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猎夫记
2015-05-14雾声
雾声
简介: 身为奉萧大国奉荣帝,我却苦逼暗恋苏将军十年有余,这十年他以为我是男的就罢了,这次边关归来还带回来一个比我貌美的未婚妻!知晓此事的我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苏将军,你过来!朕是时候跟你好好谈谈人生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母亲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月倚秋——明月倚深秋。
日后我老了若归隐山林,我可以这样告诉别人,我叫月倚秋,性别女,职业皇帝。
对,奉萧大国奉荣帝,你看女皇帝,多么酷炫拉风日后必定载入史册留得后人唏嘘惊叹。
可 全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男的,我喜欢的男人也以为我是个男的。
泪千行。
【壹】
当年我父皇还在世的时候,身子孱弱,再则独钟情我母后,母后能怀上我,薛总管都恨不得围着皇宫跑三圈,只可惜我还没出生父皇便驾崩了。
结果是自然的,宫内对外言称父皇留有一位皇子,理所应当登基为皇。我自小就不晓得女孩子是个怎么回事儿,只是暗暗地羡慕宫女姐姐们飘逸的裙衫,稍大一点缠裹胸布,依着母后的嘱咐以中音发声。为了遮住我的容颜,母后甚至叫工匠把一直以来帝皇发冠前头的垂珠帘加长,我走路的时候只觉脑袋沉重,眼前全是哗啦哗啦闪闪发亮的珠子。
母后去世前为我纳了一位妃子,她握着我的手说:“月儿,以后娘亲罩不住你了,事事小心,这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切莫被别个抢了去。”
我点点头。
母亲给我纳的妃子叫徐双双,是我闺密。徐家世代侍奉皇家,我的事他们自然明了,奉荣帝容颜如女子的流言开始传开时,徐宰相为避口舌把他的女儿许给我。
徐双双求之不得,身为我的闺密,夜夜在所谓“皇上临幸”的名头下,在床榻间跟自己的男宠共赴巫山云雨,我坐在不住摇晃的粉色帘帐外头,一边看书一边嗑瓜子。
事毕,徐双双一身香汗披着衣裳走来坐在我旁边:“皇上,臣妾咬您一口?”
我横她一眼:“干吗?”
徐双双咯咯笑着,满脸春色餍足:“皇上您夜夜春宵,身上没一点儿痕迹可是会叫人生疑的哦。”她眨眨眼眸凑过来,“要不臣妾给皇上叫几个男宠来?”
“别,我可没龙阳之好。”
她总算收了表情:“如今年纪正好,一国之主为何不好生享受?”她叹口气,“太后当年可是名动天下的美人,生了你这么个要当男人的女儿真是可惜。难道你一生就这样每天晚上看书嗑瓜子?要不要这么纯情?”
我嘴角一抽:“徐双双,你皮痒了不是?”
徐双双道:“你这书这一页都看了一个时辰,哪里在看书,明明是苏将军明日就回来,皇上心里惦记着吧?”
她一针戳到我痛处,我不吭声了。
翌日上朝,苏将军扫平边关以北凯旋而归,皇城里甚是热闹。大殿之上男人身着盔甲,在我面前单膝跪地,恭敬俯首:“臣苏篁叩见圣上。”
我坐在最高处,眼前重叠的珠帘微微晃动,我努力地想看清他,大半年不见,他肩膀似又宽阔一些。
苏将军平定边关归来,朝中老臣对他很是满意,当日呈上的奏折中竟不少表以求赐婚的意愿,自家女儿芳龄几许、琴棋书画几级、美貌几许,若能得陛下恩赐将福泽万代。
我坐在御书房里,嘴角直抽。
“省省吧,我亲爱的皇帝陛下,苏篁现今二十有四,去年李将军卸任,他担上骠骑将军麾下四十万军。少年英雄,京城不晓得多少千金大小姐垂涎不已。”
徐双双说的是事实,我只能握着笔生闷气儿,突然薛总管敲门进屋,鞠躬道:“圣上,苏将军求见。”
苏篁?已经入夜,他今日刚归来,此时不应在将军府宴会中吗。
我一个激灵儿坐直了,徐双双窃笑着退到后屋去,只见在昏黄的落地莲花灯的光芒下,他进屋行礼:“苏篁叩见皇上。”
叩见皇上、叩见皇上,我认识他这十年,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苏将军可是有事?”
