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三生信
2015-05-14商安善
商安善
作者有话说:在家国动荡、封建礼仪备受重视的民国年代,每一个女性都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因此我就特别想写一个坚韧的女主角,在那般艰难的年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希望大家喜欢啦!
苏云遐见过白墨一次,那是在自家二姐的院子里。那天她刚好路过,于是白墨就朝着她吹了声口哨,嘴角微微勾起弧度,痞气十足,幸得一副好面相,不至于沦为混混。
那本是一个小插曲,云遐没放在心上,可没几天苏老爷就把她叫了过去,一板一眼地说,她已经被许配给了白墨,而她二姐也将在同日嫁给谢家公子谢樑。她跪在地上,眼睛余光瞄到苏西遐,她正端庄优雅地坐在苏老爷边上,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听到苏老爷的话依旧不动声色,柳眉星眸没有一点动容。
谁都知道,白墨天天往苏府跑为的是她二姐苏西遐,如今这算是什么呢?
听完苏老爷的话,满室之人没有一个出声,云遐生母早逝,她在府里实在没多少地位,没人为她站出来也是意料之中。她一如往常那般,低眉顺眼,轻轻颔首,回一句:“是。”
等所有人走光,云遐才从地上爬起来,揉揉酸疼的膝盖,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目光不屑:“嫁给谁,不比待在这里强?”
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红色充满了整个苏府,苏老爷慈父模样地坐在大厅,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牵起新娘,三拜之后,一把抱起了新娘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到大红花轿的前面。
新郎微笑着同贺喜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一跃上了战马,威风凛凛。
“四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云遐正夹杂在人群中饶有兴趣地看着苏西遐出嫁,蓦然被抓住了手臂,老妈子高亢的嗓音引得众人一阵瞩目,包括原本已经迈开了脚步的新郎。
谢樑眼角余光瞥过云遐时未作一秒停留,一拉缰绳,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便开始移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有些东西是羡慕不来的。”老妈子苛待云遐多年,今儿大概是看在她出嫁的分上,又或者看在白墨虽然不像谢樑那般年轻有为但至少是个喝过洋墨水的青年,所以说了句自以为贴心的话。
苏云遐但笑不语——她不羡慕,她只是会夺过来而已。
她被老妈子紧紧拽着,草率打扮一番之后便被塞上小布轿送出了苏府。
坐在颠簸的轿子上,云遐不禁开始想,她叱咤风云多年的爹爹终究也是老了,没有了当年的气概。世界上的事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比如,白墨的求亲,他看不起白墨但又碍着白墨是司令边上的红人,于是打发了不得宠的小女儿去应付,殊不知世界上不存在占便宜的事情,选择了谢樑就是放弃了白墨。
轿子到白公馆时,公馆里的仆人安并没有出来迎接。这大概是白墨特意给的下马威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苏云遐自嘲一番,就自己伸手掀了喜帕,下了轿子。
不顾公馆下人纷纷侧目,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大门,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她不怕白墨把她怎么样,因为她的背后还有苏府,苏老爷就算不待见她也不能改变她姓苏的事实。
推开装饰最豪华的一扇大门,桌上趴了一个人,短短的黑发,白色的衬衫,在睡梦中睫毛也不安地颤动着。云遐走近一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白墨。
这个人说起来有些传奇。他以前在镇里卖麦芽糖,背着个箱子到处乱转,麦芽糖可以用钱也可以用废铁换。某一天,这个卖麦芽糖的少年忽然不见了,消失几年之后再冒出来就成了留过学、喝过洋墨水的知识分子,并且一步步成为了司令身边的红人,对于一个从来没握过枪杆子的书生来说,这已是人生的巅峰。
云遐微微一笑,心情有些复杂,这就是以后她要与之过一辈子的人?看起来好像不太靠谱啊!
云遐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也不知白墨何时醒过来了,惺忪的眼眨啊眨,似乎还在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苏云遐便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白墨打量,只见他站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她眉间拂过,微颤着吐出两个字:“西遐。”听起来似乎还真是情深意切。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苏西遐已嫁给了谢樑。
云遐忽然就红了眼睛:“我早就听二姐说过,白先生是重情的人,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我以后一定会听二姐的话,好好待白先生。”
白墨的手指还尴尬地停在她眉角处,听了她的话,嘴角一阵抽搐,眼里光芒闪烁,最后愤然甩开手:“这是我的书房,以后不要随便进来。”
白墨看着身着大红喜服的苏云遐,带着幽怨的眼神退出了房间,房门被摔上前,他厉声道:“记住你的身份!”
