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
2015-05-14李望水
李望水
简介:她喜欢他,这个她此生最宝贝的徒弟章慎,不是那种师傅对徒弟的宠溺,而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只是她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呢?
楔子
本市的地下拳场设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偌大的场馆里挤满了人。
饶是蒋小渝已经是这拳击台上的常客,可她还是不习惯头顶那几盏明晃、刺眼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高呼声混杂在刺鼻的烟酒味里此起彼伏,让过惯了鸟语花香的日子的蒋小渝不免有些头晕。
就在她恍惚的间隙,比赛的哨声已经吹响。她还来不及热身,来自对方拳手的一记黑拳就已经重重地砸在她的面门上。对手是个来自非洲的女人,论身形远远高了她两个头,打起拳来又重又猛,完全是想要把她打死的架势。
蒋小渝使出了祖传的功夫,和黑妹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才把对方击倒。裁判宣布蒋小渝获胜的时候,欢呼声四起,为黑市拳场上的常胜将军蒋小渝呐喊。
然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蒋小渝气喘吁吁地平复着呼吸,腿一软便跪趴在地上。这样狼狈的姿态惹来台下众人的哄笑,蒋小渝想反驳,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面前的人群被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的章慎还是那么风度翩翩,他谈笑风生地引着他的生意伙伴朝她的方向走来。他像个永远不能被企及的奢望,让蒋小渝只能仰起头来,注视着他。
“章慎……”蒋小渝朝他的方向伸了伸手,然而,她的声音太小,很快就被欢呼声淹没。
那是她此生最最宝贝的徒弟章慎。
他就这样从她的身边路过,连一眼都没有看她。
1
蒋小渝像往常一样从拳场的后门离开,章慎的车果然等在那里。
她拉开后座的门,飞快地坐了上去,顺便冲一言不发的章慎仰着脸笑了笑,多少有几分讨好。
章慎藏在金框眼镜下的一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将怀中厚厚的牛皮袋递给她。
“辛苦了。”只这简单的三个字,就已经让蒋小渝心满意足了。
“不辛苦不辛苦。”蒋小渝说着,把那个牛皮袋推了回去。她知道那里面装着她这场拳赛的报酬——一笔为数不菲的佣金。“这钱,你就帮我拿着,我在这里吃你的、住你的,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
章慎也没推辞,将牛皮袋收起来以后,就吩咐秘书陶橙开车。
车子像往常一样,载着蒋小渝回到了章慎位于郊区的一栋别墅前。章慎大方地将这里借给她独住,每次送她回来再自行离去,一直以来都让蒋小渝觉得很不好意思。
蒋小渝下车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她忍着伤痛,冲章慎呲牙咧嘴地笑道:“好了,我到了,你回去吧。”
没想到,章慎竟然开口:“今天太晚,我就不回市区了。”
蒋小渝一愣,脑海中涌出各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有助于干柴烈火”这样不太好的念头,一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好在夜里光线极差,章慎应该看不见她一张比猴子的屁股还要红的脸。
时值深秋,夜里的温度有些凉,尤其是在大得可怕的别墅里。章慎来回扫视了一圈,即使蒋小渝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可依然没有为这间房子带来点“人气”。灶台上放着几个馒头,厨房除了蒸笼以外,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甚至连电视机的遥控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架子上,上面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如今,涨红着一张脸的蒋小渝正局促地站在他的身后,像在等他发落似的,一点不见昔日的神采飞扬。
“我不是和你说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你随便用吗?”
