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晚风凉(二)
2015-05-14谢宁远
谢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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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前夕,小夏的竹马少年和风,去加拿大留学的愿望因为眼盲而受挫,又为了维护她和古惑仔男孩发生冲突,而他们两人寂静温柔的小世界却一如从前,她还主动邀眼里只有黑暗一片的他在卧室里光脚跳舞。
小夏说完话,窗外日落前最后的阳光正洒在房间里,带着一点痒痒的热度。遗憾在她心底像小雨一样悄然落下,湿漉漉的,凉丝丝的。真可惜他看不见,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的侧脸一定正沾满蜜糖色的光线吧,不用猜都知道有多好看。
但事实是他连忙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耸耸肩勉强地一笑,两排皓齿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像是一小片纯净的雪:“我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个跳舞的细胞,从小到大只跳过全国小学生第一套广播体操……要我跳舞,你还是一刀痛快杀了我吧,女侠。”
小夏目光敏锐,盯住少年不经意随着钢琴曲而温柔抖动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让人想移开视线都难:“和风,和风,你看,你的手指就已经等不及在跳舞了,它出卖了你噢。”
这么言之凿凿的一句,加上小夏主动将害羞的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他终于微微垂下头,轻轻笑了笑,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傻乎乎地慢慢在卧室中央的一小块瓷砖上光着脚旋转着。落日余晖安静地透过玻璃洒到和风的白T恤上,美得像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
小夏跳着跳着就淘气了,趁他沉醉在钢琴旋律时,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比她远远大了几号的许和风的双脚上时,许和风悄悄惊讶地挠了挠后脑勺,最终还是拍拍她的头发,一脸无限宠溺她的温暖笑容,任她这么轻盈地闹着玩……
如果有一个万能琥珀,能把生命里的某个小小时刻冻结起来,永久封存,小夏一定就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间。
她闭着眼,想象自己终于和许和风一起在黑暗里起舞了,连舞步都是一致的,她能细腻地透过脚底感受到许和风的体温,更能感受到许和风其实心里很怕她重心不稳而摔倒,
他结实的手臂一直在隔空围住她的背,默默为她撑起一小片保护伞。
但保护伞只是保护伞,隔空的守护并不是拥抱。
少年的白衣领充满阳光的味道,让她头一次明白“天旋地转”的含义,她有些放肆地壮起胆子,想要轻轻地拥抱一下和风。
“齐小夏!”和风后背一僵,满脸都是本能的抗拒,他不知所措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就飞快退后两步,用手臂拉开了自己与她的距离。
他的手劲失去了控制,有些过大,弄得她猛然往后一个踉跄,难堪地撞在了书橱上,瘦瘦的肩也被他捏得生疼。
她脸颊火辣辣地发烫,恍如凭空被人给了一耳光般羞耻难忍,为了掩饰自尊被他这样活生生踩踏的难过,她火冒三丈地跳上去,揪住他衬衫的领子就大声吼道:“嫌弃你就说啊,许和风!嫌弃我,为什么还要给我一种你也想要拥抱我的错觉?”
许和风躲也不躲,一向温和平静的脸此刻也绷紧了起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没错啊,是我自己厚着脸皮送上门。”她背过脸,发完火的整个身体像是受了风寒一样微微发抖。
“对不起。”
他倔强地没有别的任何解释,来来回回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和风,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不是你看不见,也不是你不喜欢我,而是你虽然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颇有礼貌,却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一样,别人的恶意敲不碎你,别人的善意也焐不化你!你背着这一大堆的秘密生活,就不怕它们像垃圾一样在肚子里腐烂吗?!我自认为我已经是唯一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了,但你还是把我拒之门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怪人,活该孤独!”
小夏深深记得,小时候的她第一次在《动物世界》上看到麋鹿一只接着一只可怜地死掉,动物学家在解剖了鹿之后发现,它们的肚子里塞满了无法消化的塑料袋。盯着电视屏幕上倒在地上的鹿的一瞬,小夏就想到了总是沉默又压抑的许和风,忽然就伤心又害怕地大哭了起来。
他低着头,丝毫不为所动,优哉游哉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这个怪人请你管我孤独不孤独了吗?我孤独不孤独,和你齐小夏有关系吗?”
整个卧室彻底坠入死一般的沉寂。
这长长一通气话,却也是最大的实话,由这个被冷冷拒绝的吻,小夏终于把积压在心底好几年的埋怨统统释放了出来,痛快发泄完的她手撑着书桌,汗水与眼泪混合着不停地往衣服上滚落,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声不吭,慢慢悲伤地瘪掉。
和风尴尬地苦笑了两声,知晓一切却不说破:“你该去游泳队训练了,准备一下吧。”
他说话时掌握一切的那种聪明劲儿和礼貌劲儿,玻璃碴一般地硌着她,硌得她闷闷的整个人即将爆炸,却愣是哑巴了似的说不出话。
“嗯……哈哈,我确实该去游泳馆啦!先走啦!”她再无挽回自尊的可能,只好蛮横地关掉了还在不断流出钢琴曲的音响,努力自然地抹掉眼泪,哈哈大笑着,抓起书包逃之夭夭。
而她身后的和风则一脸失落地呆站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反应过于冷漠决绝,慢慢地试图张口解释,但是终究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放弃,将拳头一点点握紧,握到很疼很疼,都忘了松开。
他怕自己不懂她的繁复心思,鲁莽说话,越安慰越糟糕。
他也更是没法告诉她,他不是嫌弃她,也不是不喜欢她,他只是病了,病得很严重,从童年一直病到今天。
血晕的人,一辈子都不能见血。
恐高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站在高处。
而他就是无论鼓起多大的勇气,都没法与人亲吻,谁都不能。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的问题。我就是一个不能接吻的怪胎啊,小夏,你叫我怎么和你说清楚呢?”