“可不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云遐无声地笑着。想要她知难而退,赶她走还真没有那么容易。
白墨是她下半辈子的指望,就算他不待见她,她也得忍耐着。
苏云遐大概真的是旺夫命,她嫁过来不到几天,司令唯一的独子就丧了命,在西北的战场上,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倒在敌人炮火中。
这原本和白墨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司令膝下无子,百年以后军权谁来继承,有些事情他不想,旁人也会想,为了时局稳定,他收了白墨当义子,还当下划拨了一半的兵力到白墨手下。
云遐备好了酒菜给他庆祝,白墨回来时盯着满桌子的酒菜好半天,她都已经准备听他奚落的话语了,没想到最后他竟然坐了下来。
“你认识谢樑?”白墨手里拿着酒杯,目光专注,就像是当初他看西遐的那种眼神,眼眸漆黑深情,晃动的烛光映在两人脸上,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旖旎的风光。
云遐默默想着这个人果然有将人迷得晕头转向的魅力,说着无关风月的话,可是恰到好处的眼神,微微沙哑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成了挑逗,她忽然记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模样,原来全部都是伪装。
伪装成纨绔子弟的模样,整日花天酒地,沉溺于女色,却不知那只是他希望被人看见的一面。
不过,反过来想,他肯对你伪装,花心思猜测你的想法,就说明你有利用的价值。
云遐思索了好久要怎么回答,又一一否决,最高明的谎言也不如坦诚,于是她说:“小时候见过几次,算是认识。”
谢樑是苏家的远房,几次变故后就只剩下了他,苏老爷心一软就将人接了过来。谢樑也很有出息,独自闯出一片天地,苏老爷也颇为得意,觉得作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白墨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说:“大哥在他管辖的地界上出事,他不能脱了干系。”
云遐忽然想笑,这么快就叫上大哥了,要不是他的大哥——司令的独子出事,他能坐上继承人的宝座?
戏做过头了,就会假。
“炮火无眼,那么多人都看着,那不干谢樑的事。”
白墨桃花眼忽然一眯,薄薄的嘴唇微启:“你这是在帮他说话?”尾音上挑,如同质问,又像是情人的呢喃。
云遐莫名其妙就红了脸:“谢樑虽是司令部下,但是他在西北发展太快,已经有了根基,不可贸然动手。”这番话果然让白墨沉默了,这些他当然知道,他惊讶的不过是苏云遐能说出这番话来。
烛光映照下,她的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晕,蝶翼般的睫毛眨动着,眼睛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可若真是不谙世事的女子怎么能在白公馆过得风生水起?他常年不在家,家里那些仆人的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故意不加管教就是希望苏云遐知难而退,可他没想到第二天苏云遐就将白公馆的仆人来了一个大换血。
他似乎娶了一个了不得的妻子,于是他的眼里笑意更甚:“可是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苏云遐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是淡淡的嘲讽。你看,男人就是这么薄情的生物,前几天还为了苏西遐要死要活,没过几天他就可以对着另一个人甜言蜜语。
所以口蜜腹剑,都当不得真。
照例,白墨升了官,苏家人是没有过来贺喜的道理,但是这天下如今是谁有权谁就是土皇帝,当苏夫人带着苏西遐过来的时候,云遐也没有多少惊讶。
云遐客客气气叫下人端上了茶水,苏夫人四处张望一番,颇为不悦地问:“少帅呢?”
小品一口茶,云遐才不慌不忙道:“他出去了。”脸上有笑意,但冰凉刺骨。
苏夫人在府里张扬跋扈惯了,直接道:“你帮你四哥在军里安排一个职务吧。”
话一出口,苏云遐和苏西遐都皱了皱眉。
“太太,有人叫我记住自己的身份,可我发现你好像比我还要认不清楚现实。你不觉得你还有命留到现在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吗?”
