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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嫁

2015-05-14倾顾

飞言情A 2015年11期
关键词:慕容郑国

倾顾

【故事简介】她带着滔天财势嫁给他——一个眼瞎无宠的王子,为他缝衣做饭,助他一统江山,可他却始终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为了心上人,他胜券在握却迟迟不发兵,令她失去了至亲骨肉。她牺牲种种,到头来,他却只记得她横插一脚,毁了他一生所爱。

我一生中有两件最为自豪的事,其一是我慧眼识英才,助慕容棣成为皇帝,另一件则是我成为慕容棣的皇后。

十六岁之前,我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爹亲娘亲,不如慕容棣亲。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许归山,那时沧海老人广收天下学子,我爹带我上山报名。我闲得无聊,偷偷溜出来,还没跑远就看到了稀罕事儿。

九十九阶白玉阶下,正跪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周围人来人往,他却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我顺着山阶往他身边跑,我爹闻讯赶来抱起我。我指着他问:“爹,他是谁?”

多谢这个烽烟四起的年代,我爹这样的巨富大贾才成为所有想当皇帝的野心家的座上之宾,因此他只是眯起眼看了看,便笑道:“真巧,这不是郑国侯的小儿子吗?”

郑国侯的小儿子,天生眼盲,娘早死,爹不疼。

我爹曾说他可怜,我却不知这是个怎样的可怜法。他忽然抬起头来,于是我在我爹的怀中,借着绮丽的朝霞,望见了一生中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面孔。

那是一张白玉般洁白无瑕的脸,面上有着最完美的五官,从我的角度看去,他长长的眼睫毛静静地搭在狭长的眸子上,眼尾一颗朱红泪痣美得夺人心魄。

他平静地将脸对准我,漆黑的眸子像最剔透莹润的宝石。我仿佛被蛊惑一般向他伸出手,我爹却忽然道:“小公子还是别在这里等了,沧海老人立下规矩,不收身体残障之人,你就是跪到地老天荒也无济于事。”

“地老天荒不行,我便跪到海枯石烂,有志者,事竟成。”

慕容棣平静地回答,他穿着一袭陈旧的灰色单衣,在许归山凛冽的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我还没挣扎,就被我爹拎走了。

接下来几日,我总找机会去偷看他。

他一直平静地跪在那里,像是一块安静的顽石。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他哪里瞎,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他果然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作为一个颜控,我有个毛病,就是想将天下美人统统收归旗下。感谢我爹没把我完全养歪,我还有基本的常识,知道不能强抢民男。

所以在一个下雪天,当慕容棣身形晃了晃,晕倒时,我左顾右盼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扛回了房间。

我将他裹成个大粽子扔在床上,待下人为他灌下一碗热参汤后,他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如同雨后的天空般纯澈高远,美貌衬上这样冷寂冰凉的神情,让人觉得,纵使将世间繁华尽数捧于他面前,亦难换得他一笑。

我不待他开口,便问:“你愿意当我的书童吗?”

他不说话,像是没听懂我说什么似的。我被他的脸迷得魂不守舍,再接再厉道:“沧海老人想来是不会收下你了,不如你扮成我的书童,我上课的时候,你也可以在旁聆听。”

这是个不太高明的法子,却是我想了这么久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慕容棣愣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声“好”。

从那天起,慕容棣成为我的书童,负责抱我上学,让我吃豆腐。

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有个这样美貌的书童,我也觉得与有荣焉。然而,美貌的人势必要有同他美貌相称的脾气,慕容棣虽然成了我的书童,他的傲骨却丝毫无损。

我要他抱我,他便当我是个马桶一样不情不愿地抱着;我要他喂我吃饭,他正襟危坐,借口自己是瞎子,把一勺鸡汤灌进我鼻孔里;花前月下,我刚想扑过去对他亲亲摸摸,他头也不回地把一块姜糖精准地塞到了我嘴里——天知道,我最恨姜味。

俗话说得好,偷不如偷不着,我对他朝思暮想,结果想出了一个歪点子——

众目睽睽之下,我要慕容棣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我如英雄般降临,将在地上滚得一身尘土的他扶起来,王霸之气大开地喊道:“我罩的人你们也敢动,不想混了吧?!”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我掐着点赶过去时,慕容棣确实被打倒在地,一身灰衣也确实到处是土,可在他身边,有个小姑娘正固执地抱着他,替他拦下了许多拳头。

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衫子,雪白的脸上蹭着土,格外显出一双莹润动人的眸子。被她挡在身后的慕容棣垂着头,我却看到他一双手握得紧紧的,像是一座压抑着愤怒的火山。

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我随手揪了一个过来问:“那个人是谁?”

