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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无点墨

2015-05-14秦挽裳

飞魔幻B 2015年8期
关键词:琳琅叶家太子妃

秦挽裳

楔子

叶琳琅夜夜做着一个梦,梦中她只有七岁。

彼时,她还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自小便养尊处优。与生俱来的尊贵难免会让人有些骄傲,因此,她和其他世家小姐相处得并不好。

叶夫人常常叮嘱她:“你是叶家的长女,待你长大,是要嫁给太子的。你与其他人不同,你代表着叶家的荣光,容不得半点纰漏。”

因此,在其他小姑娘聚在一起放风筝荡秋千的年纪,叶琳琅只能学习女戒女德,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在窗外玩闹嬉笑。

直到承德十四年上元节,十岁的叶琳琅随着家人出门赏灯,人群熙攘间,与家人走失。

她跌跌撞撞顺着人群一路来到湖边,但见一群世家小姐正凑在一起放河灯。

她心生羡慕,便走到她们面前,脆声声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漂亮的绣裙,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而后纷纷侧过脸去。唯有一人,直直地盯着她,在她弯下腰放河灯之际,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叶琳琅坠入河中,她呛了水,在水中挣扎起来。

那些世家小姐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大笑出声。她撇了撇嘴,委屈得号啕大哭。

朦胧中有人飞身而来,一件披风落在她身上,接着她便被人从湖中拎了出来。

十三四岁的少年,蓝衣墨发,眸子狭长,好看的侧脸棱角分明,额发细碎而凌乱。他挑眉,笑得狂妄:“这便是所谓的世家小姐?堪比妒妇。”

他虽然笑着,但眸子里带着一抹戾气。

众人皆不敢说话,只能气冲冲地离开。

而后,少年侧过脸看着怀中哭得只抽气的小姑娘,戳了戳她红润的脸蛋,笑道:“别哭了,她们不陪你玩,哥哥陪你。”

说完,便抱着叶琳琅踏水而过。

叶琳琅慌忙揽住他,吓得竟也忘了哭。

那一晚,少年带着她赏了烟花,放了河灯。而她,终于忘却了家规,像寻常十岁的小姑娘般,言笑晏晏。

直到夜半,街道上行人渐疏。

少年刚要问叶琳琅住在哪里,突然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去,但见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姑娘掐着腰,瞪着眼,指着他道:“谁准许你抱着我姐姐的?”

她本是满含怒意,奈何声音稚嫩,便平添了几分可爱。

丞相府的二小姐,叶不语。

少年失笑,将叶琳琅放了下来。却不想,叶琳琅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是不肯让他离开。

“萧卓,我的名字。”他笑,替她拢了拢长发,又道,“你快些长大,待你长大,我就会回来找你。”

叶琳琅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少年颀长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夜幕里,潇洒恣意。

轻轻的几个字,似是一句戏语。可叶琳琅却当了真,不顾父母的训斥,日日坐在府前的台阶上。

一日一日。

等了一年。

等了两年。

等了三年。

……

承德十八年冬,叶相与敌寇私交过多,涉嫌谋逆,满门皆诛。

阴霾昏暗的空中落着大雪,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相府朱门紧闭,荒芜凄凉,门前再也没有那一抹瘦小的身影。

【一】

孟长歌长得很好看。

孟长歌是个草包。

孟长歌是个长得很好看的草包,可她自己却不知道。

虽有一副好皮相,奈何胸无点墨,字都不认识几个,每日只想着做太子妃。

再次遇到太子顾玄是在孟长歌十七岁的时候,那一日是孟长歌的父亲——孟太傅五十岁的寿辰,顾玄前来贺寿。

孟长歌知晓后,梳了漂亮的发髻,很早便等在了宴席间。为了能让自己看着端庄些,她还特意背了几句诗词,想着能在顾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刚过辰时,管家便来通传。孟长歌微微抬起眼睛,一眼便看到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眼睛漆黑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笑却更显薄凉。他与周围的大臣寒暄着,一言一行,难掩华光。

孟长歌在一旁看着,紧张得手指直打战。

她正想着如何才能讨顾玄欢心,突然远处传来异响,她抬起眼,但见几个黑衣人翻墙而来,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宴会间瞬时一片慌乱。

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朝顾玄而去!