苏篁缓缓抬头,露出英气清俊的眉目,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臣在边关雪山偶得此物,天赐珍宝非臣等凡俗之人所能拥有,特献给皇上。”
薛总管接过递来,我打开一看,只觉整间御书房都亮了起来。
透明的……珊瑚?宛如冰雕,我不禁伸手摸摸,确然是上好的珊瑚。可为何雪山上会有珊瑚。
“此物名为雪草,昆仑山山巅千年出一株,传闻是东来王母种下。臣因战事意外得之,觉此物罕见,故带回京城。”
我倒隐约听闻过王母仙草之说,说是真能起死回生,可配出返魂香。
我双手握着盒子,瞧着里头冰雪透亮的珊瑚,心里有点欢喜,我晓得苏篁没有别的意思,可我可以把它当作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其实每年他战后回来都会带点儿稀奇东西上贡,我也晓得那是上贡,不是送给我。
我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苏篁的目光,苏篁的目光分明锁定在我脸上,嘴角有丝笑意。
我直觉脸颊骤然烫起,心叫不好赶紧低首:“苏将军如此上心,朕甚是欣慰,可想要如何赏赐?”我慌乱扫视案上奏折,随口道,“苏将军如今意气风发,今日几位老臣向朕表以苏将军婚配之事,朕稍阅之,传段爱卿府上千金有沉鱼落雁之容,苏将军可是有意?”
“回皇上,承蒙厚爱,苏篁担当不起。”
我还没舒口气,苏篁俯首抱拳,一字一顿道:“臣心有所属,恐不再另娶。”
我捏紧了手中锦盒,生怕它会摔下去。
【贰】
苏篁将军不仅平定了边关,镇压了倭寇,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那姑娘如何身份没打听出来,不过京城街坊里都说将军府来了个美人儿,特别美的那种美人。
我身穿一身布裙、戴着黑纱斗笠微服私访,鬼鬼祟祟跑到将军府附近时,觉得自己蠢爆了。
薛总管在旁边都快哭了:“皇上啊,咱们回去好不?被人发现可不得了……”
我嘘了一声,瞪薛总管:“我现在是女人,奉荣帝是个男人。”
薛总管扶额:“皇上,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
我说:“我不管,总之我要弄个清楚。”
薛总管叹口气:“皇上,您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我正打算再瞪他一眼,拐角处忽传来苏篁的声音,我赶紧躲好,露出一对眼睛悄悄探过头去瞅着。
只见苏篁一身黑衣正往将军府走去,身边并排走着个身着绿裙衫的窈窕姑娘,我看不见那姑娘的模样,只见苏篁与她有说有笑,好看的眼眸轻轻弯起,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们一起走进将军府,朱红大门缓缓关上,女孩清脆的笑声隐隐飘出来。
我站在墙角发呆,薛总管说得对,我是在给自己添堵,整个胸口窒息般地疼,我缓不过气来,扶着墙慢慢蹲下去。
“皇上!”薛总管轻声叫着赶紧扶住我。我摆摆手,又自己慢慢站起来:“我没事儿,薛总管,我们回宫吧。”
一开始起我就知道最后会这样终结。
回宫后批折子批到深夜,薛总管送来燕窝,我停笔,沉思片刻说:“你告诉朕,若天下人晓得朕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可是会影响治理?”