直到下了楼梯,她才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将自己的清醒用力拍回来,并难受地收起了嘴边挂了好久的笑。
是的,她必须笑啊,这样才不尴尬,这样她才能和他继续做一对陪伴彼此成长嘻闹的好朋友呀。
从这天黄昏往后,两人都能敏感地体会到他们之间有一种东西悄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动摇声,随时都濒临崩塌。
小夏再也没到和风家做作业,几次和风打电话到家里,她也都慌张地用眼神示意父母,谎称自己不在。她不是生气,只是太怯弱,不知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面对他,才不会显得自己太丢脸、太狼狈。
心情低落,她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闷头一个人在蔚蓝寂静的泳池里化悲愤为力量。消毒水的味道闻多了,脑壳儿都疼。
游到整个队里其他同学都去吃饭了,她依旧没时间概念地继续游。饥饿和手臂酸疼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只觉眼前一池蓝水都在轻飘飘地转,而和风那张清瘦俊朗的脸像驱不走的梦靥一样,任她怎么逃避,始终牢牢在眼前。
许和风你是我青春的一劫,这点我预想得到,可既然是一劫,为什么你在我心上幽居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肯走呢?
你倒是大声回答我啊。
第一天被父母送进队里训练,父母就不苟言笑地教她:“想哭吧?那就把眼泪统统流进泳池里头,这样别人瞧不见你的脆弱,就不敢低估你。哭完就继续游,速度没有提不上来的道理!”
小夏父母都是退役的游泳运动员,当初也双双被选进省队拼死训练,烈日寒冬,每天凌晨四点长跑三千米热身,春夏秋冬一刻不停地执着于有朝一日靠速度被世界瞩目的梦想。
梦想之所以被称为梦想,大概就是因为遥远,因为大多数人最终都没实现,比如小夏父母。
他们在泳池里耗尽青春,却没能在国际大赛上获得什么名次,退役后又渐渐发现那些年的高强度训练使两个人落下一身隐伤,于是沦为在生活边缘挣扎的中年夫妻,靠着体育系统支付的钱艰难度日。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游泳梦破灭而让女儿小夏对此敬而远之,相反,他们从小夏儿时起就源源不断地灌输:游泳就是你齐小夏毕生的事业,更是你唯一的未来,没有第二条路。
这对不幸的夫妻赌气般地坚信,他们没抵达的荣誉巅峰,没享受的美好风光,女儿小夏绝对可以通过付出汗水获得。好在小夏一直性子温顺乖巧,也一直争气地在队里保持速度领先,从没怀疑某一天会有人取代她,夺走她的骄傲。
直到那个叫孙江宁的狂野少年骤然出现。
很多年后的齐小夏不再是敏感脆弱的少女,但每次她回想起孙江宁在自己青春岁月的出场,都会陷入沉默。算不上惊艳,也不震撼,只能用六月天空突然响起的闷雷来形容,瞧着灰蒙蒙的,却能骤然掀起倾覆城市的大暴雨。
小夏不懂,这段相遇正一点点偏掉她原本的生活轨迹,将包括和风在内的所有人带入回不了头的流离命运里。
某个午后,正当整个队的人都埋头分组训练时,突然一旁的非赛道区域溅起一连串频率出奇吻合的水花,在所有人停下自己动作去注视的目光里,这个让小夏觉得有点脸熟的少年双臂飞快地扫过了五十米距离。
小夏愣了很久很久,一切太快,她没来得及按秒表,但靠着双眼就足以知晓,她输了,这家伙这么一游早把她的纪录破了个落花流水!
如果非要她比喻,孙江宁这初显身手,真像一只穿梭深海的迅猛鱼雷,不仅动作敏捷得可怕,连罩在游泳镜之中的那两只冷光眸子都犹如利刃,让人不寒而栗。
这双眼睛虽英俊,却昭然若揭地写了四个字——本非善类。往后种种,其实不是没预兆,只是彼时小夏身在棋局,浑然不知。
当下,一旁见过许多速度奇迹的老教练也不禁目瞪口呆,望着这个不理睬众人、吊儿郎当地趴在瓷砖上的男孩,什么都不多说,也不费力夸他,只淡淡地问:“小子,想不想加入队里?”
孙江宁这才优哉游哉地撑起单只手臂,小皇帝似的揉了揉眼,皱着眉示意老教练大点声:“挺吵的这儿……您说什么?”