蒋小渝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有啊,我每天都有随便开水洗澡,在大床上随便翻滚睡觉。其他的那些,我都用不上。”
章慎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听在蒋小渝的耳朵里,像一根又轻又柔的羽毛,搔得她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发现章慎坐在沙发上,手边是药箱。
“过来。”章慎顿了一下,又轻轻吐出两个字,“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蒋小渝心都要化了,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条俗到家的大红牡丹睡裙。在外面的时候,章慎从来不喊她师父,也不让她喊他徒弟,可是私下里,章慎不经意间对她表示出来的亲昵,又会让蒋小渝老怀安慰,尤其是他喊她“师父”,真能让她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章慎捏着蘸满消毒水的棉签,替她的鼻梁消毒,蒋小渝好像不觉得疼似的,笑眯眯地瞅着章慎,一脸的满足与享受。
“抱歉。”章慎低声道,“我不该让师父做这些危险的事,害你受伤了。”
章慎体贴得差点让蒋小渝感动地哭出来,赶忙说道:“不会不会!大徒弟,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们说好了嘛,你还要花好大一笔钱帮我买回澜沧派呢,我打几场拳也没什么,反正,我每天也都要练功,就当活动活动手脚。”
蒋小渝原本白皙的肌肤被棕黄色的消毒水沾染上几分污浊,章慎低头凝望了她一会儿,柔声说道:“下次小心一点,相比较比赛的结果,我更在乎你的安危。”
“我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精神得再给你打套拳都行。”
蒋小渝说着就要跳起来,却忽然被章慎按下。他宽厚的手掌停留在她的头顶上,细细地摩挲着那些尚未完全干的头发。章慎笑了笑,好不细腻温柔:“别折腾了,快去睡吧。我就在客厅,有什么事,就叫我。”
蒋小渝半张着嘴巴,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有……有你这样对师父的吗?没……没大没小。”
她回房睡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偷偷从门缝里瞄了一眼章慎。
他正戴着他的眼镜,安静地看着手中的文件,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露出精致的锁骨。
蒋小渝偷偷地笑了笑,因章慎的存在而无比安心起来。
2
章慎之所以会成为蒋小渝的徒弟,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彼时,章慎刚刚接管公司,身体不好,私人医生告诉他,想要完全康复,光靠药物是没有用的,一定要勤加练武,强身健体。于是,章慎给自己放了几个月的假,千里迢迢赶到了澜沧派,想拜个师父,学几套拳。
澜沧派的现任掌门吴劲风正是蒋小渝的师兄,奈何,他早就不收徒弟,又不好抹了章慎的面子,便将他托付给了蒋小渝。蒋小渝本来就是门派中年纪最小的,平日里,那些徒子徒孙虽然喊她师叔,却没一个真的怕她。如今,天上掉下个宝贝徒弟章慎,可把她乐坏了。
章慎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蒋小渝时的情景,她因为去厨房偷吃而不小心烧坏了一口锅,正被吴劲风责罚。
她的脑袋上顶着一炉香,稍微不小心就得烧了眉毛、辫子;她双手举着盛满水的水桶,在院子里金鸡独立。可她一双大眼睛偏生不肯安分,见到章慎,便骨碌碌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扯出一个灿烂又狡黠的笑容来。
“大徒弟是吧?等师父下来了,就过去抱抱你。”
蒋小渝对她唯一的徒弟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她先是担心章慎在山上住不惯,非要给他弹棉花做棉被,结果弄得整个澜沧派好像下雪似的棉絮乱飞;跟着,她又要给他换荞麦枕芯,跑下山却被黑心商贩骗了,扛了一大袋发了霉的大米回来,吃得整个澜沧派的人叫苦连天。至于去厨房偷吃、烧掌门吴劲风的胡子,更是每日章慎都要重复的日常任务,对此,蒋小渝还美其名曰是在锻炼他的敏捷度。她带着章慎到处惹是生非,气得吴劲风差点把他们师徒俩赶下山。
后来,章慎的身体好些了,就下了山。他离开澜沧派的那一天,蒋小渝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红眼睛,咬着牙,默默送他上了回去的车,后来又不由自主地跟着车,跑了十几里的路。
蒋小渝是真的以为她和章慎从此不会再见面了,直到意欲强征澜沧派地皮,在大山深处改建旅游度假村的地产商依旧对他们咬着不放。蒋小渝不想师门不保,想来想去,觉得能帮忙的大概就只有她那个看起来还算有钱的徒弟了。
她好不容易找到章慎,怀揣着委屈,将一切说与他听,章慎却沉思了一会儿,平静地说道:“我是个生意人,不是开善堂的。澜沧派于我,只是个学过几个月功夫的地方。老实说,我待它的感情不如你。”
他的话条理分明,却生生撇清了与门派的关系。蒋小渝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狗叛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了。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求你,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江湖再见。”
“师父——”
赶在她出门之前,章慎叫住了她。他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这样听起来就像含着糖似的,听起来软软糯糯的。以前在澜沧派时,每次他只要这么温言软语地叫她两声,她就心花怒放得立刻漫山遍野地给他打野兔吃。
果然,蒋小渝扭过头来时,眼眶泛红,眼底隐约有波光闪烁。章慎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没说不帮你,只是,我现在被生意对手压制着,流动资金都被套住,拿不出来。”
蒋小渝一听急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生气:“是有人欺负你吗?徒弟别怕,师父帮你教训他!”