我直到此时,才断断续续念起徐双双提及的男宠之事,如她所言我不能一生这样过下去,苏篁有喜欢的女孩了,我也该往前望。
“如今国泰民安,边关平定,皇上乃守成明君,无人敢说三道四。若是有意,小的明日给皇上择几个好的便是。”薛总管答得平静,“皇上应是考虑子嗣之事,莫若先皇那般……”他说了一半,默了须臾,又道,“这些事皇上还是莫勉强,日后再作打算罢。”
三日后,我招苏篁进宫。
苏篁未着铠甲,一身暗紫锦衣,气质斐然。
我坐在凉亭里,花香习习,一行美女在我身旁服侍。“听说苏将军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我叫人端上一物,鲜艳张扬的红衣上是细细描金的羽线刺绣,“一直以来苏将军护国有功,这金羽红霓裳是朕叫宫中工匠缝制,送给将军夫人作为嫁礼,望将军夫人喜欢。”
苏篁身子一滞,足足过了半晌才俯首:“谢主隆恩。”
我看着宫女把那红衣端下去,那是我母后亲自挑选织布与鸟羽线叫工匠给我缝的嫁衣,她说,日后倘若真有一天,我不做皇上了,就能穿着它嫁给我喜欢的人。
面前的是我喜欢了十年的人,他要娶别的女人,我只能把我母亲给我所有祝福送给他,望他好好的。
苏篁本是跪着,突然蓦地抬头,眼神如薄冰刀刻般尖锐凌厉,我尚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个瞬闪就步到我身后伸手将我一抱。
他的双臂笼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怀里带,几乎在眨眼间的同时,我听见宫女的尖叫与糕点案几打翻的声音。
噌。
一支箭钉在他后背。
我睁大眼,嗖嗖嗖又是三道银光,从凉亭外湖中疾疾射来,苏篁一声没吭抬手竟将三支箭如数擒下。
带刀侍卫速速赶到,顷刻将凉亭与碧湖团团围住。
“搜!刺客在水里!”薛总管大喊。
我耳边尽是自己紊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还没反应过来苏篁蓦地将我按住,脸色惨白地紧紧盯住我的脸,气势有点吓人:“可有受伤?!”
我摇摇头,还是有点呆,心里竟然想着,苏篁身上原来是这个味道。
苏篁面色稍缓,见薛总管正走来,后退一步下跪,恢复往常一般的沉静声音道:“臣失礼,请皇上恕罪。”
苏篁护驾有功,背部中箭,本应在太医署休养,可苏篁称小伤尔尔便回了将军府。
御林军在皇宫搜了一圈,都没搜出半点人影儿来。薛总管几次三番地叫我小心,见我正在换衣裳,他气得睚眦欲裂:“皇上,您这又是干什么?又要溜出宫?”
“薛总管,今儿折子批完搁在桌上了,徐宰相来了就交给他。”我说,“我熄烛落锁前就回来。”
薛总管瞪我瞪了老半天,叹息道:“皇上,您天资聪慧又勤勉上进,自小就比王侯书院里头同龄公子胜上数分,长大了却在儿女私事上糊涂。”
夜凉如水,我去将军府路上也对自己说,仅此一次,我看看苏篁伤势如何就走,走了就断掉对他的念想,我是皇上,不能这么混账下去。
我偷偷翻墙溜进去,摸进花园,房屋里烛光映照出苏篁的身形。我在窗纸上戳个小孔悄悄地看,正见苏篁正光裸着上身换药。
烛光影影绰绰,我擦擦鼻血。
绿色裙衫的女子端着水盆从另一间屋里走进来,应该就是苏篁的未婚妻:“大人,让阿秋帮您罢。”
苏篁道:“我自己来便可,你回去休息罢……谁?”
他一挥手,窗棂被内力震开,呼呼风声里我被吓得后退数步,抬头正好看见苏篁的未婚妻阿秋,她也正抬头看我,满脸惊异。
我也被惊住,一时间站在窗口风中凌乱。
这阿秋姑娘的面容,竟是与我有八分像。
夜里月光澄澈,沉默里我一点点望向苏篁,他也被定在原地:“……皇上?”
