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外孙之祸，上海最悲催的“呆外公”

小炜

“妈妈生，外婆养，爸爸回家就上网，外公天天菜市场，爷爷奶奶来欣赏”——由于婆媳关系难处，加之独生女结婚生子之后还是依恋娘家，孩子出生后由外公外婆带大，已是大城市小家庭的常态。

外公外婆不仅无偿出力帮小两口带孩子，还处处出钱负责孩子的开销，被戏称为“呆外公”、“呆外婆”。上海的关国强老人和老伴朱有霞就是这样的“呆外公”、“呆外婆”，他们大老远跑过来，辛辛苦苦帮女儿女婿照顾外孙，但他们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外孙竟然将外公告上了法庭。

2015年6月15日，上海市崇明法庭，原告席上的中年男子名叫傅韧巍，被告席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名叫朱有霞。两个人曾经是女婿和岳母的关系，现在这两个人也不是原告和被告，而是替人出席，原告小峰——傅韧巍四岁半的儿子，被告是关国强——朱有霞的老伴。到底是怎样的伤痛和隔阂让亲情撕裂得这样不堪？

原来，傅韧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男子，年轻时参过军，从部队退伍后，他在上海一个大型超市做销售经理。就在这家大型超市，他遇到了小峰的母亲关云。关云是上海崇明人，与他年龄相仿且性格合拍，在另一同事的介绍下，两人开始热恋。其间，两人曾经分手过一次，但因为还是爱着彼此，就重新走到一起。

两人相恋之后，傅韧巍的父亲不幸突发脑溢血，变成了植物人。这时，关云的父母便极力反对这段婚姻，原因自然是傅韧巍家境本来就不太好，现在家里还多了一个植物人，将来的日子可想而知。但在女儿的坚持下，关云的父母还是做了退让。这件事让傅韧巍认为，关云是一个可以同甘共苦，相伴终老的女人。

2009年，在相恋3年后，这段饱经挫折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到了2010年，关云怀孕了。当时，傅韧巍一度提出先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父亲是一级伤残，母亲要照顾父亲，怕小孩出生后没人带。但是，岳父岳母表示：怀上小囡了就不能打掉，这样对大人的身体也不好，再说小囡也不是没有人带，小囡出生后，他们可以帮着带。既然老人说得这么诚恳，小两口最后决定将孩子生下。

2011年2月1日，小峰出生了。傅韧巍面对这个时不时大声啼哭的小生命，感觉手足无措，他赶紧开车赶到崇明，将岳父岳母请到浦东家中带孩子。将一个小婴儿带大绝非易事，两位老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外公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拖地等琐碎家务，外婆专门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洗澡穿衣。孩子喜欢被人时刻抱在怀里，一放下就哭，于是，只要孩子醒着，外婆就时刻将他抱在怀中。两位老人只能互相打气：“再熬熬吧，熬到孩子两三岁，能每天领着出去玩，就好带了。”

然而，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孩子不满三岁那年！2013年6月5日晚上7时10分，外公关国强晚饭后照例牵着小峰的小手出去散步。这一次，他打算带小峰去小区外人行道斜对面的一个小花园玩。当外公带着孩子步行到上海市浦东新区沪南公路近年家浜路北200米处时，想抄近路，就将步行的小峰抱在怀中，由东向西跨越马路中心的隔离墩。可是，当他们刚刚走进机动车道，司机刘华驾驶小轿车沿机动车道由北向南驶来了！逃避已经来不及，外公一边颤抖着念叨“完了完了完了”，一边拼了老命将外孙护在怀中。然而，他的这个动作也没能救了外孙。伴随着一声惨叫，他和外孙齐齐倒在了血泊中……

事后，经交警部门认定，司机刘华负事故次要责任，而外公关国强横穿隔离墩，负事故主要责任。经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外公所受的伤不算太严重，而可怜的小峰，头部、胸腹部多处受伤，大小便失禁，脖子以下全部瘫痪，构成五级伤残！

这个噩耗把全家人都打蒙了！事发后，可怜的外公外婆跪在女儿面前，哭泣着乞求女儿原谅。可是，女儿涕泪纵横，任由父母这么跪着，就是不肯说出原谅二字。出了事故之后，很多人都在埋怨外公关国强。连关国强的姐姐都责怪他：“你为什么不走人行道？你六七十的人了，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又不是去赶飞机，你这么急干吗？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把你的命抵上都还不够赔啊。”外公从此生活在自责中，在得知外孙全身瘫痪这个后果之后，外公割腕自杀过两次。