“她呀,她是平国公的私生女陈轻絮,不知怎么和这个瞎子勾搭上了。”

那人兴奋地回答我,我却勃然大怒:“就凭你这尖嘴猴腮的东西,也配叫别人瞎子!”说着,我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了围着慕容棣打的人。

周围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我们,我却只能注意到慕容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温柔地碰了碰陈轻絮的脸,轻声问:“疼吗?”

小姑娘含泪摇头,慕容棣又把头抬起来,准确地将脸对准我,一脸冷漠。我忽然胆怯起来,这段日子他过得很不好,被刁难没有饭吃,旁听时被人赶出去,和他住同屋的人把他的被褥丢出来,不准他回去睡觉……

这一切,都在我的允许下发生。他变得越发苍白消瘦,可我所希望的就只是他能服软,冲我低下他高高昂起的头颅。

“宋鸯,”他唤我的名字,我讷讷地应了,却听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待我越发毕恭毕敬,却又万分冷漠,往日些微的玩笑再也不曾有过,他如一块亘古不变的寒冰,将我推得远远的。

可他面对陈轻絮时又换了一副形容。

说来惭愧,我曾跟踪过他。那天,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慕容棣在一棵梨花树下坐着,不多时,陈轻絮便跑了过来。她一只手拎着裙角,一只手提着一个食盒,小脸蛋红扑扑的,坐在慕容棣身边。

那晚的月亮真好啊,我蹲在角落里,看着慕容棣一直对着陈轻絮笑,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吃下陈轻絮为他做的消夜,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想把她送给你。”他这么说着,把玉佩塞到了陈轻絮手里。小姑娘手足无措地同他推搡了半天,终于垂着头收下了玉佩。

真好,善良的少女遇到了饱受欺凌的少年,他们郎才女貌、青梅竹马,再过十年便又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这其中有我这个小浑蛋搅局。

半个月后,平国公夫人亲自来许归山接走了陈轻絮。

当然,这是因为我,我请我爹出手,要陈轻絮消失在我和慕容棣面前。

陈轻絮走的那日,天上飘着小雨,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长裙,一步三回头,我瞧瞧身边故作淡定的慕容棣,心底一片酸涩。

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我到底哪里错了?

没人能告诉我问题的答案,陈轻絮到底上了车。马蹄声嗒嗒地远去,她忽然从窗里探出头来,冲着慕容棣摆手,边哭边喊:“慕容哥哥,我等你长大了来娶我。”

我是第一次瞧见慕容棣失态,他冲着马车追去,迷蒙的细雨里,落花伴着小姑娘的哭喊声一道飘散开。他因看不清前路被石头绊倒,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树影里,脸上的表情很是伤心。但是没关系,余下来的日子,有我,也只有我会陪着他,抚平他心底的伤,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至于旁的狂蜂浪蝶,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捏就死的小虫子。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到底天真,然而那个时候,我却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

在山上学艺的日子过得很快,我每天听恭维,发发呆,烂泥糊不上墙似的混吃等死。而慕容棣果然是块金子,即使隐藏在人群里,也会发光。他在一次诗会上一鸣惊人,被沧海老人收为徒弟,从人人都能欺负的小瞎子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首席大弟子。

他升到了高级班,同我的交集越来越少,我常常翘课去他的窗外偷看他上课。初春的寒风里,我倚在刚发芽的杏花树上,看他站在台上侃侃而谈。

雪白的学子服被他穿得风流倜傥,风拂过,杏花打着旋落了下来。他忽然向着窗外望了一下,我屏住呼吸,却忘记了,他根本看不到我。

班里也有些流言,有人说他是靠着我才会被收入门中,还有人嘲笑他舍得一张脸,说把我伺候高兴了,说不定将来能当上郑国国君。

我找人教训了他们,慕容棣却无所谓,他一心向学,哪有闲工夫管我们。

放假回家,我爹问我:“你在山上开不开心?”