这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窘迫尴尬从心底涌出,我想也没想就掉头狂奔。
京城有宵禁,悄无人烟,墨兰的天未有一点星光。刚跑到京城护城河桥上,我就被一股大力朝后拽去,踉跄着撞上男人胸膛。我刚想挣扎,一道银光从眼前如针飞过,啪地钉在脚边。
苏篁死死抱着我,身上只披了件单衣,在我耳边低声道:“皇上,别动。”
箭声破空,苏篁带我数个侧身闪躲,我闻声抬首,只见四周民宅屋檐间黑影攒动,他们渐渐现出身形不再隐于黑暗中,白雪刀光于黑夜凛冽。
这气息,不似普通杀手。
当真是有人想杀我,我眯眼。
只觉腰上的手又握紧一分,苏篁竟把我一扛,往桥下同样漆黑的河水里跳去。
【叁】
遇见苏篁的那年,我还没到缠裹胸布的年纪。
夏日炎炎,却听说避暑山庄后头的山里依旧开满桃花,我提着裙裾往山上头跑,后头一群太监宫女追。
等他们追不上时,我寻见了那片桃林,确然是开着的,只不过芳菲将近,满地飘红。
我一身春泥,将近黄昏时一位黑衣持刀少年出现,他踏着夕阳橘色温暖的光线,走过满地满树的花香残红来到我身边。
“殿下,天色将晚,回去罢。”他的声音很好听,我玩在兴头上,全然不知他实则从开始起一直跟在我身后,大咧咧地说:“你找错人了,我才不是什么殿下。”
少年笑起来:“可是累了,在下背你回去,好不好?”
我抬头瞪他一眼,双手抓起一把春泥朝他白净的双颊拍去,他也没动,任着我揉捏,一张好看的脸愣生生被涂成个黑的。
我还夸张地凑过去狠狠嗅了一下,嘿嘿笑道:“有花香。”
黑泥里只见一双更加漆黑的眼睛,我缩了缩头,道:“好吧,你背我回去吧。”
我至今记得那个黄昏他背着我慢慢走回去的情景,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肩头,而我下巴就搁在他肩头上,舒适又安心,虽然那时我还蹭了他一身泥。
后来我回了宫,直至李将军进宫面见徐宰相时,我才再次遇见了他。他站在李将军身边,瘦削的一介少年,满脸阴翳。李将军说他之前在边关清剿贼寇时无意发现了一个邪教老窝,苏篁正是他从那儿带回来的一个孩子,身手了得。
……
被冷醒了。
我的头发湿透了,身上披着不知从哪弄到的贫民衣裳。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庙内,外面风呼呼地刮,面前一堆火烧得正旺。
苏篁正坐于不远处,见我醒了只低低地扫了一眼,起身至我五步之远单膝跪下:“臣……罪该万死,令皇上受罪了。”
我正奇怪他反应的微妙,抬手刚想说话,身上披着的厚厚衣衫却不慎滑落,我低头一看僵住了。
光溜溜的,连裹胸布也……
我顿时石化,心中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
“初冬河水冰寒,臣恐皇上龙体不适,故才替皇上更衣。”苏篁低声道,顿了顿,“皇上可有感觉不适?”
我抬头一点一点望向一边,果然自己的衣裳正晾起来烘烤着。
被……扒光了。
自小到大从未有人教过我,身为女孩子被男子看去身子该有如何反应,此时攥着衣裳脑子空白,心里想着,苏篁他知道我是女子了,还是因为看光我身子才晓得的。
我真……恨不得在河里淹死一了百了。
此时苏篁俯首复又沉声问:“皇上可有感觉不适?”
我脸是红的,脑袋是空白的:“没……”
苏篁放松身体:“如此,臣便放心。”语毕抽出腰间短剑,毫不犹豫地直直朝自己双目剜去。
我压根没回过神来,已经朝他扑过去,脚底打滑往下摔,苏篁剑刚挨着眼角见此一把将我接住,剑甩到一边。
“可有受……”
“没受伤!”我吼他,一手扳正他的脸紧张地去看,还好他没手贱得逞,“你在干什么,不准乱来!”