不断有侍卫身首异处,眼见不敌,孟长歌于慌乱中一把拉住了顾玄的手,带着他朝后门跑去。

顾玄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出宫。到现在,只余他和孟长歌两人。

一路跑到正街,眼见刺客越来越近,孟长歌看着身旁的男子,即便是落魄至此,却依旧带着不可一世的凛冽。她又侧过头去看着近在眼前的利刃,向来胆小的她甩开了顾玄的手,一把抱住了刺客。

利刃迎面而来,她吓得紧闭双眸。

就在孟长歌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突然有人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推了出去。

那人身手极佳,剑法犀利,不过转眼间,刺客便倒了一地。

蓝衣少年一脚踩着杀手,一只手支着下巴,一绺额发散落眼前,微弯的眉眼张扬,语气嚣张得欠揍:“谁准许你欺负她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

说完,一脚踹开那人。

而后,少年走到孟长歌身边,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咬牙切齿道:“瘦成这般模样,还逞能。”

孟长歌眨眨眼睛讷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却如狂风过境。

这一切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她买了杀手,想着在顾玄孤身一人时上演一出以死相救来讨顾玄欢心。她计划了那么久,千方百计瞒过了所有人,眼看着她就要拯救顾玄做上太子妃走上人生巅峰,现在却被一个臭要饭的一朝打破!

看着面前男子清俊嚣张的模样,她终是忍不住,一把拧住男子的耳朵,咬牙道:“萧卓,你是不是故意的?”

【二】

那一日,孟长歌追了萧卓三条街。

孟长歌总觉得萧卓是故意的,从遇到他起,他总是千方百计和她作对。

第一次遇到萧卓,是在孟长歌最狼狈的时候。

那是两年前,孟长歌十五岁,随着一众世家子弟在国子监里念书。她本不爱读书,去国子监唯一的目的便是让那群没眼光的世家小姐看她的新绣裙。

那一日,她在课堂上百无聊赖,便支着下巴睡着了。

年迈的夫子看到后,拿戒尺敲了敲她的案几,道:“你来回答一下,‘桃李不言的下句是什么。”

孟长歌惊得睡意全无,看着夫子手中森冷的戒尺,绞尽脑汁却只能想到一句:“黄雀在后?”

众人哄堂大笑。

夫子面色一冷,接着问道:“静若处子的下句呢?”

孟长歌抿了抿嘴角,小心翼翼道:“红……红杏出墙?”

夫子怒,戒尺打在她身上:“果真是草包,朽木不可雕!”

其他的世家子弟皆笑弯了腰。

那日刚出了国子监,孟长歌便听到那些世家小姐在她身后低笑着嘲讽道:“太子喜欢的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怎会娶一个草包?”

孟长歌听到后,羞红了脸,当即就和她们争执开来。到最后,竟伸手扭打起来。

周围的人将她们分开,离开前,那些世家小姐还气哼哼道:“草包,太子永远都不会娶你!”

众人渐渐散去,孟长歌坐在树下委屈得想哭。

她的珠钗落了一地,长发凌乱得不像样子,裙角也被撕破,整个人狼狈不堪。

萧卓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蓝衣少年慵懒地躺在树枝上,双臂倚在颈下,看着树下瘦小的身影,挑眉问道:“你是孟府的千金?”

孟长歌抬眼疑惑地看他,没有反驳。

少年飞身而下,在看到她额间的朱砂和手腕上凤血玉镯时,黑如点漆的眸子在一瞬间充满惊喜。而后,戳了戳她的脸,笑弯了眉眼:“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孟长歌怔怔地看着少年突如其来的转变,任少年的手指不停地在她脸上戳来戳去。

星目剑眉,轮廓深刻,眼梢上挑,虽然生得俊逸,却不像王公贵族。

直到少年萧卓伸出两只手拉扯着她的侧脸,她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拍开少年的手,跳脚道:“臭要饭的,谁准许你对本小姐动手动脚的?”