章慎弯了弯嘴角,脸颊边竟浮现出两个酒窝来。他说:“也不是被人欺负,是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他忽然抬起手,用力地抓住蒋小渝的肩膀,放软了语气,低声道:“师父,你愿意帮我吗?”
他的声音像极了一种蛊惑,这让蒋小渝想也没想,就把头点得像一只啄米的鸡。
就这样,蒋小渝在章慎这里暂时住下,代替他旗下的拳手去参加地下拳赛,通过一次又一次地赢得比赛,让他的公司名声鹊起,解决他在生意场上遇到的问题。
虽然,蒋小渝始终认为将武术和金钱挂钩有违她一贯的原则和宗旨,可是她既要麻烦章慎帮忙,又不忍心看他遇上麻烦,到底还是闷着头做了下来。
只是,蒋小渝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想起,自己下山的时候还被那群徒子徒孙好一阵取笑,说章师弟一走,师叔的魂也跟着没了,师叔早就该下山去找章师弟了。连她师兄吴劲风也在一个劲地长吁短叹,说:“章慎虽是我们的同门,但让他砸锅卖铁地帮咱们也说不过去,要不,师妹你干脆凑合凑合以身相许算了,免得咱们还欠他一个人情。”
蒋小渝不敢将这些话当真。她害怕,她怕在山上的时光,只是于自己而言的念念不忘;她怕在章慎心里,他下了山,就什么都不作数了。
但是还好,从目前看来,章慎待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虽然她总是琢磨不透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疏离和冷漠,但至少,他是在她身边的。
3
蒋小渝一连在床上睡了好几天,才算是满血复活。
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仿佛没有一点章慎存在过的痕迹,这样的空旷让蒋小渝不由得情绪低落起来。
除了帮章慎打拳以外,其他的时间,蒋小渝基本上也没什么事。章慎的家太大了,大到让她觉得心慌,可是,从这里到市区的路她又不怎么熟,所以,每天的时光除了打几套拳练练身体之外,还真的没什么其他事可以做了。
就在这时,章慎的电话来了,说他亲自开车回来了,要带她出去吃饭。
蒋小渝高兴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连忙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马不停蹄地跑向门外,可没想到会看到几个壮汉正围着章慎揍。章慎虽然学了武,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便落了下风。他刚一个停滞,英俊的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等蒋小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揪着其中一个人的领子,把他甩飞出老远了。她气得手脚都在发抖,连带着下手时的力道都无法控制了。他们竟然敢打章慎?那个她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她大气都舍不得对他喘一声的人。她双目充血,狠辣而又暴戾,像疯了一样打那些伤害章慎的人。
那些人哪里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留下一句“别再管收购案的闲事”便落荒而逃。
蒋小渝连忙扶起章慎:“徒弟你没事吧?他们是谁?”