苏篁似被镇住,退后跪下:“待皇上返宫,容臣以死谢罪。请皇上稍加歇息,臣给皇上守夜。”
我看他恭敬的模样,咬唇扭头走到墙角里,拉起衣裳盖住自己。
我曾千百次幻想过如果苏篁知道我是女子会是如何,原来是这个反应,与之前别无二致。
突然觉得自己挺傻。
天冷睡不着,我在心中盘算着这取我性命的究竟是朝中哪户。苏篁大概以为我入睡,添了柴火,又把自己身上少得可怜的衣裳脱下来盖在我身上。自始至终,他连一句“你怎么会是女人”都没问。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看着天色像是要下雪,发觉身子有点烫,估摸是着了风寒。苏篁脸黑了,将我一把背起去了临近的村庄里看大夫。
“都不知朝廷上下成什么样儿了。”路上我将下巴搁在他背上,道。
“一日不在,徐宰相与薛总管自会处理。”
“是,只可惜宫中有人要杀朕,如今已到这个程度,想必已做好万全准备。”
大夫替我把了脉又开药,老板娘在旁笑眯眯对苏篁道:“小伙子,看你英气逼人的,媳妇儿也是顶漂亮,老娘十几年来都没瞧见过这么漂亮的了。”
苏篁笑笑,带我去客栈安置,我躺在床上看他熬药,脑袋里全是方才老板娘的话。苏篁确然是快有媳妇儿了。
“你能不能不娶那个叫阿秋的?”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已经说出口,牙齿紧张得直打架。
苏篁转头注视我,他的眉目一直清俊好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似乎憔悴了些,眼里漆黑漆黑的。须臾他把药端来,俯首:“皇上说不娶,臣便不娶。”
够了,他晓得我是女子,这样就很好很好,我应当知足。
我喝完药躺在床上闭上眼,“朕随口之言,将军莫放在心上,阿秋随你远到京城,自然该好生待她。”
我身子不适,苏篁打算在这客栈暂住几日,翌日我见阳光好便想出门转转。苏篁一听,俯首道:“奸人当道,皇上应以保重龙体为重。”
言下之意是不让我出去,我撇撇嘴:“那我就在客栈旁的小菜园子里坐会儿,晒晒太阳,太阳下山我就回来。”
苏篁还没回话,我又说:“昨天就闻着客栈对面的馄饨摊飘来的香味儿,苏将军,我饿了。”
苏篁只好给我去买馄饨,我坐在楼下,阳光暖暖落满全身,也拂过男人宽阔的背。隔着马路我望着他在馄饨摊面前等着,心想如果这番光景是我真实的生活,那也很好。我不再坐在最高的龙椅上,他也不必对我屈膝下跪。
没晒一会儿太阳便有人靠近,来者是个斯文白净的书生,问我去京城的路怎走。我指明方向后,书生摸头笑笑,不好意思道:“小生谢过姑娘,还有一事相求,请姑娘见谅。”
我眨眨眼,他行礼道:“请教姑娘芳名。小生经过此地见姑娘美貌无双,为这小镇都添上光彩,心下赞叹,日后小生若金榜题名,必回此地看望姑娘。”
我这才明白过来,自个儿被搭讪了。心想这书生若真金榜题名,面见圣上时不就看见我了么,不禁笑起来。
突然,一道黑影挡住阳光,抬头一看,苏篁正端着馄饨站在我面前,散发出来的气息有点瘆人。一旁的书生被直直逼退数步后,竟一转身背着书筐跑了。
苏篁的脸从来没有这么黑过,我说:“你把人家吓跑了,万一他真中状元了,可是国家栋梁。”
苏篁面无表情道:“皇上可晓得他言下之意?”
我摇摇头,他道:“他想等他做官后,娶您回家。”
我愣了一愣:“这年头书生好开放,生得那么挺斯文,没想到这么直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苏篁的脸似乎又黑了一层,我不禁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天色不早,请皇上回房休息。”
结果直到晚上我都没再和苏篁说上话。本来他话就少,在我面前恭敬礼貌,若有一点儿逾越都恨不得自裁,今晚从头到尾更是一言不发,坐在楼下给我熬药,熬了一个时辰端上来给我。
我喝药喝到一半,他突然开口:“皇上倾向于那种类型的异性吗?”
我半碗药没端稳差点儿摔下去,苏篁这话跟惊雷似的吓了我一跳。我缓了缓神,有点磕巴地答:“哪、哪种?”