我爹是个粗人,他生平有三件快事,一是赚钱,二是数钱,三是拿钱给我花。这么个财大气粗的人,却在我垂头不语时敏锐地察觉出我的异常:“有人惹你不高兴?”

我犹豫一下,道:“爹,你有没有办法,让慕容棣有个显赫一点的身份?”

“怎么,你还想让他当国君不成?”我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成,他是一个瞎子,怎么也当不上国君啊。”

“他不是天生瞎啊。”我连忙道:“我打听过了,他看不清东西是因为中了毒,只要拿到寒潭之下的啜冰鲤,清了余毒就好了。爹,你帮帮我。”

啜冰鲤只生在西北苦寒之地,如今东陆上,西边和东边因为战乱而完全隔绝,唯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能过去。我爹耐不住我软磨硬泡,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商队启程时,我藏在拉货的马车里,混了进去,等管事的发现我时,商队已经走出了几百里。

他们是万万不敢放我一个人回去的,我撒娇耍赖地跟上他们,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西北。

西北的风很硬,刮在脸上就是几个血口子。我吃了许多苦头,灰头土脸地缩在马车上,直到管事的告诉我寒潭到了,我才抖擞精神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寒潭很大,一眼望不到边,浅碧色的湖面上覆盖着坚硬的冰。我迫不及待地要管事去收购啜冰鲤,半晌后他回来了,有些为难地对我说:“大小姐,这事难办,连年战乱,这里能下到寒潭之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因为我的任性,商队特意绕到了寒潭,他们的目的地其实还在山后面。我看管事的坐立难安,知道这批货不按时送达会有大麻烦,于是劝他们自己先走,我再想想办法。大概是一路上我表现得很乖巧,管事的思忖许久,终于答应了我。

临走时他反复交代,找不到人下水就快点去追他们,千万不要任性。我笑眯眯地应了下来,眼见着商队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群山里,我一甩辫子,进村了。

村里还存着当年他们下寒潭用的装备,无非是一根长长的绳子,还有用鱼鳔做的存空气的囊。

回想起来,别人是艺高人胆大,我则是蠢得天真,凭着对慕容棣的一腔爱意,就有胆量独身一人潜入寒潭里。

入水的那一瞬,我便被冻哭了,眼泪滴在冰水中,晕开一圈涟漪。水下是一片毫无边际的黑暗,我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只能一边不由自主地流泪,一边努力向下潜去。

捕鱼人放的鱼篓在一个水涡中,我身上绑着绳子,根本够不到。当我解开腰中系着的绳子时,我忽然想,若是我死在了这里,慕容棣知道了以后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呢?

大概是不会的,他只会舒一口气,觉得解脱了,所以我不能死。他还没喜欢上我,我怎么舍得去死?

这样想着,我拼了命地向着鱼篓游去,碧绿的水中,我被寒流扯得寸步难行,飘浮的水草如同枯死的长发。我怕得发抖,却咬紧牙关,抓住了系鱼篓的铁索。

我的手被磨得血肉模糊,我仍不肯放开,固执地扣着铁索想要解开,当鱼鳔里的空气仅剩一点时,我终于抓着鱼篓向岸上游去。

我挣扎着爬回岸上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夕阳洒在我的脸上,我颤抖着手打开鱼篓,望着里面银白的啜冰鲤,忍不住哭了起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要淹死在这千丈深的寒潭之下,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安静而孤独地死去。慕容棣不会知道,有个小姑娘这样喜欢他,喜欢到会为他去死。

回到家后,我爹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地给了我一个耳光,而后将我关在家中,不准我回许归山。

我自知理亏,在我爹窗前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我爹推开门,阴沉着脸问我:“你就这么喜欢慕容棣?”