章慎万分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拂去嘴角的灰尘:“没什么,竞争对手派来的打手而已,你不必太过在意。”
他的口气里平淡得就像是在说些无关痛痒的事,蒋小渝当然不相信,明明最近他只在管他们澜沧派这一件闲事。
她的心里就像被堵了一块石头似的,怎么也舒服不起来。早知道,她就不该来麻烦他。如果他因此陷入永无止境的麻烦和危险中怎么办?她一定会恨死自己的。
章慎挂了彩,出去吃饭的计划只得作罢。可他知道蒋小渝爱吃火锅,便叫了“海底捞”的外送来家里。新鲜的食材摆了满满一桌,琳琅满目的食物让人食指大动,可显然,这不包括因巨大的心理压力而神色恹恹的蒋小渝。
章慎涮好牛肉,夹到她的碗里。蒋小渝眉头紧锁地戳了戳,怎么也吃不下。
章慎想了一会儿,忽然捂着唇角,轻轻地“咝”了一声。
果不其然,蒋小渝一脸紧张地扑了过来,轻触他的嘴巴,眼底满是对他的担忧。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章慎一本正经:“是啊,好疼。师父再不好好吃东西,我就更疼了。”
蒋小渝一怔,嘟囔一声“油嘴滑舌”,倒是真的听他的话,吃了起来。
章慎把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他起开一瓶红酒,倒在蒋小渝面前的杯子里。
“其实,今天我本来是想带你出去庆祝的。”
“庆祝什么?”
“公司的生意已经周转过来了,我已经可以调出资金帮澜沧派了。”
蒋小渝瞪大眼睛:“真的?”
章慎因她的欢喜而跟着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蒋小渝马上犹豫起来:“可是,你帮了我,那些人就会来找你麻烦的,对不对?”
“我不怕麻烦,我只怕自己不能帮到你。”
他舒展的眉眼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情真意切。蒋小渝痴痴地看着这样的章慎,真好,现在的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那她是不是可以奢望一下,在他的心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呢?
章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蒋小渝的面前,解释道:“我知道掌门已经将澜沧派的事委托你全权处理,我要帮你走一些法定上的程序,这份文件,你签个字吧。”
蒋小渝点点头,小学生似的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大名。
做完这一切之后,章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举起了复又倒满的酒杯:“干杯,师父。”
他英俊的脸在杯光中摇曳,让蒋小渝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她不太会喝这些洋酒,但这个时候,也只好陪着他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红酒的后劲大,几杯下肚,蒋小渝的头已经有些昏沉,她眼中章慎的脸也跟着迷蒙起来。
蒋小渝笑了笑,却忽然有些哀伤:“大徒弟,这次你帮完我,我也该走了吧。”
章慎不说话。蒋小渝继续说道:“打扰你这么长时间,我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可是,怎么……怎么到我要走的时候,我就舍不得了呢?”
迷迷糊糊中,她看见章慎好像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把她扶正,甚至捧起了她的脸。
“师父,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你忘了吗?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我把师兄泡的那一大坛子药酒喝了都没事,这几杯酒,怎么就能让我醉呢?可是,可是章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舍不得,我舍不得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蒋小渝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些,才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话大概真的有些多。可她没法控制自己,对章慎的情绪就这样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她喜欢他啊,这个她宝贝极了的徒弟。不是那种师父对徒弟的宠溺,而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只是,她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呢?她来自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文化,章慎却那么高高在上,和她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浑浑噩噩中,蒋小渝好像听到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章慎,你是不是不开心?你为什么要叹气呢?
蒋小渝想问,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问题,章慎没有再给她机会让她问出口。
4
蒋小渝收拾好了行李,虽然于她而言,所谓的行李也不过只有几件简单的衣服而已。章慎倒是经常有提到要带她去逛街,都被她以衣服花哨又昂贵为由拒绝了。
澜沧派的事情解决了,她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应该走了,再这么住下去的话,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时,不但破坏了与章慎间的师徒关系,还会让章慎看低了她。
蒋小渝思前想后,决定还是给章慎打个电话。章慎到底细心,连给她准备的电话都是能直接拨到他那里的直线。等待电话被接起的时间漫长又煎熬,她双手捧着话筒,紧紧地咬着下唇,想听到又怕听到章慎的声音。
“喂?”
蒋小渝有点慌:“大……大徒弟,是我。”
“哦。有事儿?”