“今日这种。”
苏篁垂着头,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看了看他,他是指今日的书生吗,我低头看药碗:“我不会成亲的。”
我把我母后给我的嫁衣送给他未婚妻,在我看见他和阿秋进门后我就断了做女子的念头。
苏篁没有再言。
当夜睡得迷糊,一抬手将床头熄灭的烛台打翻,砰的一声响把我惊醒。几乎在同时房门被猛地推开,苏篁冲进来,四下一望,我说:“我把烛台打翻了,没事。”
他似是放心了,跪下道:“惊扰皇上休息,臣这便退下,请皇上恕罪。”
我见他衣着整齐,起身道:“你这是在门口守夜吗?”难道他昨夜一夜未睡?
我蹙眉,叫他回去睡他也不会听,索性道:“你睡我房里罢。”
苏篁整个人一滞,我这才意识到言语有些暧昧,咳了两声道:“你打地铺睡,这样我也安全。”见苏篁神色闪烁,我加重语气,“朕的命令,苏将军不听?”
苏篁只好打地铺与我一房,房间静下来后,我能听见他极细微的呼吸。
浅浅的梦境里,我感觉有谁粗糙的手指,轻轻慢慢地抚摸我的脸,一声叹息融进黑暗里。
第二日夜里,村庄被火光笼罩,我晓得官兵迟早会寻来,却未想到这么快。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深夜里。我下楼,用斗篷遮住大半边脸从门口望去,灼灼火焰照亮半边天,苏篁提刀背对着我,四面已倒下排排尸身,血溅鸿刀。
活着的官兵们手握兵器,不敢贸然上前,只有大内侍卫总管徐永大声道:“将军大人,宰相大人下令捉拿水妖,皇上已经被水妖害死了!”
苏篁沉默。
“你身后的那个女人,是水妖化成皇上的模样假扮的!她用妖术蛊惑了你,皇上怎么可能是女人!”
原来是这番伎俩,我心中冷笑。
苏篁丝毫不动,官兵再次攻来。我藏于门后,只见刀光雪亮,分外耀眼寒冷,只听数声闷响,看来顷刻之间又倒下一批。
“将军大人,您这是与朝廷作对啊!”徐永喊得痛心疾首,“您已经被妖术迷惑了!”
我束起长发,深吸一口气,用斗篷遮住衣裳慢慢走出去。
无数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我漠漠一扫,他们齐齐畏惧地俯首,不敢放肆。苏篁侧首,他的脸上溅了血:“皇上。”
“苏将军护朕,倒成了与朝廷作对。”我一步一步走到官兵面前,“徐永,水妖之事,你听谁说的,谁看见的?”
徐永脸白了:“徐永只忠于真正的奉萧国皇帝,水妖亵渎天子,罪无可恕,恕臣失礼,请皇上随臣回宫验明正身,若皇上为男儿身,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苏篁眼中杀意浮现,提刀,我伸手按住,摇摇头。
“谢谢你。”我小声说。
【肆】
当今皇帝疑被水妖杀害之事传遍京城,人心惶惶,宰相更招来护国国师斩妖除魔,为皇上祈福。
水妖化为皇帝模样企图为祸朝野,被国师一举识破,必当诛之,定于三日后午时祭天。
京城落雪,我抱腿坐在皇家祭庙庙底的牢房内,寒凉湿冷,脚镣沉重。
我心中盘算这场戏从何时开始谋划,昏暗中听到脚步声渐近,只见一名身披雪貂皮裘的女人走到牢房前,屏退下人后慢慢跪在地上:“皇上……”
我抬头,是徐双双,她眉目间皆是焦灼。
“这幕后主使放肆如此,不知是谁贪权篡位。我已经叫人在查是谁妖言惑众,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平息下去。”她握着牢栏紧紧看着我,“这三日你先莫动,臣妾一定救您出来。”
我看看她,又看看这间昏暗的牢房,默了片刻道:“双双,几个月了?”
“什么?”
“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望回她,淡淡道,“你和你男宠的孩子,几个月了?”
徐双双睁大美眸,红唇半阖,我索性解开男子发冠,长发倾泻于身:“你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家血统,而朕也不会承认,你是想除去朕,让他当皇帝罢?”