我沉默不语,我爹长长叹了口气:“阿鸯,他若是辜负你,我一定要他的命。”

在我爹的眼里,自己的女儿样样都好,他猜不到我同慕容棣并没有什么情投意合,更猜不到我做的这一切统统是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到令人垂泪大笑的地步。

假期结束后,我刚到许归山,便有人跑来对我说,慕容棣要定亲了。

送消息的人大概想看我笑话,故作关切地跟我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可千万别激动啊。”

从寒潭里爬上来后,我便十分畏寒,大夫诊断是我体内存了寒毒,我从不把它当一回事儿,这个瞬间,却觉得心底凉成一片。

输人不输阵,我淡然一笑,表现出天高任鸟飞的恬静来。来人见没有热闹可看,只好悻悻地走了,她前脚出门,后脚我便躺回床上,一片凄然。

这是我同慕容棣相识的第七个年头,七年的相处,他仍旧忘不掉陈轻絮。哪怕我替他铺好路,带他参加诗会,让他被沧海老人赏识;哪怕我搜罗来天下的点心,兴冲冲地递给他;哪怕我将心捧到他面前,他都不肯屈尊降贵地看我,哪怕一眼。

每次看到他视若珍宝地捧着陈轻絮的书信,我心里都油然而生一股想杀人的冲动。如今,他得知陈轻絮要被许配给旁人时,奋不顾身地上门抢亲,终究抱得了美人归。

人比人,当真是能气死人的。

“没事儿的,没事儿。”我安慰自己,却张嘴吐出口血来,“他终究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做事一向信奉快刀斩乱麻。

我一只手捧着放啜冰鲤的匣子,一只手握着锦囊,将慕容棣堵在了屋内。他微微地皱了皱眉,温文有礼地问:“有什么事吗?”

这些年他总这样,我在他心底便是个无事生非,耽误他学习的人。我酸涩一笑,豪迈地将匣子递了过去:“送你的礼物。”

他接过匣子打开,只是伸手轻触,冷静自持的面上便有了裂纹:“这是……啜冰鲤?”

我本打算将这个作为他十九岁的生辰礼物,现下却只能当作砝码用。

他做一个瞎子已经这么多年,观物全凭一点微弱的光。我曾蒙着眼在不点蜡烛的屋子里走动,那种黑暗的感觉简直让人窒息,只一刻钟我便崩溃,更何况他的这些好年岁几乎全被眼盲吞噬。

“你有什么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匣子关上,瞬间恢复了我最爱的那种冷静的模样。

我微笑道:“我要你娶我。”

“不行。”他将匣子推到一边,干脆地回绝。

我不气馁,把手里握着的锦囊放到匣子上,一同推回他面前。

“加上这个呢?我用宋家下一任家主的身份来请求你娶我。”

锦囊里放着宋家家主令,拿了它便能调动宋家全部势力,屌丝拿了能逆袭,高富帅拿了能升级。我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继续说:“我知道你有实力,可是凭你自己,想杀回郑国,成为国君,也要等你父王死了才行。现在只要你娶我,最迟五年,我就能让你成为郑国国君,杀你想杀的人,为你母亲报仇。”

说着,我偷偷看他,荧荧的烛火里,他蹙着眉的样子好看得让我心碎。良久,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是绝望,又如同认命地说:“宋鸯,你真是个魔鬼。”

那一刻,我知道我赌赢了。

据郑国的探子回报,慕容棣的娘是在一场宴会上被醉酒的郑国侯当作猎物,骑着马一箭射死的。当时,他被他娘抱在怀里,护在身下,方才逃过一死。母亲的热血浇了他满头,这样滔天的恨,永生都磨灭不了。

所以他拒绝不了我,拒绝不了一个亲手替他娘报仇的机会。

“你可知我并不爱你,你这样做我也不会感激你?”他认真地望着我,我也认真地回望他。这一刻多好啊,他的眼里只有我,而我的眼里也只有他。于是我开心地笑了,笑得连眼泪都滚了出来。

“没有爱也好,你只能在我身边,不爱我,也不能爱别人,只要这样,就好了。”

半年后,啜冰鲤配出的药膏清除了慕容棣体内最后一点残毒,十六岁的末梢,我终于嫁给了他。

我穿着九凤曜衣,被慕容棣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玉阶,他忽然在我耳边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甜蜜地笑了,他大概一直疑惑我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距我第一次见他已经这样久,我爹以为我爱他的美貌,而他以为我只是占有欲作祟。他们都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一点理由都不必有,一眼就够了。

拜完天地,我爹老怀安慰地说:“阿鸯,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爹,爹帮你摆平。”然后对着慕容棣说,“你要知道,不是你娶了阿鸯,是阿鸯嫁给了你。”

我怕慕容棣尴尬,于是连忙打圆场:“爹,瞧你说的,都是一家人了,分那么清干吗?”