章慎那边听起来有些吵,也不知他是在哪里。
“那个,我……我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打算回澜沧派了。”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也许是章慎听到她要走重视了起来,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和她说话吧。想到这一点,蒋小渝不免有些开心,偷偷地笑了。
“你现在还不能回去。”章慎斩钉截铁地说道。
蒋小渝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章慎顿了一下,放柔了语气:“我是说,我还舍不得你回去。”
只这简单的几个字,听在蒋小渝的耳中,就让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章慎说舍不得她,她喜欢的章慎,对她说,他舍不得她。
“可是,可是澜沧派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要回去和师兄他们说一声。”
“这个我会帮你和他们说的。”章慎打断了她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师父?”
蒋小渝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半天才反应过来此刻的章慎并不能看见拼命摇头的她,便连忙说:“不是不是!怎么会呢?”
“那,师父再帮我打一场拳吧。”章慎说道,“我知道师父不喜欢将武术变成竞技,也不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牟取利益。是我不好,强迫师父在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但是我向你保证,这一场是最后一场。”
蒋小渝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从没和章慎说过这些想法,她以为这些他都不知道。可是,他远比她想的还要细心、妥帖,他知道她的心思,甚至这么为她着想。
“好,我答应你。”
章慎这才笑了,轻轻的笑声顺着电波,一直爬进了蒋小渝的心里。
“我就知道,全世界只有师父最好了。”
挂了电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小渝都抱着话筒,傻傻地笑着。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得到章慎的爱,仅仅是像现在这样被他需要着,能为他做些什么,她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几天后,章慎的助理陶橙给她送来了下一场拳赛对手的资料,让她先熟悉一下。蒋小渝忍不住拉住陶橙,小心翼翼地问她章慎最近是不是很忙,不然怎么这几天都没看见他。
陶橙盯着蒋小渝,阴阳怪气地说:“老板的确是很忙,你没什么事就别给他打电话了。”
“那,比赛那天,他会来吧?”
陶橙古怪地笑了笑:“那是当然,老板不去,这场拳赛还有什么意思?”
蒋小渝像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章慎拜托她打的最后一场拳赛,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输。
5
比赛如期而至,蒋小渝被送到地下拳场的时候,门口竟意外地围了许多自称是她粉丝的人。他们纷纷向蒋小渝表示自己押了很重的筹码在蒋小渝的身上,相信她这次也一定能赢。
蒋小渝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刚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就被陶橙拉进了休息室。
章慎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阔别几日,他的脸上带了几分憔悴。蒋小渝赶忙走过去,关切地问他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是有些累。”章慎朝蒋小渝宽慰地笑笑,又朝陶橙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蒋小渝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能近乎贪婪地望着章慎,用眼睛描摹着他的模样——毕竟,她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章慎就这样任由她看着,眼波潋滟,眸光如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你……”蒋小渝觉得今天的章慎有点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他这样深情地注视着她,让她忍不住开始期待,下一秒他会不会就向她告白了。
“你怎么样?紧不紧张?”章慎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蒋小渝的脸憋得通红,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紧张不紧张,就和以前一样,你让我赢,我就一定会赢。”
章慎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失神。过了一会他才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水杯递给蒋小渝:“喝点水吧。”
水还是温的,不用想都知道这是章慎特意让人准备的。蒋小渝大口大口地喝着,觉得那水虽微涩,喝进心里却很甜。她把杯子放下,正准备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却忽然被章慎抱住了。
蒋小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的脸紧紧地贴着章慎的胸膛,听着从他的心口传来的心跳声,竟不知羞耻地口干舌燥起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拥抱,也是章慎第一次不顾礼节,大胆地抱住她。
“大……大徒弟……”
“蒋小渝。”章慎忽然喊出了她的名字,“谢谢你。”
他喊她名字的声音都快要让她的心醉了,她用小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问道:“谢我什么?”
