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儿最纠结最悔恨的“致老爸书”
2015-05-14小茹
小茹
李红茹,1977年生,内蒙古通辽市人,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现居北京。有过近十年编辑、记者经历。2014年9月,李红茹根据亲身经历写作的《爸爸其实很爱我》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在李红茹眼里,爸爸李志学自私、虚荣、只爱妹妹不爱她。三年前,爸爸因脑血栓去世。直到生死相隔,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爸爸其实是如此爱她!当她用尽力气登上山峰极目远眺,云端之上仿佛就有爸爸守护的目光……
那些生命最初留下的印记/像暗夜里疯长的野草/哪怕经年/依然要露出头来喘息诉说着/爸爸不爱我
爸爸不爱我,这是当年爸爸亲口说的。那天,爸爸的同事来做客。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边宠溺地摸着妹妹的头,一边对同事说:“我啊,就喜欢我二闺女,老大就差点。”同事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我说:“你爸逗你玩呢。”我眼泪在打转,爸爸却根本不看我,再次笑着对同事说:“还真不是,我真就喜欢老二。”
我出生在辽河上游西辽河的东岸。父亲曾任职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副经理,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但我出生后的最初一两年,并没有和爸爸住在一起。对这个没有经历过我生命最初阶段的城里爸爸,始终有些怕怕的,我的好多心思更是羞于表达。
7岁那年,妹妹出生。如果之前,我只是有些怕爸爸,那么妹妹出生后,爸爸对妹妹不加掩饰的爱,则将我更远地推在了父爱的大门之外。
记得有一年除夕,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茶几四周打扑克。刚刚出牌,爸爸的“火力”就恶狠狠地对着我,我打出一张牌,爸爸就甩出一张更大的牌。反之,凡是妹妹出牌,爸爸笑呵呵地放行。经常一局牌打下来,我一张没打出去。妹妹边笑边挑衅般地看着我:“姐,输了吧?我和爸爸联手,所向披靡!”爸爸还火上浇油:“哼,对付她,小意思!”他们一同说笑,一同进退,全然看不到我眼圈里转着的泪花。我只是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爸爸的举动,在我看来不啻一场宣判——我在他心里是令人讨厌的“敌人”。我的头发爱出油,洗得勤一点,爸爸就骂我浪费水;我晚上睡得迟点,爸爸就会暴跳如雷;我洗的内裤晾在外面,爸爸会说我不知羞耻;周末睡个懒觉也会招来大骂……我越来越怕他,也越来越讨厌他。
直到1995年,终于等到大学开学,我可以离开这个让我觉得心烦的家,离开这个愤怒如暴君般的爸爸。可慢慢地,我发现爸爸变了,他几乎不冲我发脾气,偶尔对我大学里的生活透露出关心。我们的关系从之前的“对立”、“紧张”变得前所未有的“好”。
为了与我联系方便,家里托了人,装了一部“天价”电话。我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电话接通后,常常是我和妈妈聊家常。偶尔爸爸接通电话,我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我妈呢?”到后来,只要是爸爸接电话,不待我说,爸爸已经抢先开口:“等着啊,我叫你妈去。”紧接着会传来爸爸小声嘟囔着:“唉,从来也不找我这当爸的,永远都是‘我妈呢……”
毕业后,我来到北京工作,随后在这里安了家,妹妹大学毕业后也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我们一家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爸爸很少再发脾气,而且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我,有时电话接通,我能感觉爸爸也想和我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一些不关痛痒的客套话,我们就像两个没有太深交往的朋友,维持着体面的客套,谁也不敢逾距半步。对于爸爸的转变,我一直没太深地想过原因,或许只是年龄渐长,更珍视亲情吧。
爸爸走了/带走了多年以来我对他的畏惧/却带不走我对他爱的渴求
命运常常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强势介入一个人的生活——好好的爸爸,突然病了。
2008年十一假期来临前,妈妈打来电话:“你爸病了。”妈妈告诉我,爸爸得了脑血栓,虽然病情控制住了,但左侧手脚不是很利落。我急忙赶回老家。一开始爸爸除了左手有些佝偻外,其他都还好。可短短几天,爸爸竟发展到要穿成人纸尿裤,说话含混不清。我和妹妹想尽了办法,带爸爸去北京最好的脑外科医院,做了全部检查。医生给出结论:“进展型脑血栓,病情是不可逆的。尽管脑细胞会有一定的再生修复,但无法根本治愈。”我不甘心,上网查找各种关于脑血栓的资料,并带爸爸去中医院针灸,做康复训练。