我爹哈哈大笑,在场的人也都捧场地笑起来,从始至终没笑的,只有慕容棣一个人。

洞房时,他握着我的手,重见光明的眼定定地望着我,良久才说:“原来你长这样。”

是啊,即便这半年我日日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从不曾仔细看过我。我咬了咬唇,抬头,故作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美多了?”

大概没想到我这么不害臊,他顿了一下,忽然放了手:“阿鸯,和我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我胸有成竹地直视他:“有志者,事竟成。”

这是他说过的话,他无法反驳,于是移开视线,说:“不早了,睡觉吧。”

成婚后,我一直惦记着帮慕容棣报仇,把郑国现任国君赶下王位。

银子流水像一样地花出去,郑国大大小小的事都被我打点了一遍。我爹看得心疼,做西子捧心状地同我撒娇,我连忙安慰他:“郑国侯的位子我还嫌配不上他,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整个东陆的主人,爹,你就当是提前投资吧。”

我爹斜睨我一眼,啧啧嘴没说话。我不经意扫过窗外,杏花树下,慕容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眼里写满我看不懂的情绪。

其实我爹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慕容棣是个人才,没有人不爱才,我爹也不例外。渐渐地,我爹开始把手上的生意交到慕容棣手里,除了宋家的情报网,别的地方没有慕容棣插不上手的。

而我退居幕后,为他洗手作羹汤,炖汤能炖出三十七种花样,绣花能绣出七十八种纹饰,许归山上学来的本事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成婚的第四年,郑国传来了消息,郑国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此时,慕容棣已是郑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比他大的王子不是死了便是被废,举目四望,朝堂上的大臣们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后宫内无人敢择其锋,郑国侯前脚咽气,后脚他就能登基。

消息被送来的时候慕容棣连夜动身,日夜兼程,终于赶在郑国侯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

不知道他们这对势如水火的父子说了什么,有天夜里,下着大雨,我正躺着数羊,他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窗外的杏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他浑身往下淌水,乌黑的发贴在他苍白的面上,整个人憔悴得像只勾魂的鬼。

我跳起来,把他拉到床边坐下,用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他一直垂着头,脸上的水珠慢慢往下滚,却忽然伸手拉住了我。

“阿鸯,慕容雄死了。”这是他爹的名讳,我“哦”了一声,他接着道,“病榻上,他求我给他一杯血水,他太痛,痛得浑身发抖,却没有力气叫出来,像只乞怜的老狗。”

“我在一边等着,等着他在锦绣灰的痛苦里慢慢断气,可这些痛,又怎么比得上我娘亲死时的痛楚?!”

所谓的锦绣灰,是我从古籍中查出的毒药,初服时无痛无感,见了血腥后,服用的人便会残暴无常。这些年,慕容棣引着他爹亲手杀了几个儿子,待他爹幡然醒悟时已太迟,锦绣灰早深入骨髓,除非啜饮鲜血,否则便如万蚁噬心,疼痛难忍。

他指尖冰凉,我将手覆上去,想要温暖他。掌下的手微微颤抖,他将头埋在我颈上,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终于报了仇,可我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我紧紧抱住他,像是抱住他这二十余年痛苦挣扎的人生。多苦啊,为了报仇,他甘为奴仆,受尽屈辱方才有了一点地位,在他想要和心爱的姑娘比翼双飞时,又为了报仇娶了自己不爱的人。

连我都替他苦,哪怕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睡醒时,我正窝在他的怀里,从我的角度看去,他蹙着的眉像是凝着永世不散的悲伤。我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他睁开眼来,下意识地握着我的手,把我搂进了怀里。

“睡吧。”他说,“还早呢。”

是还早,我们的人生还这样长,区区一个郑国侯根本不能拦住我们的脚步。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郑国的地盘也越来越大,我爹问我:“你怎么没被封为王后?”

我正举着蜡烛看密报,闻言稳稳地把烛台放回桌上:“爹,这才哪到哪呢?等他一统东陆,登基为帝时,我才要当他的皇后。区区一个王后,哪能满足我?”

我爹夸我志向远大,我嘻嘻哈哈地应了,却知道事实根本不是我说的这样。

他不立王后,大概是为了他曾经心爱的姑娘。

其实这些年过去,我差不多忘了陈轻絮,只是当郑国的铁蹄踏到平国城下时,一向铁血无情的慕容棣突然停了下来。

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我在中军大帐里替他缝补衣裳。

我不是个节俭的人,偏偏很喜欢为他缝缝补补。慕容棣忽然掀门帘走了进来,他犹豫片刻,对我说:“阿鸯,你能替我劝劝你爹吗?”