在孟长歌看来,只要不是世家公子,便全都是臭要饭的。

她被娇惯坏了,看人向来挑剔,而萧卓又将她狼狈的样子全都看了去,她便越发讨厌萧卓。

奈何萧卓自此黏住了她,整日跟在她身边,说着他们自小便见过的混话,问她为何几年不见,性子变化这样大,变得和她妹妹一样刁蛮。

他时常唤她琳琅,说着年少时的她是怎样好的姑娘,温婉可人,才貌俱佳。

他以为她不相信,每日便说上几次,话痨得欠揍。

可是孟长歌没有告诉他,她一直相信他们自小相识。可是她半年前大病一场,醒来后便忘记了一切,唯一记住的,便是太子顾玄。

好在萧卓身手实在厉害,有他陪着,那些世家小姐再也不敢唤她“草包”。

【三】

顾玄甫一回宫便令人调查此次的刺杀,孟长歌知晓后,坐立难安。

幸而有萧卓替她收拾烂摊子,在太子的人手找到那些杀手前,便解决好了一切。

让孟长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却有东宫的赏赐抬进太傅府。

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传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孟长歌为了救太子,差点丢掉了性命。太子十分感动,整日往太傅府送东西,闲时自己还会过去走动一番。

那些年纪相仿的世家小姐哪个不心心念念想做太子妃,太子从未表露过想娶哪家的姑娘,如今却和一个草包那般亲近,因此,她们对孟长歌更加厌恶了。

然而,只有孟长歌知道,那些赏赐并不是给她的,顾玄要见的人,也一直不是她。

当顾玄再一次和萧卓寒暄着离开太傅府时,孟长歌掐着腰跷着腿,紧紧地盯着萧卓打量。

十九岁的少年郎,眉目分明,墨发高束,衣袂飞扬,正是意气风发。虽不是王公贵胄,整日里无赖又散漫,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难掩矜贵。

真是好模样。

萧卓被孟长歌看得毛骨悚然,刚要问她在想什么,却听她一字一顿道:“太子哥哥为何到现在仍不娶亲,国事繁重他却日日前来找你,难道他喜欢的人是你?”

萧卓一个踉跄,抬手戳了戳孟长歌的额头,无奈道:“你整日在乱想什么?”

孟长歌却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再看萧卓便如那些世家小姐一般讨厌,嘴上也不饶人:“太子哥哥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现在却对你青眼有加,你们是不是以前就相识?我喜欢太子哥哥那么久,他从来不正眼看我一次,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萧卓看着面前的姑娘,清澈的眼睛里尽是敌意,他突然万分难过。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可她却这样讨厌他。

他有些委屈,第一次对她冷下脸来:“太子不会娶你的,他有喜欢的女子。那女子自小便陪在他身边,他一手将她养大,这便是他不娶亲的理由。长歌,你醒一醒吧,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

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

一句话便让孟长歌安静下来,她怔怔地看着萧卓,眸子里蓄满眼泪。

萧卓不忍,抚了抚她额间红色的朱砂,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不哭。长歌,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忘了吗,你小时候答应过我,待你长大,要嫁我为妻。你不叫孟长歌,在你十四岁以前,你叫叶琳琅,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他不再像以往那般懒散,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悲戚。

孟长歌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她想伸手抱住他,可三年前的一切不断在她眼前划过。映红了天际的大火,倒在血腥里的家人,她的父亲在火中拔剑自刎,仰天恨声道:“老夫一生效忠西梁,殿下为何要将我孟家逼上绝路?”

浓烈的血腥味让她作呕,所有人都以为她失去了记忆,唯有她自己知道,是她想忘却不能忘记。

她的眼泪如走珠一般落下,许久之后,她轻轻地推开萧卓:“忘了叶琳琅吧,十四岁的叶琳琅,已经死了。”

三年前,当顾玄在相府的尸首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她时,她的眼里只剩那个冷峻的玄衣少年。

醒来后,她的父母告诉她,她并不是叶家的女儿。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险些夭折。算命先生说,她与孟家相克。那时叶家恰巧也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婴,两家又合得来,因此,她便被送到叶家抚养。叶家将她教养得很好,而她的父母又有了新的孩子,便渐渐地不再去看她。久而久之,世人皆以为当年叶夫人诞下两个女儿。十多年已过,直到叶家满门皆诛,她的父母这才想起,叶家的长女是他们的骨肉。他们慌忙去求太子,这才在叶家行刑当日,将她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