治疗了一段时间,爸爸似乎好了很多,尽管声音含糊不清,但可以聊天了。左手左脚仍不听指挥,但可以走路了。在北京休养了一段时间,看不到继续好转希望的妈妈决定带爸爸回老家慢慢静养。
爸爸生病1年多后,我做了妈妈。休完产假,爸妈来北京帮我带宝宝。这时的爸爸,生活已不能自理,穿衣穿鞋都需要妈妈照顾,我在小区内为爸爸妈妈单独租了房子。我们在春日里爬香山,在夏季的落日余晖中去看卢沟桥,伴着秋天澄净的蓝天登上了天坛的祈年殿,随着隆冬里的飘飘白雪逛了庙会……如果说爸爸不爱我,那他一定是把所有给我的爱,加倍给了我的女儿然然。当时爸爸的脑血栓日益严重,但爸爸总是想尽办法逗然然开心。看到然然笑,爸爸也笑。每次下班,看到夕阳落山的柔和光线,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晃动在爸爸和然然的脸上,我以为这样的场景可以永远,直到然然一天天长大。
2010年4月,离开老家一年,爸爸归心似箭。4月27日,我送爸爸妈妈到了机场。在机场等候的时候,爸爸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就像发呆的孩童一般,看着我出神,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或许是父女连心,我心中突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似乎生离死别一般。
4月29日晚,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的话充满焦急,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妈,怎么了?你告诉我实情吧,是不是我爸病重了?”我的话,让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今天叫了救护车把你爸送到了市医院,到了医院大夫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妈怕万一你爸有个好歹,两个女儿没一个在身边。”放下电话,我接上妹妹,直奔京沈高速。次日中午,我和妹妹赶到医院。病床上的爸爸胸前贴满了各种线路,监护器滴滴答答地显示着他的心跳、脉搏。爸爸昏昏沉沉,知道我们回来,神情黯然地流出了眼泪。爸爸在医院住了一周,我衣不解带地陪了一周。后来医生建议出院,我们请了一个保姆帮助妈妈照顾彻底瘫痪的爸爸。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回到北京。几天后,当我再次回到老家,爸爸除了眼睛尚能转动,身体其他各处全然不听指挥,连吞咽都做不到,即使是用棉签蘸水喂他,他也会呛到。爸爸看着我回来,眨眨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一个人能维持多久?我眼见着爸爸的身体一天天衰弱,越来越没有生气。5月20日晚上8点14分,爸爸燃尽了他生命里最后一颗火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无论我怎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爸爸最终撒手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那段日子,我强撑着办完爸爸的丧礼,整日恍惚着。怎么办呢,就是这么一个烂爸爸,自私、懦弱、虚荣,又不爱我的爸爸,我还是会替他辩护,寻找他。即使死亡将我们分开,我还是会无条件爱他,并且,满怀期待,等着他终将爱我的那天。
丧事结束后,需要我到爸爸的总公司处理一些未尽事宜。财务室的阿姨,我从没见过。可我一敲门说明来意,对方就拉住我的手:“你就是李经理的女儿啊,这些年,可没少听他提起你。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了。你说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阿姨说了很多,随后在我依次进入的办公室里,我又从不同人的口里拼凑出了我的人生简历:小时候画画得过大奖、考重点高中超过分数线100多分、高中毕业保送上了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到北京找到一份体面工作……竟然还有不认识的人从别的办公室过来,看着我说:“你就是李经理的闺女啊?这些年净听他念叨你了,一说起你,你爸爸永远都是眉飞色舞的……”
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围绕在我周围,我感受到的不单是痛,还有一种喧嚣中的疏离。看着头顶的蓝天,真希望在天空之上能看到爸爸的脸,我好想对他说,为什么这些话是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口中说出?我的傻爸爸,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当面表扬过我半句?