我爹不理解慕容棣不动手的行为,他要求最迟明早,大军必须踏破平国城门。可是不行,那座城里有慕容棣曾经的恋人,此去经年,他仍然不能忘怀。

所以他来求我,替他争取时间。

那天夜里,我同我爹分享了一个好消息,我说:“我有身孕了。”

我爹欣喜若狂,他毕生的梦想就是看到我儿女双全、平安喜乐,因此,当我提出几日不动兵刃,为腹中孩子祈福时,他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爹让我赶快躺好,替我盖好被子,感慨地说:“阿鸯,你长大了,爹爹却老了。”

鼻子酸酸的,我怕我爹看出来,连忙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睡着了。

我爹将我看得如珍似宝,我却在替自己相公与别的女子争取时间。我知道这是犯贱,可是,只要他皱眉和我说话,我便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慕容棣回来后终于下了进攻令,我同他并肩站着,望着一座城池灰飞烟灭,他忽然疲惫地叹气:“阿鸯,谢谢你。”

我没回应,他犹豫一下又说:“你爹都同我说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这是我求了这么多年才求来的一句承诺,却没有太多欣喜。他将我搂入怀里,我想到收到的暗报,于是合上眼,心底一片荒凉。

大军撤走后,我爹觉得我不宜长途跋涉,于是遣人收拾出平国的宫室让我安胎。

慕容棣也留了下来,他好像在学着讨好我,夜里总会轻轻拍着我哄我睡觉,有太阳的时候,他则会陪着我去花园里逛逛。

我们像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安静地过着日子。

我同他讲,要是当初他肯这样对我,我不知会有多高兴,他笑一笑,体贴地替我擦去嘴角的药渍。

只是,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有天夜里,当暗卫叫醒我时,我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提心吊胆了这样久,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我推开门时,慕容棣正在包扎伤口,见我来了,他愣住良久方才问:“你怎么来了?”

我笑了笑,接过暗卫递给我的,刚从他腹部拔下来的匕首:“我再不来,我相公都要死在别的女人手底下了。”

屋内一角,一个女子正倚在床边,乌发如云,倾国倾城。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便是我夫君特意从平国救回来的陈轻絮。他瞒着我将她藏在这里,担心她会自尽,便趁我睡熟了来看她。

而她则用一柄利刃回报了这个灭了她国家的男人。

他不知道,早在他从平国带回她时,暗卫便已经告诉了我。

我缓步上前,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上还有泪痕,眼底却是刻骨的恨。

“奇怪,你恨我做什么?”我纳罕道。她冷笑一声,泪却流了下来:“若不是你,和他在一起的就是我。”

她言之有理,于是我转向慕容棣,说:“你这样伤我没关系,可我容不得别人伤你。”

话音未落,我举起匕首向陈轻絮刺去,慕容棣猛地跃到我身前护住了她,我被推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死寂,良久,慕容棣扑过来抱起了我,我听到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怕极了似的叫我:“阿鸯。”

那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慕容棣在我屋外跪了很久,我爹气急了,拿荆条抽他,我看不过去,劝阻说:“别打了,爹,我走路摔倒不怪他啊。”

我爹心疼我,絮絮叨叨地要我躺好,我用余光看去,慕容棣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可他还有什么好痛苦的呢?我下令放出了陈轻絮,为她改换身份,让她重新生活。

我告诉慕容棣,等风头过去了,我会让他娶她。

他闻言并不怎么开心,只是为我舀了一勺燕窝递了过来:“宋鸯,我的皇后,只会是你。”

到了这样的境地,他说这些话着实没意思,我吃下燕窝,敷衍地点头。

我嫁给他的第九年,他终于扫平了西边最后一块土地,成为整片东陆的主人。

定国号为唐,国都设在楚地,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爹用千年美玉雕了我的凤印,看上去比我还开心。

当我同慕容棣一道接受群臣朝拜时,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说:“阿鸯,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的江山。”