外公被抢救过来后，外婆伤心地跟外公说：“早知这样，我们就不该帮他们带孩子。”可怜的老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担忧：“女儿女婿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吧？”为了“撇清关系”，老两口就手写了一份“声明”：“从今日起，朱有霞、关国强不对傅峰承担任何责任，同时，关云，傅韧巍也无需对朱有霞、关国强今后负任何责任。”

这场灾难让这个家庭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最后，还是军人出身的傅韧巍痛定思痛，最先走出困境：“既然灾难已经发生，那么我们接下来就应该想办法去解决。我们现在面临的难题是钱，有了钱，就能给小峰更好的治疗，至少也能给小峰更好的护理吧。”为了多挣一些钱，傅韧巍在与关云商量后，选择了单位外派到沈阳的工作。外派工作的收入比在上海本土工作一个月增加了4000元，可以享受每三个月一次的探亲假。

在傅韧巍离开上海到外地工作后，家中人的心思却开始了慢慢的变化，其中就包括小峰的外公外婆和小峰的母亲。也许是孩子的遭遇让关云歇斯底里，加之夫妻双方的距离让她缺少安全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关云与傅韧巍的争吵越来越多。2015年初，关云首次提出离婚，这让傅韧巍一时不知所措。在他想来，虽然小峰的情况确实很糟，但只要夫妻俩一条心，那再怎么艰难总能一起挺过去，但妻子去意已定，到了2月份，傅韧巍挥泪与关云在浦东法院协议离婚。

婚姻关系的破裂，也斩断了傅韧巍同岳父岳母的最后一丝情分。岳母看到女儿都与女婿分手了，加之老伴受到刺激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岳母就把外孙送到了亲家那里。于是，小峰从此以后就改为奶奶照顾了。小峰的奶奶负担更重了，既要照顾植物人丈夫，还得伺候全身瘫痪的孙子，每天压力山大。由于高位截瘫，脊髓损伤，孙子无法自己小便，如果感觉到有小便的时候，他就用手指敲自己肚子，敲得重了就会尿血，奶奶给他导尿没导好，他也会尿血。奶奶满心酸楚：“老伴躺在床上7年半了，现在又加上孙子出这个事，我真的扛不住呀！”

傅韧巍非常心疼母亲。夜深人静时，他想到离婚后前妻几乎断了联系，而小峰的医疗开销却越来越大，现在全由自己母亲照顾。左思右想，他决定为儿子讨个公道，状告外公，索要赔偿。傅韧巍对前岳父说：“本来，我们是一家人，中国人很讲情分，即使我和你女儿散伙了，也不可能做出告你这样的事情。但你都能对你的亲外孙这么残忍，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2015年4月，傅韧巍以小峰的名义向上海崇明法院提起诉讼，称小峰每月医药费用巨大，还需护理、抚养、教育费用，要求被告小峰的外公关国强赔偿其相应的60%责任，即人民币27万余元。

亲外孙状告外公索赔数十万，此事一传开当即引起了左邻右舍的热议。外公外婆的邻居纷纷为外公外婆喊冤，认为傅韧巍的做法有些过分。一个同样帮女儿女婿带孩子的外婆情绪激动地说：“当初，是你开车去崇明把老人家请来的呀，岳父母给你带了几年，少说也有些苦劳吧？你怎能说翻脸就翻脸？”还有邻居认为：“作为小辈来说，他的眼里只有钞票，哪有亲情啊！”

对于这些质疑，傅韧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那些人只听朱有霞的一面之词，都没有看过事实，我的居委会出具了一份证明给到法院，那才是事实。”这份证明的核心意思是，傅韧巍的家庭情况非常困难，而在小峰发生事故后，关云一家就很少再关心小峰了，对于小峰及傅韧巍父亲的照顾，全靠傅韧巍的母亲一人。

自己被亲外孙告上法庭，这一切对于关国强而言，打击肯定是沉重的。或许是精神压力过大，现在的他经常会独自一人呆坐一天，别人问他话，他要想好久，才能蹦出简短的几个字。他这种抑郁状态是无法上法庭的，只有老伴朱有霞代替他上法庭。

上海市崇明法院于2015年4月30日立案受理了这起外孙状告外公的索赔案。法院适用简易程序于同年5月28日、6月15日两次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法庭上，前岳母表示，自己也不是不管小峰了，自己今后肯定会管外孙的。但对于自己和老伴成为被告一事，她气不过，在法庭上骂傅韧巍：“你做事要凭良心。你开车时，你那手不抖吗？”