【四】

秋风瑟瑟,草木摇摇。

直到孟长歌离开许久,萧卓还怔怔地站在树下。怀抱中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年幼时稚嫩的笑语,他的心一瞬间空荡得厉害。

他甚至有些想不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他是冷月堡的少主,与皇城本无半点瓜葛。七年前,圣上要为太子培养暗卫,他的父亲为报圣上的恩情,在众多孩子中选了他送去宫中。

第一次遇到孟长歌那一年,他十二岁,刚来京城没多久。自小无拘无束的他厌恶宫中的生活,时常从暗卫营中偷跑出来。

后来他不止一次在想,若是没有遇到孟长歌,他或许会像其他的暗卫一样,每日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不知哪一天就会死去,抑或是在冰冷枯燥的皇宫中孤独终老。

直到那一晚,他遇到十岁的孟长歌,那样干净纯粹的小姑娘,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从那时起,他就在想,他要变得强大,有朝一日能够带着他喜欢的姑娘离开这里。

在之后的几年,他努力习武,从血腥和厮杀中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合格的东宫暗卫。每次想到那个唤他“哥哥”的小姑娘,他总觉得他所承受的伤痛都不算什么。

他时常和江湖中人联系,悄悄发展冷月堡的势力,终于在众多继承人中脱颖而出,成了冷月堡的少主。就连太子也对他另眼相看,顾忌冷月堡的地位。

那时的他拼命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他总觉得,他喜欢的姑娘是丞相府的长小姐,一定能被保护得很好。可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叶家满门被判斩立决。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便赶去了丞相府。

烧杀过后只剩灰色的断壁残垣,他眼睛猩红,一具一具翻着尸体。他那样怕,怕下一刻会看到她呼吸惨淡的样子。

丞相府大大小小一百多具尸首,最后是一具女尸。那个姑娘脸上被砍了数刀,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他下意识朝她的手腕摸去,在发现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姑娘后,他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那是他这辈子最狼狈,也是最无助的一次。

他迟了一步,孟长歌已经被顾玄救走。

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就是这一步,他失去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顾玄救人这事做得极为隐蔽,过了两个月,他才打听到孟长歌的真实身份和她的去处。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琴棋书画皆为人艳羡,现在却胸无点墨,刁蛮任性。他总觉得她并不是他要找的姑娘,但在知晓她失去记忆和看到她手上的凤血玉镯之后,他便打消了所有顾虑。

那是年幼时他送给她的,冷月堡祖传之物,世上只一件。

变成草包又怎样,变得刁蛮又怎样,他不在乎,只要她过得好便好。

他陪在她身边两年,替她收拾了无数次烂摊子,悄悄地教训了那些欺负她的人。

他努力那么多年,终于有实力向太子提出离开暗卫营,可到今日他才发现,他喜欢的姑娘并不想跟着他离开。

【五】

自那日起,孟长歌一连几日没有再见到萧卓。

以前萧卓在她身边时,她总觉得他讨厌,如今不在,却又觉得万分冷清。

仲秋前两日,圣上带着诸位皇子去西山狩猎,命三品以上的朝臣带着家眷一同前去。

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为太子物色一位优秀的太子妃。

西山地势险峻,孟长歌是个半吊子,她本不想去,但为了在顾玄面前表现一番,她还是咬着牙骑上了马。

一众人越走越远,孟长歌的马突然失去了控制,直直地朝崖边冲去。

山崖越来越近,她惊慌失措,痛哭出声。

突然有人将她从马上拎了下来,两人便坠落悬崖。

泪眼迷蒙中,她看到一袭蓝衣的萧卓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插在峭壁间。

他这几日似乎过得不好,下巴泛着青色的胡楂,深邃的眼睛带着几抹红丝。

明明这样狼狈的样子,可再次看到他,她却心跳如擂鼓。

“长歌,若是我松手,我们便可以死在一处了。生不同衾,死同穴。”低沉的声音带着疲惫。

孟长歌一惊,却见他低笑道:“可是我怎么舍得你死呢。”

他眸子里的感情像是要溢出来:“长歌,我那么喜欢你,喜欢了七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在那一刻,她突然想告诉他:“我要你。”

可她又想到叶家灭门那日的惨烈,她紧紧攥着裙角,低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做太子妃。”