其实他说错了,我的江山从来不是这片土地,天下再大,我所在意的,也唯有他一人。

唐历九年,我爹在睡梦中安静地逝世。

走之前他好像有预感,特意将我叫到府中跟我说话。

那时他缠绵病榻已久,往昔挺拔的背弯下来,鬓边斑驳,我进到屋子时他正在写字,衣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我鼻子一酸,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他笑了笑:“放心,爹还没那么娇贵。”

其实他在说谎,走南闯北这些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我心里难过,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拉住我说:“女儿,爹知道你心里苦。”

我同慕容棣的爱恨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即便我在他面前是欢喜的,也骗不过疼我的亲爹。

他叹了口气:“你小时候脾气倔,我送你的小瓷人你明明爱得不行,被人碰了却亲手把它摔碎了。阿鸯啊,这样不行,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则白,你太过求全,伤心的只会是自己……”

说着说着,他话音变得含糊,终于睡着了。我关上门,哭得浑身颤抖。

他希望我快乐,希望我平顺和乐,而我,却注定要辜负他的心愿。

下葬那天下了雪,我不坐凤辇,慕容棣便替我撑着伞,陪我慢慢地往前走。

漫天的大雪间,我们各怀心事,相顾无言。

我在一株白梅下停住步子,慕容棣同我并肩立着,他将伞往我这边偏了偏,自己有半个肩膀露在外面,上面落满雪片。

这让我记起很久之前,同样是这样一场大雪,他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而我袖手旁观,不懂人间疾苦。

只是此刻,他锦衣华服,我亦尝尽酸甜苦辣,尘满面,心已凉。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们课堂外那棵杏树,不然的话,窗台那么高,你坐在里面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其实……”

“我去看过你很多次。”我打断他,不肯让他开口,“可你看不到我,你的视线永远投在圣贤书上,余下一点的注意也给了陈轻絮。不过还好,我很有毅力,不然现在站在你身边的就不会是我了。”

慕容棣微微蹙起眉来,我笑一笑,接过伞,合了起来:“陪我看场雪。”

落雪无声,十里梅花林寂静如海,夕阳最后一点光坠了下去,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点燃鸦黑的夜幕,我们并肩而立,在日与夜的交汇处,静静地看一场落雪夕阳。

良久,我呼出一口气,慕容棣向我伸出手来,我却后退一步,冷静地说:“我们和离吧。”

他定定地望向我,我的声音生硬而麻木:“我爹走了,我没什么牵挂了。慕容棣,从今往后,我放你自由。”

雪下得更急了,风呜咽着卷过树梢,我抬手摸了摸肩,一片冰凉。他的嘴动了动,对上我的视线后,一片沉默。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我曾想与他地久天长,到了最后,也只剩了这浅浅的一痕雪白。

我们平静地和离了,除了我与他,再无第三人知晓。

从此,他在楚地高高在上,我辗转到温泉行宫,再也与他无干。

临行前,我挑开马车软帘,看着他皱眉的脸笑了笑:“盼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摆脱我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颤抖的手紧握成拳,

从前,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次蹙眉,都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让我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数遍地思量。如今,我终于发现,把他放下之后,我轻松了不少。

过往的一切都还在,爱或者恨,都将纠缠我到永远,不死不休。

唯独一颗爱他的心,已经疲惫不堪。

唐历二十一年,慕容棣驾崩。

我怀抱他的遗物,独立在杏花树下,在漫天纷扰的花瓣里,打开陈旧的木盒。

盒子里装着精细的木雕小人,穿着红裙,眉心点着朱砂,同曾经的我一模一样。

我摸摸木人,打开压在最底层的折子戏,一页一页地翻开,里面写的,全是我们跌跌撞撞又相互错过的过往,那个蛮横骄纵的我,那个不胜其烦的他,还有,当年在漫天的飞雪里,他从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我闭上眼,泪如雨下,浸湿苍劲的字,模糊了戏里的那一句: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爱情,这就是我们的一生,一个情起时,另一个却已然心死。

我跌坐在地上,想起那年他在我耳边说的话,他说:“宋鸯,我的皇后,只会是你。”

然后,慕容棣这一生,从未纳妃,三宫六院,只有一个皇后。

那个皇后,名叫宋鸯。

当初他这样说,我没有信,于是他用一辈子来证明给我看。

我大笑出声,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可惜,我们此生,不过是霜雪满头,从未有过机会,相扶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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