章慎贴近她的耳朵,近乎呢喃:“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谢我什么,但是我是你的师父,对你好是我应该做的。”蒋小渝停顿了一下,斟酌再三才鼓起勇气问道,“只是,章慎,我能不能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
“等你不忙的时候,能不能和我回澜沧派住一段时间?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耽误你的时间。我只是觉得,回来城里以后,你每天看起来都好辛苦、好累,我觉得你没有在澜沧派的时候开心了,所以……所以我就想,就当是你给自己放个假,和我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也好。那里也算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回答她的是章慎长时间的沉默,蒋小渝有些难堪,心想自己的要求到底是太过分了些吧。然而,章慎的怀抱却在慢慢收紧,直到抱得蒋小渝快要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好。”章慎说话的声音像在叹息,“如果有机会,我就和你回去。”
蒋小渝一下子欢喜起来。
章慎要提前去阁楼上观战,不能亲自陪同蒋小渝上台。她一边做最后的准备,一边催促章慎快去陪他的那些生意伙伴。
已经走到门口的章慎不知怎么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她。
蒋小渝笑:“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舍不得师父吗?”
章慎因她这一句玩笑话而跟着笑了笑,似乎放松了所有紧绷的情绪。
“我好像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了。”
蒋小渝一愣,章慎已经关上了房门,径直离开了。
刚才那句话,她可以理解成是章慎对她的表白吗?蒋小渝回味了半天,才捂着脸,不好意思地尖叫了一声。
等这场比赛赢了,蒋小渝想,她就鼓起勇气去和章慎告白。
紧张的比赛很快开始了,蒋小渝被推上台。这次的对手据资料所说,和她一样也是个练家子。她看着那个比她还要矮小、瘦弱的女孩,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第一次站上拳台的自己。
那是她帮章慎打的第一场拳,她紧张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将拳脚套路都忘得一干二净,输得节节败退。而章慎就站在台下,周正的西装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他卷着衬衫的袖子,大声地帮她喊加油。
蒋小渝还真就那样从地上爬了起来,干趴了那个擂主,上演了一出惊天逆转的胜利。
她一战成名,成为地下拳市里最有名的拳手。不少人慕名前来,有些想看黑马逆袭而没有押注在她身上的,无一不是铩羽而归。
只有蒋小渝知道,她打出的每一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章慎。
哨声响起,对手踩着哨音刚落的瞬间,一记扫堂腿就攻击她的下盘。蒋小渝想要去挡,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双腿竟在此刻发软了。不但如此,连她的拳头也使不出力气来了。她每天都有在锻炼,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这么大的问题。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脑袋已经连遭重袭,疼得她胸口发甜,几乎要呕出血来。对手招招都是要夺命的杀招,丝毫没有给她留回旋的余地。
黑市拳赛上早有生死在天这样不成文的规定,根本无力反抗的蒋小渝只能抱着头,匍匐在地上,尽量将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拳脚光影间,她看见了章慎。
冷冷地注视着她,眼底没有一丝一毫动容的章慎。
章慎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草芥、蝼蚁。蒋小渝不敢相信,仍是朝他的方向伸出了手,可那好不容易展开的手指被对手看见了,对手一把将她的手指用力地向后掰。
“啊!”手指被折断了,蒋小渝发出凄厉的痛呼声。
她不死心地望着章慎的方向,却发现他连看都懒得再看,转身离开了。
她只捕捉到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绝情。
仿佛一盆冷水被兜头泼下,蒋小渝忽然想起了那杯章慎赛前让她喝下的水。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章慎呢?可现实没有给她找借口的机会,她身负重伤,动弹不得,裁判宣布对手胜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怒吼声仿佛要将她吞噬。不少群情激动的观众不顾阻拦,冲上了台,对害他们输了大钱的蒋小渝拳脚相向。
蒋小渝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多少拳、多少脚。
章慎一定不是离开了,他一定是走在来救自己的路上,对不对?他始终都是她心中的大英雄,会拨开人群朝她款款走来的,对不对?可是,蒋小渝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因窒息而失去意识,她都没有等到章慎。
6
蒋小渝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
她只觉得浑身都疼,稍微动了动,便牵动了插在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管子,连带着那些金属仪器都跟着“嘀嘀嘀”地叫了起来。
蒋小渝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来,她输了,因为那一场失利的拳赛,她一无所有了。
章慎呢?蒋小渝的脑海中猛然跳过章慎的脸,她挣扎起来,想找章慎问清楚,为什么要给她喝下有问题的水?为什么看见她身陷囹圄都不肯救她?