轻轻的一句话。

萧卓愣住。

山间风寒,冷到心里。

许久之后,萧卓略带沙哑的声音这才传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孟长歌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萧卓低笑,闷得人心慌。

他轻轻吻在她额间如血的朱砂痣上,温热的气息灼伤了她的心。

而后,他带着她飞身跳上山崖。

孟长歌跌坐在崖边,看萧卓消瘦的背影带着落寞。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包括太子妃之位。”

他一步一步离开,没有半分回头。

孟长歌心里突然难受得厉害,像是某些很重要的东西要永远地离她而去。

【六】

仲秋那日,是太子二十岁的生辰。

承德帝在行宫里设宴。

这本该像以往的宫宴那般,君臣寒暄一番过后便散去。然,酒过三巡,身着玄色锦服的顾玄站起身,跪在承德帝面前,道:“父皇,儿臣已是弱冠,想要娶亲。”

承德帝喜上眉梢,道:“谁家的姑娘?”

顾玄一顿,而后道:“孟太傅的长女,孟长歌。”

声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这一切来得突然,孟长歌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了那里。

孟长歌觉得承德帝是不是也听到过她草包的名声,因为在听到她的名字后,承德帝的脸色就算不上好看,并回绝道:“这事回宫后再议。”

谁曾想,顾玄跪在殿前不起身:“父皇,儿臣自幼与长歌相识,早已倾心于她。儿臣多年未娶,也是因为她一直远在江南养病。如今她已回京,儿臣求父皇赐婚,请父皇成全。”

他一字一顿说得坚决,承德帝脸色铁青,末了道:“孟太傅是我西梁的股肱之臣,他的女儿自然差不了,你既然属意于她,那便让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吧。”

直到承德帝一语终了,孟长歌还是浑浑噩噩的,犹如在梦中一样。

殿里突然传来杯盏破碎的声音,孟长歌讷讷地转过脸去,但见顾玄席位旁边的姑娘怔怔地站在那里。红衣似火,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她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可她无动于衷,只是怔怔地看着顾玄。

孟长歌敛眉,余光瞥到一抹身影,她慌忙追了出去,却只能看到那抹蓝色消失在无尽如漆的夜色里。

三年朝夕相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只要她回头,便能看到他在她身边。

今日一别,怕是再也不能相见。

她紧攥着胸前的衣襟,突然难过得低下身去。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包括太子妃之位。”

她总觉得那不过是一句戏语,萧卓不过是孟家的一个下人,他能给她什么?她清高骄傲,她向来看不上他,可偏偏是那个她看不上的人给了她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个少年为了她放弃了什么。

冷月堡在江湖中的地位令人生畏,顾玄早想纳入麾下。奈何萧卓坚决得很,萧卓在孟家的那段时间,顾玄去了孟家多次,颇有三顾茅庐的意思。

就在顾玄以为萧卓要脱离他掌控的时候,萧卓却找到他,告诉他:“我知道殿下心中所想,我不会离开暗卫营,冷月堡也会听殿下调遣,成为东宫的暗杀组织。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殿下娶孟长歌为妻。殿下想要的江山,殿下想要的天下太平,我都会替殿下拿到,只要殿下对她好。”

为了她的幸福,他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放弃了自己追逐了十多年的自由。

从此,刀光剑影,孤苦一生。

【七】

从那一日起,孟长歌再也没有见过萧卓。

皇储娶太子妃,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两个月后,十月初九,宫辇来到太傅府门前。

孟长歌由丫鬟搀扶着,踏上辇轿前,有风拂起她的盖头,眼前闪过一抹蓝色的身影。她掀起盖头朝四处望去,茫茫人海,哪有她等的那个人。

宫中的嬷嬷看到她的动作,慌忙拉下她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坏规矩。”

孟长歌怔怔地任丫鬟扶着她踏上辇轿,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太子妃,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才等到这一天,不能因为萧卓毁了一切。