苏夫人瞪大了眼睛,她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云遐敢这样对她说话。
云遐不以为意地一笑,在她的手挥起之前补了一句:“记住,打我的脸就是打少帅的脸。”
“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于紧张的气氛恍若未觉,白墨不早不晚地迈进了大门,苏夫人深吸一口气想要告状,又似乎是想起云遐之前的警告,讪讪地闭上了嘴。
苏云遐冷笑——她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这边她同苏夫人剑拔弩张,那边白墨与苏西遐深情对视,她看不下去,在边上娇滴滴地唤一声:“相公,你回来了。”然后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想到白墨神色自然,朝着她轻点头,又顺便一搂她的腰:“抱歉,今天回来晚了。”
许是成为了大司令义子的缘故,白墨收起了往日那副风流的模样,扮演起了好丈夫的角色。苏云遐自认为没有多大魅力让百花丛中过的男子流连,也牢牢记得进门第一天白墨对她说的话——记住你的身份,所以对于白墨的深情款款倒也还招架得住。
苏西遐识趣地向苏夫人告辞,云遐看着白墨像模像样地对着他的旧情人道了别。
末了,云遐还没来得及质问他同旧情人眉来眼去,白墨首先开了口:“拿把我当枪使,好用吗?”原来先前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却非到那个时候才出来,是试探她吗?
可惜他错了,她不是什么高级间谍,也不同苏家一条战线,她只为自己考虑。
云遐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白墨的表情,确定这不是生气的前兆,才大着胆子回答:“丈夫可不就是用来依靠的吗?”
白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旧情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的缘故,心情不错,居然答道:“你愿意依靠我,我自然是开心的。”
这话说着就像是——我希望在你的心里有一席之地,哪怕是恨意,也比无视要好。真真寒碜人。
一只手插入云遐的发鬓,他语气温柔:“过几天就是义父的生辰了,到时候我带你过去。对了,我听说谢樑也回来了,你帮我带一个口信给他,也请他过来吧。”
云遐甜甜地答:“好啊。”
她只是一个本分在家的妇人,白墨却叫她去宴请谢樑,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呢?
不过云遐还是按白墨的意思去做了,人在屋檐下,若是得不到真心,那么就要有点利用价值,白墨觉得她和谢樑有那么点关系,那么就让他这样以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为救命的稻草了。
她去谢公馆的那天谢樑不在,苏西遐放下手里的蟹肉小米粥,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站起来接下了帖子。
仿佛那天的尴尬从未有过,她拉起云遐,满是喜悦:“我和谢樑的孩子估计明天春天就要出生了,到时候你可要来喝一杯喜酒。”
云遐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番虚情假意的贺喜。
出了门,她有些恍然地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她是不得宠的庶女,谢樑是不受待见的远房落魄亲戚,大年夜的时候两人在结了冰的湖上凿了一个窟窿抓鱼,希望有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到最后,除了一肚子冷风,当然什么也没有。
那个时候谢樑说,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然后罩着她。
她曾信过一些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初的信仰就有了动摇,这个世界上谁的誓言值得铭记一辈子,说的话往往是为了应那时的景。
现在白墨才是她的靠山,晚上偎在白墨怀里时,她凝视他道:“我要你站在山峰顶端,只有这样我才能呼风唤雨。”
白墨先是一愣,后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半是亲昵半是试探:“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只是希望你好。”
云遐感受到白墨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低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等我站在山峰上的时候,我希望有你陪着。”
云遐被搂在怀里,眼角的余光只能看见他一半的脸,他的嘴角有微微的弧度,眼里全部都是野心。或许他说等他站上高峰的时候,他会亲手将她推下来,她会比较愿意相信。
谢樑告诉她,上次他派去枪杀司令之子的死忠在向他复命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若是此人被司令抓到了,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在排除了这是司令所为之后,还会有谁如此密切地关注这件事情的去向?
其实云遐不在乎白墨知道这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白墨有利的,就算当面对质,她也能挺着胸膛反驳一句——因为我希望你好。
至于真实性,就要靠人去辨别了。
云遐没有想到机会来得很快,就在司令六十大寿的宴会上,她同白墨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贺喜的话还没说完,众目睽睽之下,她就替白墨挡了枪。
她倒在了地上,手臂上的血流了一地,白墨用整个身子护住了她,在喧嚣中,白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叫人来救她,而是问:“这是一场预演的谋杀还是你设下的苦肉计?”
云遐觉得很无辜,她昨天晚上才说了她希望他好,他也点了头,今天她奋不顾身,他却说这是一场苦肉计。
于是她幽怨道:“你在怀疑我。”
“我看见谢樑进来了,可是他又出去了,他出去之后,那些人就进来了。”
“若真是他做的,他在场岂不是更容易洗脱嫌疑?”
“或许他不屑。”
白墨这样一说,云遐就无言以对,与他大眼瞪小眼。
“少帅,还是先救少夫人吧?”