我笑笑:“天下人只会晓得,皇上被水妖害死,水妖被铲除后,唯一的徐贤妃被发现怀有身孕,生下来的自然是皇家唯一‘子嗣,满朝文武自当拥立其为太子,日后这天下就是徐家的了,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墙壁上的火把火光微弱,隔着牢栏,女人美丽而僵滞的面孔慢慢收敛伪装,嗤笑一声:“你何时晓得的?”
我耸耸肩:“双双,朕是皇帝。”
“你是皇帝又如何,天下人都知道奉荣帝为男子,你是水妖化成的假冒女皇帝。朝廷大半都是我和爹爹的人,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可傲的?月倚秋,怪就怪你是女人,而你母后又太信徐家。”
“既然如此,你来这里的目的在何?”
徐双双红唇微启:“苏篁将军手握国家兵权,御林军全在他手上。你这么聪明,晓得我的意思罢?”
我抿唇,如今苏篁站在我这边,徐家下一步就是解决他。
“苏将军确然棘手,但他无靠山后台,当年带他进宫提拔的李将军又已病逝,假以时日我自当有办法弄死他。我还记得他出身关外邪教,这个身份若是被公开,他也很难再服众吧?”徐双双低头瞧自个儿十指上的蔻丹,“我这次来是念你待我不薄,给你个选择——是等你死后徐家一点一点扳倒他,还是你自己承认是水妖,让他相信皇上被杀,站在我这边。”
“你要朕向他谎称朕是水妖?笑话。”
“这样他依旧能做他的骠骑大将军,风光无双前途无限,他不也正好快成亲了吗?多么美满。”徐双双道,“这些年,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坐上将军之位。皇上,你想就这样害死他吗?”
徐双双言毕便离开,我靠在墙上发了一整个晚上的呆。
翌日清晨,我看见了苏篁,自打进了牢房这是头回见到他。
他只是一身单薄黑衣,我惦记他的伤,心里又想,原来到我死他还是只能以为他侍奉的皇帝是个男人。在我离他最近的几日里,我是女妖。
我躲开他的目光,缩在黑暗里。
苏篁单膝跪在牢前,他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臣护驾不周令奸人有机可乘,请皇上再容忍些许……”
我闭上眼打断他,原来开口也是这样艰难沉重的一件事:“别这样说了,我不是皇上。”
一片寂静。
“苏篁,你们的皇帝早被我杀了。”
男人肩膀僵住。
“只可惜我道行不够无法变得男儿身。”我听见我的声音如断线的珠玉般平静地落在牢房里,“我也确然用妖术惑了你,如今我将死,就把真相告诉你吧。皇帝之死非你半分错,你切莫自责。”
说着我便自顾自地笑了,抚摸自己冰冷的手指,自己与他的种种想必在他记忆里已经分崩离析。无论我是死还是反将一军抄灭徐家,我都晓得面前这个人——我喜欢的人,将彻底离我远去。
“你可以走了。”
我说完,牢房便陷入阴寒寂静中,星点火光闪烁,我默默候了一阵,见苏篁纹丝不动,不禁开口:“你还跪在这里干吗,是想看我真面目吗?”
又过了许久,我听见苏篁开口,竟是微微沙哑。
“你即位后,我一直在想,我怎样才算得上保护你,你明明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了。
“你是尊贵皇帝,我未有资格玷污你半分。这是你的天下,那我替你打天下,替你守国安,你不必面对战争和灾难,你的子民不必承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之苦……是不是我就能离你近一点呢?
“这些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寒冷令人麻木,我仿佛产生了幻觉。
他在说……什么……?
“一开始起我已知你是女孩儿。”
牢栏外男人缓缓抬首,我看到一双墨黑悲伤的眼睛,十年岁月沧桑。
“月儿,我爱你。”
我整个人都是呆的,胸腔被巨大洪流填满,反应过来时眼前完全模糊。
他一定是骗人的。
我用袖子不停地擦脸:“骗人……”我听见自己在哭,明明答应母后不再掉泪,“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你是徐双双派来试探我的对不对……”
苏篁不答,只凝视着我轻声道:“过来。”
我摇摇头,他便更软一分:“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抽抽噎噎地爬过去,苏篁的脸此时在火光下柔暖得不可思议:“再过来一点。”
牢栏间隙宽阔,光芒下我刚凑上脸,他忽然低头,吻得措不及防。
【伍】
啪!