她如愿嫁入东宫。

可渐渐地,宫人便发现,太子并不像当初在行宫说的那般喜欢她,他甚至从未在她的殿中留宿过。

她虽有着太子妃尊贵的地位,却过得像冷宫的弃妃。

一日,顾玄突然来到她的殿中,话语动作间多有亲昵之态。

之后的一段时间,顾玄经常带着她出入各地,宛若寻常夫妻。

只是,他的动作那样刻意,目光也冷冷淡淡。当孟长歌不经意间瞥见跟在顾玄身后的红衣女子时,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当真是喜欢啊,孤傲如顾玄,也有这样幼稚的动作。

她终于相信萧卓的话,这个卓尔不凡的男子,从未属于过她。

她想笑,心里却难过得厉害。

直到三日后,有宫人来报,顾玄在书房喝醉了酒,她去给顾玄送醒酒汤。

顾玄抓着她的手,醉眼蒙眬,一直唤她“小七”,她挣脱不开。

那样疼,迟来的洞房花烛夜,她没有半分开心,却觉得十分屈辱。兜兜转转,她不过是别人的替身。她那样无助,抬头望着明黄色的床帏,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床榻。

她是不是错了?

萧卓,你在哪里?

不知多久,顾玄沉沉地睡去。

她拢了拢自己破烂不堪的裙裳,哭着从书房跑了出去。

顾玄醒来后,赐给了她金钗步摇,却不再见她。她整日在自己殿里,不再见人。

那一年的冬天注定不得安宁。

顾玄喜欢的姑娘害了喜,宫人皆传是三皇子的孩子。顾玄大怒,险些将东宫砸了。

承德帝病情突然加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承德二十二年春,帝薨,太子顾玄登基。

三皇子举兵逼宫,一路直逼长安城,流落在外的九皇子亦顺势而起。

一时间,天下皆乱,烽火四起。

【八】

孟长歌再听到萧卓的消息时,萧卓已经披上盔甲,上了战场。

几乎没有多想,她便偷偷离宫,前去寻他。

好在顾玄的心绪全被那红衣女子搅乱,没有在意她。

路上皆是逃难的百姓,一路颠簸,终于在长安城外十里处寻到了萧卓的营寨。

隔得还很远,她便看到了他。

他站在校场上练兵,银白的盔甲,一柄长枪,站得笔直,俊逸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懒散,阴影中沉稳而肃杀。

孟长歌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手指有些颤抖,眼睛也渐渐湿润。

再见到萧卓的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在这乱世烽火中,只想在他身边,即便不能陪他并肩作战,也要在临死之前看他最后一眼。

军营里来了女人,众人皆窃窃私语。

萧卓朝孟长歌看去,淡漠的视线在看清来人后,瞬间变得惊喜和柔和。

孟长歌却是第一次这般有勇气,跑到萧卓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她就这样陪在了萧卓身边,随着他行军,替他包扎伤口,学着替他缝补盔甲,动作生疏笨拙。

这萧条的乱世,却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在不知死亡会哪一刻降临,每一秒都那样珍贵。

有些事,谁也没有提起。

他们在长安城外厮杀三个月有余,三皇子来势汹汹,又有九皇子步步紧逼。

烽火硝烟,尸横遍野。

营中出了细作,粮草被烧,萧卓他们节节败退。

那一日,萧卓从战场归来,浑身浴血,身上数道伤口,深可见骨。

他回到营帐后便替孟长歌收拾包裹:“你走吧,离开长安。”

孟长歌抿了抿嘴角:“我们一起走。”

萧卓一怔,而后道:“我不能走,其他暗卫还在这里。我与他们一起长大,十载光阴,亲如兄弟,我不能抛下他们。”

孟长歌赌气:“那我也不走。”

萧卓转过眼去看她,她亦抬起头看萧卓。

两人就这样看了许久,终是萧卓败下阵来,抬手拢了拢她的额发,低叹道:“你在我身边,我不安心。我会派心腹送你去冷月堡,你那里等我,等我回去,我就娶你可好?”