良久,久到云遐以为她被放弃了,白墨才应了一声,扶起倒在地上的她。
云遐垂着眼帘,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在路过司令身边的时候,不知道又从哪里钻出一个漏网的亡命之徒,朝着白墨就是一枪。
可惜最后倒地的不是白墨而是司令,司令躺在地上扭曲了神态,伸出一只手指着白墨,喉咙蠕动着,但是最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两眼大睁着在宾客面前咽了气。
白墨眼神复杂地望着云遐,云遐亦是直直对上白墨的眼睛,道:“我希望你好,我不在乎其他人死活。”那一眼似乎是望进白墨的心里,白墨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你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云遐低着头不语,其实她的心思很简单,以前她帮着谢樑出人头地,现在她倒戈了,准备帮白墨了。
原因无他——苏西遐怀孕了。
既然倒戈,那就要拿出一点诚意。
云遐虚弱地躺在床上,张口咽下白墨递过来的药汁,苦得她一阵反胃,正好借此逼出几滴眼泪:“我从没想过要害你。”尾音凄凉,准确传达出心里的悲怆。
白墨不语,伸手又是一大勺的药汁。
“我无权无势,嫁过来后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喜欢我呢?谢樑说要让你喜欢我首先我得体现自己的价值,可是我能有什么价值能够为你所用?我想不出,就只能帮着谢樑做事,我把你的行踪告诉他,他帮我出谋划策。”说到这里云遐的胸口不断起伏,剧烈咳嗽起来,不等喘气平复她又接着道,“寿宴上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安全,我说过我希望你好好的。”
一席话声情并茂,白墨半信半疑,最终眼神渐渐柔和,低头,在鼻子碰到鼻子的瞬间,云遐闭上了眼睛,可是等到的是白墨清冷的声音:“谢樑在西北打的那几场仗实在是漂亮,没有折损多少的兵力就退敌不说,还笼络了民心,西北那一块的人都快把他当神供着了,可是我收到的资料却说,那几场仗其实都是有人在背后指点的。我一直想不出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到现在我才明了,是你。娶到你,我真是三生有幸。”
苏云遐蓦然睁大了眼,因为凑得太近,那漆黑的瞳孔就在她眼前放大,一颤一颤的睫毛扫过她脸颊,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时刻,她期待已久的吻忽至,辗转过唇边,温热的触觉混杂着薄荷的冰凉在每一颗味蕾上传递。
而她却是手心一凉,当初她和谢樑一直都是算好了白墨喜欢苏西遐,所以白墨前脚提了亲,后脚云遐就向谢樑报了信,不出所料,苏老爷子不愿意放弃其中任何一个,于是将心爱的二女儿许配给了谢樑,而不得宠的云遐给了白墨,成为白墨身边的卧底。
娶到你,我三生有幸。
她忽然记起来,好像苏西遐不管怎么对待他,他也没有露出过落寞的神色,所以其实他才是那只掌控一切的黄雀,看着傻乎乎的螳螂和蝉忙碌,关于喜欢苏西遐的一切都是伪装,都是做给她和谢樑看的?
的确,若是白墨直接向她提亲,她定然会三思再三思然后拒绝。
“我说了这么多,我的夫人,你是不是也该坦诚一点?”
食指挑起云遐的下巴,温柔的语气,但是没有温度。
云遐惨然一笑:“我本想守着那些秘密一辈子的,可是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我同谢樑的一个交易,我帮他拿到实权,他帮我嫁一个如意郎君。”
这解释合情合理,白墨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目光在云遐的手臂上凝视好久,他忽然说:“你喜欢过谢樑吧?”疑问的语调,肯定的意思,他像是有些羡慕,“你的如意郎君应该是他吧?”
“曾经是,后来就不是了。”
后来是谁,白墨没有问,云遐也没有说。
两人一同出席了司令的葬礼,全身缟素,十指相扣。那日谢樑也在,他的目光停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某一瞬间与云遐对上,云遐首先移开了眼。谢樑神色忽然暗淡许多,随即又昂首挺胸地出了大门。
当时有些话白墨说对了,谢樑不需要不在场的证明,因为他不屑。假若司令和白墨都死了,还有谁来质问他的罪责,可惜云遐坏了他的事情,那颗本该射向白墨的子弹,在最关键的时刻她拉了一把司令,于是司令就挡在了白墨面前,她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外人只是知晓司令舍命救了白墨而已。
既然司令都舍命相救了,那么由白墨来继承司令的军权还有谁敢有异议呢?