直至此刻/那个曾在我心里扎下根/像枯树一样刺痛我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仿佛瞬间枯枝上满树梨花开放/但却又无尽忧伤
爸爸去世后一年左右,妈妈在收拾书柜时,发现了一个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是爸爸从1982年到1996年跨度10余年的日记。我让妈妈一定要把日记本带到北京给我看看。几天后,这本日记终于交到我的手中,纸张稍有泛黄,却平平整整,保存得比我想的还要好。日记本内侧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我三四岁时在家门口的马路上照的。那一夜,我一页页翻看爸爸的日记,各种思绪交替涌现,直到天明。
日记中凡是提到我的,皆以“我儿”“大女儿”“长女”称呼,且语态轻松,爱意盈盈——1986年10月6日,大女儿上呼吸道感染,扁桃体化脓,连水也喝不下去,一整天粒米未进。孩儿啊,你多少得吃点,你不吃饭,爸也吃不下,你再不吃饭,爸就陪着你不吃。
10岁那年,我所在小学的美术小组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次画展,一向忙碌的爸爸放下工作,陪我一起去北京。在爸爸的那本日记中,也记下了我们那几日的活动踪迹:1987年8月1日,北京,阴。奉命来京已两天,陪我儿参观少儿美术展览,感触良多,当今之少年,比之我们当年是强多了,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在古色古香的北京,爸爸带着我看了我只在书上和电视上见到过的景点: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故宫、北海、长城……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大,一个城市居然可以“无边无际”。或许就是那次经历,决定了我日后的人生轨迹。
1990年,在装修新家时,家里有一桶白颜色的油漆,爸爸说可以再买一桶蓝色或者红色的油漆,调成天蓝色或淡粉色的,我要求爸爸刷成粉色的,爸爸真的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任性地说什么也不肯和妹妹一个房间,于是,在我考上大学离家之前,妹妹一直挤在爸爸妈妈的房间。爸爸不仅没有因此恼怒过,还总是不时来到我的房间看看:大闺女这个房间冬天一定不会冷,最粗的那根暖气管在这房间里呢。
1993年冬,家住乡下的姥姥病危,爸爸带我一起下乡去看姥姥。回城的时候,突然车子失去控制了,我呆呆地看着车辆驶出一个硕大的“Z”字形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刚才乘坐的车已侧翻在路基下,卡在几棵树中间,爸爸正在车外焦急地叫我的名字,想尽办法拉我出去。这件事情爸爸后来反复提起:我醒来后,知道自己还活着,第一个反应就是孩子怎么样,看来这真是人的本能啊。
此前三十几年,我虽然没有大的波澜,但紧要的几步路,爸爸从未缺席。小时候绘画获了奖,爸爸带我去看画展、接受采访;期末考试进了前三名,爸爸兴致勃勃参加我的家长会;小升初考试、中考、大学保送的面试,爸爸都推着自行车在考场外等我……
那些关键路口,除了学习,还有爱情。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很快移情别恋。失恋那阵,我每天躺在床上以泪洗面。躺到第三天,爸爸冲到我的床边,大骂:“你看你那点出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离开那一个,你就活不下去了?”当时的我很讨厌爸爸,可我害怕他发火,蔫蔫地爬起床,去找同学玩。虽然还很难过,多少缓解了一些。
几年以后,当我又一次领男友回家,妈妈对我的选择特别不满意。她冷冰冰地让男孩回去。爸爸心软,对男孩说:“这样吧,你不是要考研吗?你回去好好准备功课,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就答应你们交往。”可妈妈还不依不饶:“分明还是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能支撑起一个家呢?我坚决不同意。”
第二天,在我准备跟妈妈打持久战时,妈妈已经偃旗息鼓。现在,我知道这也是爸爸的功劳——这孩子小是小点,但看上去老实。孩儿她妈这么硬碰硬的不同意,孩子万一出个意外怎么办?不如让他回去复习,踏踏实实,别想不开钻牛角尖,没准时间长了,心思也就淡了。退一步说,他要是考不上研究生,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要是考上了,研究生怎么也能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只要对咱闺女好,过个平常日子肯定没问题。又过了几年,这个男孩最终和我在北京成了家。想起爸爸的良苦用心,我泪雨滂沱。似乎冥冥之中,这本日记回到我身边,是爸爸的安排,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走近我,让我了解他,感受他的爱。
我终于明白,困扰了我这么多年的“爸爸不爱我”只是一个伪命题。无非是他给我的爱,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我幼稚地以为父母的爱,给了这个多一些,给另一个的就会少。实际上,爱有定量限制吗?假如没有妹妹,爸爸给妹妹的那份爱就全都是我的吗?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我这个笨蛋,爱应该就像汩汩流淌的泉水啊,绝不会因装满了甲桶,就少了乙桶的,只要生命不息,爱意就不会止歇。爸爸对妹妹的爱,是因妹妹而来,从没有剥夺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呀!
又或许,爸爸在以他的方式成全我。妹妹在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孩子,永远不够成熟、理性,而我,因为少了爸爸的宠溺,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没有捷径可走,什么事情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去做到最好,我独立、踏实,虽然偶有脆弱,但还够坚强。
爸爸去世已经三年,我有很多话想说,又有很多东西想不明白。我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朋友知道我要写这样的题材,就对我说:“你开始动笔了吗?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书名,就叫《爸爸其实很爱我》。”朋友说完,有那么一刻,我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