沉重得像是离别,孟长歌眸子里蓄满眼泪,半晌,她抹了抹眼角,笑道:“那你送我。”

【九】

两人共乘一骑,连夜出了长安。

孟长歌抱着萧卓的腰,指甲里的粉末撒在他的伤口之上。

之后的一切萧卓都不再记得,他只知道,他醒来时在一辆马车上,身旁坐着孟长歌。

他全身无力,刚要问孟长歌发生了何事,却见她看着他笑道:“你就这般喜欢叶琳琅吗,喜欢到从来都不怀疑我。”

此时的她哪还有半分懦弱的样子,上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阴冷。

萧卓愣住,军情频频泄露在这一刻有了解释,可笑他却从未怀疑过她。她对他好,他开心得快要死去,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姑娘白首到老。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他自己傻得可笑。

半晌,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孟长歌抬了抬眼皮,清明的眸子里尽是恨意,“就因为顾玄灭我叶家满门。我父亲是三皇子的亲舅舅,就这样的原因,他便毁我叶家。可怜我父亲一生忠义,到死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所以她才千方百计要做太子妃,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恨。

“琳琅呢?”

“你是说姐姐吗?”孟长歌挑眉,“姐姐七年前就死了,她到死还在等着你。你不是去丞相府寻找过她吗,那具满脸刀伤面目全非的女尸就是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嫉妒。

萧卓低垂着眼眸,侧脸沉浸在一片阴影里,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看不清情绪。

死了。

他喜欢的姑娘已经死了。

死了七年了。

当年的那具女尸就是他喜欢的姑娘,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很疼,他那样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多抱一抱她。一场大火,让她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他怎么那么傻,连喜欢的姑娘都会认错。

那一年上元节,他将一个凤血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她说她会等他。

七年已过,她终是没能等到他。

一滴泪落在他身下的锦缎的上,孟长歌心中酸酸涩涩地疼,她起身抱住他:“你还有我,我会替姐姐陪着你的。萧卓,忘掉一切,我们离开长安,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骗了他那么多,唯一没有骗他的,便是她真的喜欢他。

三年朝夕相伴,怎会不心动。

萧卓低笑,带着嘲讽,而后一把推开了她,问道:“你姐姐最后说了什么?”

她倒在地上,直直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萧卓冲破穴道,来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还从未有人敢这样算计我,你的命是你的姐姐的,我不会杀你。孟长歌,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的眼神冰冷淡漠,看着她的目光仿佛是看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哪还是当年跟着她身后整日说喜欢她的少年。

她突然想到一句话,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萧卓策马而去,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孟长歌突然反应过来,站起身就跑着去追他。

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你不能去长安,你会死的。你不是想知道姐姐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你回来。”

她跌倒在地,一时起不来身,便向前爬着叫他,泪落在尘土里,可那远去的男子再也没有回头。

她想告诉他,暗卫里有细作,他回长安,必死无疑。

【十】

孟长歌再回到长安,已是第二日傍晚。

城门倒落,杀戮过后,带着死一般的寂静。

孟长歌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朝城门里走去。在成堆的尸首中,她终于找到了萧卓,他身重数箭,其中一支自头颅穿过。

她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尸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姐姐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吗?”

一切仿佛回到那个如地狱一般的夜晚,入目皆是血腥和她家人的尸首。

她吓得大哭,她姐姐一边将她藏在尸首堆里,一边拿发簪戳破她的额头。伤口遇盐,便如红痣。

她的姐姐,为了感谢叶家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便用自己的命换了叶家最后一丝血脉。

她和姐姐自小养在深闺之中,见过她们的人并不多。她们长得七分相像,为了不被人识破,她姐姐拿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

有泪落了下来,她在他耳边低喃道:“姐姐说,妹妹,从今日起,你便是叶琳琅。这个手镯你拿着,我将自己最珍贵的少年交给你,你要珍惜他,你要替我好好地活着。”

她到现在都能记得姐姐将那个手镯交给她时的眼神,那样珍重,像是一生的寄托。

那个唤作叶琳琅的女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新生,给了她一对爱她的父母,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庭。那个女子甚至连自己喜欢的少年都一并给她了,她给了她自己的一切,可她并不知道珍惜。

“看,萧卓,你喜欢的姑娘那么善良,你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你,你可以安心了。”

而后,她伸手替萧卓缓缓地合上眼睛。

暗黑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出,她在男子耳边轻笑:“不语,我叫叶不语。七年之前,我们也曾见过。”

可那时,你眼中只有姐姐。

到后来,我眼中只有仇恨。

萧卓,若是当初我听姐姐的话,好好地珍惜你,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风吹枯草,落日余晖。

她到底辜负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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