谢樑回了他的大西北。
趁着外出替白墨祈福的机会,云遐在寺庙中最高大的一棵梧桐树前也替谢樑拜上了一拜,转身趁下人都不曾注意的瞬间,她拿走了挂在树枝上的一个蜡丸。
在没有人的地方,她打开来看,上面是谢樑略显潦草的字迹——你背叛了我们的曾经。
朝前看是人的本能,谁能一直以曾经过活?
她曾以为不在乎的东西,比如安稳,比如爱情,其实她都想要,只是那个时候太过于绝望,连生存都需要挣扎,不敢想就暗示自己不想要罢了。人心是贪婪的, 遇见了白墨,有些心思就开始蠢蠢欲动。
既然她已经倒戈,重新选择了战场,那么有一些事情就要重新打算。拜谢樑所赐,那场变故中她奋不顾身,白墨至少不会再疑心她会害他,至于取得信任,她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她委婉地提醒白墨是不是可以趁着战乱先上去捣鼓一把,他没有实战的经历,云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依着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人心的本能,应当不差吧?
白墨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问:“你害怕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不稳?”
的确,她就是这么想的,手下的那些将士都是在血里面沐浴过的,一个白面书生,别人凭什么服你?就算是大司令的义子,可西北还有一个谢樑在虎视眈眈。
白墨看着云遐低头不语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觉得这个小女子的心思实在是奇特,有的时候想法如同海底针,一颦一笑都在演戏,有的时候又浅显得叫人一眼看透。他时常会去回想云遐在病床上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有蛊惑人心的味道,看着她就会想要相信,那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混杂着期待,让人难以拒绝。
或许那个她肯用真心相待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吧。
她说他是她的如意郎君,不管其中水分如何,白墨还是很满意的。于是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云遐有什么想法?”
“西北地广人稀,一旦失势很难控制。”云遐偷偷看了看白墨,小声道,“还有他做事最会亦真亦假,叫人动摇心智,在军中谣言是最可怕的东西,失去人心就失去一切了。”
白墨敛眉沉思,半晌他问:“当初那人的死是谢樑做的?”
云遐点头,最后不忘给自己辩白:“他说,那人死了你才有机会上位,所以我才帮他。”
也许真的是演戏演多了,每次对上白墨就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真的动了心,到现在谎话说出来都不需要酝酿。
当初她与谢樑的计划是害了司令的独子让白墨上位,控制一个纨绔子弟比控制一个从小按照接班人训练的人要容易得多,谁知道白墨深藏不露,等到他们发觉为时已晚,只得改变了计划。
现在,云遐说杀了那人是为了让白墨上位倒是一点不假。
“那人死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与此同时也就有了嫌疑。”白墨简要地说出云遐绕了半天想要表达的意思。云遐瞪着老大的眼睛望着他:“既然了解到其中利害关系了,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若想要嫁祸于我,我也可以反咬他。我若是被嫁祸了,谁又是最大的受益者?”白墨朝着她眨眨眼睛。
当然是谢樑,这个道理,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听了白墨的分析,云遐就心安理得地同白墨你侬我侬了。
每天做好了饭菜等待丈夫回家,白墨在回来路上会顺便给她带一些时新的水粉,如同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云遐有时候都会产生错觉,前些日子,她与他还是各怀鬼胎,相互戒备,所以说呢,人生是一条变幻的道路,谁也料不到路的尽头是什么。
临近年关的时候,苏家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说是请她去过小年。
白墨是官场里的人精,对苏家的那些曲折早就通晓了大概,于是善解人意道:“不想去就不要去,你若是想去我陪你过去。”
云遐还是决定自己去,于是白墨送她到苏府大门口,替她裹紧了大氅,在她耳鬓私语:“早点回来,我等你。”冷风吹过,白墨口中呼出的气凝成了白霜,云遐觉得很安心。
敞开的大门,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进去,白墨自始至终都在后面看着她。
云遐是故意来迟一点的,进门就看见苏老爷高高在上地坐着,下面的人噤若寒蝉,她微微讶异的是苏西遐居然也在,她在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谢樑也回来了?
“四小姐真是好大谱啊!”苏夫人怪异的声音打断了云遐的思索。
苏老爷略微责怪地瞪了一眼苏夫人,缓缓开口:“坐下吧,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个词让云遐觉得很好笑,当初她在府里受苦受难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站出来道句“一家人”呢!