傅韧巍则拿出前岳母在小峰出事后书写的那份声明，当庭念了一遍：“从今日起，朱有霞、关国强不对傅峰承担任何责任，同时，关云，傅韧巍也无需对朱有霞、关国强今后负任何责任。”念完之后，傅韧巍反唇相讥：“现在您又说您愿意对小峰负责任，您认为您前后说的话对不对？您觉得您做的呈堂证供是不是合理的？您认为您做的事情还在仁义道德范围之内吗？”曾经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在此时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处于崩溃的边缘。

此案也给法官出了一个大难题。上海市崇明县人民法院的法官石金飞是该案的主审法官，他说：“法律上规定监护职责应由小峰的父母履行，那父母把这个监护权委托给外公外婆去履行的时候，转移出去的不仅是权利还有义务和风险。父母不能说我把这个职责全部转移出去了，风险我就不管了。但外公接受原告父母委托，在履行监护职责过程中存在重大过失，也应赔偿。”

2015年6月23日，崇明法院依法对本案作出了一审判决。法院认为，本案被告在履行监护职责过程中给原告造成的损害后果，首先应当由原告的法定监护人自行承担。法院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被告对原告损害的发生应当承担多少责任。本院认为，被告夫妇在接受原告父母委托的同时，也一并承担了对原告监督保护的职责以及可能因履行监护职责不当所产生的风险。显然，本案被告系无偿接受原告父母之委托，且被告在履行监护职责过程中存在重大过失。法院最后综合判定，关国强承担赔偿责任30%，赔原告小峰13.8万余元。

在案件一审判决后，13万余元的赔偿款并没有按时到位。朱有霞说：“我们退休金也不高。因为老头子想抄近路，违反交通规则在先，自己还得承担60%的责任呢。而出事的车辆没有买商业险，应该赔付的77万元，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所以，这13万我想‘分期付款，每月仅能支付500元。”对此，傅韧巍选择继续上诉。他说：“本来我是不想上诉的，即使再撕破脸，我们还是有一份亲情在吧？我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但是他外婆居然一个月才肯支付500块钱，那可是您亲外孙！您这是想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日前，在傅韧巍浦东的家里，记者见到了傅韧巍父子俩和小峰的奶奶。小峰兴趣很高地为笔者背了一首古诗《赋得古原草送别》，从外表上来看，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四岁孩子，天真烂漫，但他的懂事程度远远超过他的年龄。他竟然知道爸爸将外公告上了法庭，甚至知道外婆只肯每月出500块钱赔偿他。他用成人一般的沧桑老成问记者：“朱有霞这样就能把屁股擦干净了吗？”他的话把所有人惊呆了，谁都不敢相信，他是在直呼其名，指责把他从小带大的外公外婆。谁都不敢想象，年仅四岁的他，竟然能把这场官司理解得如此深邃、残忍！

当记者问他想不想妈妈时，他回答：“她离开了家，就不管我了。她没离开家的时候还是喜欢我的，一离开家，就不再喜欢我了。”“妈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因为她不想回家。”

孩子简单的话语承载着多少伤痛！傅韧巍的眼中含有泪花，但依旧坚强地说：“我不能给傅峰一个美好的童年，但我希望他能活得更长久一些。我尽可能给他一个健全的医疗环境，一个健全的家。现在我只能身兼父亲和母亲两职。现在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在外面多帮他赚一点钱。”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当一场灾难降临，当一场变故发生，常常在拷问每个人的人性，善恶明暗，都在此时显现。其实，老人毕竟年龄大了，看护孩子的能力实在有限，帮子女带孩子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孩子最重要的监护责任还是应由父母承担。即使父母请岳父母帮忙带孩子，在享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便利的同时，也得有接受风险的心胸气度。在这里我们呼吁母亲给孩子更多的爱，毕竟，孩子是一个不幸的生命，作为母亲，不应该让他幼小的心灵积淀太多黑暗。我们也呼吁女婿，把亲情还给亲情，适时放过可怜如惊弓之鸟的“呆外公”、“呆外婆”，毕竟，在曾经的岁月长河里，他们那么无私无悔地帮助过你。出事后，他们的一些做法确实伤人，但晚辈也应理解一对颤巍巍的老人在应激状态下做出的非正常反应。要相信，他们一定会终生对孩子充满忏悔和爱，他们与孩子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抹煞的亲情，那才是溶在血脉里的牵挂，做不得任何假。

（希望看到主人公更多图片，请扫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众号二维码，关注后回复“小峰”。）（傅韧巍为实名）

编辑/郭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