离左右;感谢我的孩子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后,学会了坚强和积极乐观的态度,我相信他们在将来面临困难时,会更加淡然处之。这些年,他们都像我手指上的月亮一样,一次次帮我拨开乌云,照亮我不断向前,不断走向新的春天……
编辑/胡献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