然而这一动,蒋小渝才绝望地发现,她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蒋小渝莫名地觉得恐惧,赶忙将眼睛闭上,一颗心紧张地跳动起来。
来的人会不会是章慎呢?他还是关心自己,所以来探望自己?
然而,让蒋小渝失望的是,听来人说话的声音,是陶橙和医生。
“张医生,她什么时候会醒?”
“这个不好说。她喝了大量肌肉硬化剂,头部严重的脑震荡,内脏也有出血的现象。还有她的腿,被打断的时候,骨组织就已经坏死了。老实说,就算她醒了,和废人也没什么区别。”
陶橙“啧”了一声:“老板的意思是能救就救,救不了就把她送走,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这样不太好吧,她不是老板的师父吗?”
“什么师父!不过就是个被利用的工具而已。老板想通过她拿下澜沧派这个钉子户,现在目的都达到了,留着她也没什么用了。”
蒋小渝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变冷了,直到最后一丝温度也从她的体内抽离。
她很想和陶橙对质,她口中的那个冷血狠心的老板并不是她的徒弟章慎。怎么会是章慎呢?那个她用所有真心去爱着的徒弟啊!那个总是会对她温言软语微笑的徒弟啊!怎么会是章慎呢?
他怎么会骗她?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夺走她的澜沧派?又怎么会把她害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可是,饶是她再怎么不愿意接受现实,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她终于明白了章慎待她的疏离是因为什么。偏僻的别墅,来往的专人接送,只能拨到章慎那里的电话……一切的一切,不是章慎的细心体贴,只是一场刻意安排好的软禁而已。
章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过师父。
她一下子想起很多很多曾被她牢牢记在心里的章慎的表情——
温声细语喊她师父的,扶住她的肩膀说服她让她帮忙的,万分愧疚对她说抱歉的,眼底流露出对她的关怀的……好多好多的章慎。可她竟然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她不该忘记的,或者说,她不该刻意忽略,每次她上台打拳的时候,无论受了多重的伤,章慎的表情从来没动容过。
他若是真的关心她,怎么会让她陷入危险?他若是真的关心她,怎么可能在她处于凶险之时还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连眼中都不曾有过她?
假的!从一开始,章慎待她就是假的。这世上只有她才这么傻,捧着他的虚情假意当了真。
可笑她还想着去向他表白,不知道她的这一句“我爱你”在他看来,是不是天底下最最廉价的笑话?
7
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蒋小渝醒了的时候,章慎还有些恍惚。
最近太忙,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了。
蒋小渝,这个他名义上的师父。
其实,从上山学艺开始,就是章慎老早布下的局。他的公司意欲收购澜沧派的那块地皮,无奈吴劲风说什么也不肯卖,久而久之就成了钉子户。故而,章慎决定亲自出马。
他暂时停下对澜沧派的步步紧逼,转而上山做了澜沧派的弟子,骗取了蒋小渝的信任。他挑了一个合适的时候离开,让手下继续催收。果然如他所料,走投无路的蒋小渝来寻求他的帮助。章慎怕引起她的怀疑,不敢让她直接签下合同,便借口让她帮忙打拳,一是把她留在身边,让她放松警惕;二是他看她身手那么好,不用白不用,就想靠她帮公司赚些外快。他甚至制造了那场遇袭,让蒋小渝心软,结果她真的上了当,签下了买卖合同。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就该终结,偏偏蒋小渝提出要回澜沧派。她给他打电话告别的时候,章慎正指挥着工人把澜沧派的牌匾拆下来。他怕她听见吴劲风他们的声音会穿帮,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和她说话。
章慎不想节外生枝,更何况,蒋小渝还是他地下拳场的摇钱树,就算她真的要走,也要让他有时间安排好一切才行。他物色好蒋小渝的接班人,故意让她喝下会使她肌肉僵化的水,还在比赛之前押了重注买她的对手赢。
那天是他下的命令,对蒋小渝无须留情。只是,当蒋小渝真的被打到奄奄一息时,章慎忽然看不下去了。他找了一个借口赶紧离开,直到离开拳场很远,那种沉闷、窒息的感觉才稍微好了一些。
他认为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才会这样,还打算抽空去看看医生。
章慎赶到医院时,蒋小渝正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像个活死人。
医生冲他摇了摇头,表示蒋小渝虽然醒了,但恐怕以后会变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植物人。