牢门大锁被一刀劈得粉碎,我依旧眩晕,缓过神来时苏篁拉开牢门,打横把我抱起来,一路往外冲。
“你……你干吗?”
“越狱。”他提刀过五关斩六将。
“你要带我去哪儿?”
“离开这里。”
苏篁速度极快,转眼间我重见高高的朱红宫墙与冬日早晨苍青的天空。
今年冬天雪很大很大,在他怀里我仿佛被阳光拥抱一般。母后说,哪日我不做皇上了,就可以嫁给我喜欢的人了。
我刚刚发觉原来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想必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
我拉住他的衣襟:“苏篁,我可不可以江山和男人都要?”
厮杀中他低头注视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来,飘摇的雪花沾上睫羽:“自然依皇上的。”
苏篁手握兵权,徐宰相无法调动御林军,我们竟是一路跑到京城外,抬头一看,正是之前我和苏篁待过的破庙,我道:“你带我来这作甚?”
苏篁将我抱到庙内,里头竟见薛总管,看见我一下跪下了,声泪俱下,恨不得抱着我哭:“皇上,嘤嘤嘤——”
我说:“你怎么在这?”余光一扫,不由得愣住,苏篁的未婚妻阿秋,那穿异族绿裙衫的女子竟坐在一旁。
“皇上。”她朝我跪下行礼,我着实有点臊,再则她这脸与我简直如出一辙诡异得紧,扭过头去:“苏篁,她来是作甚的?”
“替你验明正身。”
“啥?”我瞪他,“你要你未婚妻作甚?”
话语一出,苏篁默了一默,仔仔细细打量我一番,忽而浅浅笑了:“我何时说过是未婚妻了?”
“我之前问你能不能不娶她,你还……”旁边薛总管一眼看过来,我声音小下去,苏篁道:“月儿,阿秋是男子。”
我瞬间崩溃了,阿秋面对我腼腆一笑:“他,他,他穿着裙子!”
“在关外,这是男子的服饰。”
“他,他,他跟我长得一样!还是关外来的,怎么可能是男人!”
“太后娘娘的母亲本是关外异族,这一族血统本是男女皆容貌昳丽,皇上原来不晓得?”苏篁叹息,“原来你还晓得你长得不像男人啊。”
我盯了阿秋足足半炷香,心想原来男人也有这么美的。
薛总管在一旁道:“如今出现一男子与皇上一模一样乃是天意,验明正身时令阿秋代您出面,谣言必然不攻自破,其他的威胁对您而言自然不成问题。”
奉萧国奉荣帝第八年,冬宫中曾流传水妖之事,于半个月后迅速平息,史书寥寥一笔带过。
开春后,徐贤妃于宫中不慎落池滑胎,失宠被打入冷宫。
一年后,徐宰相辞官归隐乡田。
而奉荣帝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八卦野史,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事后苏篁首次进宫见我时,我听见薛总管在门外语重心长地道:“苏将军,皇上龙子之事就拜托苏将军了。”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我坐在御书房内脸发红,苏篁进来后,我抓起一本书往他脸上扔。
结果自然是半路被他拦下。
“薛总管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篁拂去肩头雪,把书放回来,望着我笑,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阿秋可还好?”
“阿秋本是打仗时流离被我遇见,如今有了亲妹妹的消息,回关外了。”
我想了想:“你当时为何要把阿秋带回京城?”见男人一愣,我又说,“所有人都以为你带了未婚妻回来。苏篁,如果……如果没有那夜我去将军府看你,没有后来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要把阿秋留在身边?”
苏篁脸上有点挂不住,我看见他耳朵泛红,心不禁扑通乱跳:“是不是因为他像我……即便是男人,你也想把他当作我,留个念想,嗯……自愿直的变弯的?”
苏篁果然变脸,直接上前,颀长身子越过桌面伸手捏住我下巴,眼眸紧紧凝视我,唇上微笑道:“皇上要不今晚试试臣是直的还是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