“最近白司令对苏家的生意多有打压,这件事你知道吗?”
云遐默默夹了一筷子菜:“当然知道,这是我让白墨做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爹爹气得瞪大了眼,嘴角甚至有了笑意。
如意算盘没打成,为了攀附权贵不惜卖女儿,而她十几年都为温饱挣扎着,苏府的小姐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谁信呢!
然后大厅后的珠帘被缓缓撩起,等看见来人时云遐就笑不出来了。
谢樑站在那里,他语气责备:“云遐,不可以这么对爸爸说话。”
谢樑回来了,这么大事情,白墨不可能一点知觉都没有,但是为什么白墨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
谢樑从苏府带走了她,走的是苏家的紧急通道,外人皆不知晓,她被戴上了眼罩,漆黑的环境让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那一刻她心里惶恐的竟然是要与白墨失约了,他说过要等她回去的。
“你在想什么?”
“白墨。”云遐如实说道,那只拉着她的手倏然一紧,又陡然放松,沉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拳头砸在墙壁上。
谢樑有些气息不稳,他拉下了云遐的眼罩,眼睛赤红地问:“为什么要背叛我们的曾经?”
“因为我们只有曾经,我看不见未来。”
“你以为你和白墨就会有未来?我叫人在今夜围攻了司令府,他若是来找你,那么他就会失去一切。”
云遐盯了谢樑很久,然后她叹一口气:“我曾以为你我相爱刻骨,也曾许诺要一起出人头地,可是我可以眼睁睁看着你娶妻,你也可以无动于衷地让我嫁作他人妇,我们的感情经不起利益的一点考验。一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们不过是在合适的时间遇见,碰巧一起取过暖,但是所有的一切与爱情无关。”
趁着谢樑呆愣在原地,云遐一把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苏府的后山跑去。
云遐没跑几步就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白墨穿着他离去时的衣服,狐裘大衣上沾满了雪花。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墨装惯了风流公子,甜言蜜语本可信口拈来,而这个时候他居然有一些羞赧,要怎么说出口——因为他始终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相信演戏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云遐会真的认他做如意郎君?
随后到来的谢樑自然也是诧异于白墨的出现,还未开口,云遐就已经上前一步护住白墨:“你放我们走吧。”
谢樑的回应是拉开了手枪的保险。
云遐上前一步,将自己抵在枪口上道:“我们走到如今的地步,你怨不得我。相识一场,好歹好聚好散。”
目光闪烁,嘴唇翕合,那个人陪着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今也要抓不住了吗?在谢樑还在犹豫的瞬间,风云忽变,白墨已然从谢樑的身上夺过了枪支,拉起了她的手倒退着往回走。
残枝枯叶上的积雪反射着冰凉的寒光,只有交握的手传来温度,在火药味弥漫起的时候,云遐只听到温柔的一句呢喃:“你是我生命的归属,这句情话够不够动人?”
云遐身体一颤,嘴唇擦过白墨脸颊,下一秒她就抬起了头,望着谢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背叛你吗?因为苏西遐怀孕了,所以最先背叛的人是你!”
谢樑忽然之间就沉默了,云遐复杂的目光让他无言以对,或许他真的是没有理由质疑她,毕竟他背叛在先。良久,他转身离开,身影落寞,雪地上留下一行孤单的脚印。
冰凉的夜,汩汩流动的血液漫过云遐手心,白墨的一双眼睛依旧闪亮,他望着云遐,忽然间就笑了,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你真是一个坏人,坏得让人爱不释手。”
的确,她真的就是一个坏人。
她明知道苏西遐没有怀孕,可她依旧能那般声嘶力竭地质问,只为了一条生路。那天,苏西遐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边上是一碗蟹肉小米粥,蟹肉性寒,孕妇禁食,若是真的怀孕了怎会不知道?
她同谢樑只能瑟缩着互相取暖,那样的依靠无关风月,自以为刻骨的感情在利益的关头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各走各的;但是白墨不一样,在寿宴上当本能超越理智为他付出的时候,她就了悟了两者的区别,所以她倒戈了。
她搀扶起白墨一瘸一拐地缓缓向前方走去。
云遐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嘴角的弧度与白墨如出一辙,她以为得到了她想要的,却不知道计中计,当她从白墨手里接过麦芽糖,对着白墨甜甜微笑时,有些想法就已经开始生根发芽,有些事情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