“送她走吧”这句话在章慎的嘴边徘徊,可到底没有说出口。章慎皱了皱眉头,目光始终没有从蒋小渝苍白的脸上移开。曾几何时,他以为虚弱无力这样的形容词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蒋小渝的身上。她总是没心没肺地笑,好像被打了鸡血似的,对这个世界充满着热情与活力。
他忽然有点生气,在赶跑医生之前下了命令:“去给我请最好的医生来,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她。”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动洁白的窗帘,带着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
章慎拉过一张凳子,坐在蒋小渝的床前。他凝视着这个女人,再一次因为她的愚蠢而感到奇怪。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坦率、直白,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喜欢他?可惜,对于商人章慎来说,这世上最廉价、无用又最值得被利用的,恰好是感情。
“蒋小渝,你知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我自认自己的演技没有出神入化,可你怎么就能什么都相信,一点都不怀疑我呢?”
蒋小渝没有说话,当然,她也不会说话。
“蒋小渝,我和你不同。你只凭感情就能横冲直撞,而我做所有事之前都会权衡利弊。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你变成现在这样,我很遗憾,但是,害了你自己的是你的天真。”
和痴心错付。章慎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这时,躺在床上的蒋小渝的嘴巴忽然动了动,章慎以为他醒了,便连忙凑到她的身前,俯下身子,想听清她说的话。
“章慎……章慎……”
他听见蒋小渝气若游丝地喊着他的名字,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我在,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蒋小渝喷洒在他耳边的热气还没散去,章慎的脖子就被她紧紧攥住。针管和床板撞击而碎裂的声音传了出来,混合着血腥味,尖利的玻璃峰贴到了他的颈间。
蒋小渝的床在窗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坐了起来,扯着被她桎梏住的章慎,贴近窗边。
章慎的余光只能看见喘着粗气的蒋小渝,玻璃刺破了他的皮肤,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伤口汩汩流下。
“蒋小渝,你没事。”章慎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他的伤口更深,“你没事,我心里倒是好过了些。”
连章慎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也许,对蒋小渝说谎已经成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习惯。他在赌,赌蒋小渝听见这句话后会松开他。
果然,蒋小渝的力道松了些,紧接着,章慎听见蒋小渝在自己耳边近乎崩溃的哭声。
“章慎,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继续相信你?”
她是真的想向他报复的。她装傻充愣,养精蓄锐,就是为了等章慎来,再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在章慎面前,她还是没用地“丢盔卸甲”。她明明恨透了他,却因为他区区一句话又心软了。
他们本就靠在窗边,蒋小渝情绪失控,废掉的双腿再不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竟齐齐从敞开的窗户摔了下去。
“章慎!”蒋小渝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推了他一把。章慎顺势抓住了窗沿,可等他再回过头想去拉住蒋小渝的时候,却发现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的手。
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想着的都是救他。
她从空中坠落,脸上挂着他看不清的笑容,仿佛回到与世无争的澜沧派,回到没有阴谋的时候。
章慎忽然想起蒋小渝来找他帮忙时的模样。
灰头土脸的蒋小渝穿着一套破旧的运动服,在自己公司的大厅里朝气蓬勃地打了一套螳螂拳。尽管她的脸上有两坨土了吧唧的高原红,可一条麻花辫却随着干练利落的动作上下翻飞,特别好看。
“我连铺盖都带来了!见不到章慎,我就住这里了!”
章慎清了清嗓子,喊道:“蒋小渝。”
蒋小渝朝他看了过来,眼睛里绽放出他从没见过的璀璨如星辰的光芒。
那时,他还站在楼梯上,等着他的师父向他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