老教练平日脾气不知有多大,早年发起火,没少伸脚把小夏他们往泳池里踹,也曾横下心罚过队里男生在暴雨里跑三千米,此刻却默默攥紧拳头,尴尬一笑。有时能否一战巅峰,就在于能否发现一个天赋出众的选手,并成功地留住。
队员开始窸窸窣窣地低语,你一句我一句。女生们偷瞄孙江宁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因被水打湿而显得邪气十足的刺猬头,相视发出暧昧的笑;而男生最瞧不惯这种嚣张跋扈的家伙,纷纷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唯有小夏像个小孤岛,左右不搭边,似乎她从来就和大家不在一个频率。在学校有许和风倒还好,两人旁若无人地嘻闹,日子如流水,此刻她才明白没有和风,她就真的始终一个人。
是的,虽然要她承认基本没门儿,但她又不经意地开始想念他。
“半路杀来的野孩子都能随便加入队里?门槛限制都是空话吗……”
“这家伙不就是南街早两年闹了不少事的孙江宁嘛,听说他如今也不上学了,他家里还因为他年少轻狂惹出的事故,把房子都当医药费赔给人家啦!……”
“对啊,是叫孙江宁没错……说起他爸妈呀,当年也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都没个准确说法,他那个奶奶哪有力气管住这种混世魔王中的混世魔王?”
……
小夏低着头,默默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流言。
她又怯弱地瞥了一眼孙江宁神情慵懒的脸,出于本能,她害怕孙江宁也听到这些人的声音。毕竟他瞧着不像那么坏,反倒比较像是她与和风的同类,全无恶意,却始终不合群。
没等周遭安静,起身披上白毛巾的孙江宁歪着嘴角又是一个阴戾迷人的笑,冲着老教练点了头:“我加入。”
老教练满意地拍手:“大家欢迎我们的新队员……哦,也是你们的新队长———”孙江宁仰着头,机敏十足地在断掉的话茬上接道:“孙江宁。孙权的孙,江河湖海的江,鸡犬不宁的宁。”
一个信手拈来的小幽默,弄得本来绷着脸的大家都笑了。
而就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小夏听到游泳馆门口传来管理员冷冰冰的通报:“齐小夏同学,有人找你。”
她心头一紧,直觉地望过去,手里攥着折叠拐棍的和风正快步朝这边冲过来。好多天没见,少年浑身的温暖光芒分毫没变。
外面艳阳高照加上他心里太急,满头都是汗,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显得有点跌跌撞撞,既滑稽又让人心酸,还带着一脸内疚的笑意,像个自知做错了事的熊孩子般嘟着嘴:“是我啊,小夏。”
他的存在总是能像个网似的将她轻松套牢,她费了很大劲才横下心退后,委屈地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对许和风不理不睬,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池中,憋住呼吸游了好长好长一段。
【第三章】孤独的小困兽
{记忆里所有共度的时光都是蓝色的,像一块又甜又凉的薄荷糖。}
聪明如许和风,当然懂小夏心底那股因为伤了自尊心而产生的别扭劲儿不是他这么一出现就能化解的,于是他任她在水里发泄,自己则默默去后面换了条泳裤,然后安静地躺在泳池边,听倔强的她手臂拨水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更衣室的位置,通道口的方向,和风都烂熟于心。过去数不清有多少个夏天,他都这么一声不吭陪着她训练,两人记忆里所有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池水这种蓝色,蓝得像一块又甜又凉的薄荷糖。
等到黄昏她游完泳,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又一瓶养乐多给她。小夏总是心底忽然一热,不知所措地微笑,望着他浓浓的眉说:“大热天背这么多饮料没累死在路上啊。”
他总是很治愈地露出皓白的小虎牙,朝她耍宝地亮了亮日益结实的手臂:“我这身子骨是累不死的,女侠放心,倒是你别渴死就好。”他这么插科打诨,是因为他记得她游完泳总是大喊“渴死了,渴死了”,而她又特任性,不爱喝白开水,只迷恋养乐多。
沉默的小夏从池中爬出来,靠着他坐下,她连毛巾也没拿,浑身从头发到脚趾都在滴着水。
她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认输,转过头盯住他一脸淡淡的孤单神情,捶了捶他翘着的小毛腿,努力回到从前那种亲昵自然的状态:“喂,干吗来了?”
“陪练哪,女侠的游泳大业也就是我的事儿啊,我做好加油打气以及提供饮料的后勤工作,责无旁贷。”温柔地说着,他照例从书包里摸出养乐多,细心地帮她插好吸管才递过去。
她垂下头笑着,心满意足地喝着,其实她很想在这一刻说出口,她对未来的一切并没那么笃定,她虽然游起泳没有几个女生能赢过她,但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反问自己,这真的就是她想要的梦想吗?
她心底空洞洞的,没有答案。
就在两个人沉寂的空隙,和风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咙,突然将他凉凉的手搭在她肩上,低低地道:“小夏,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呢,我们俩之间,不需要这样步步为营地周旋吧?”
“我不想说,也不想听!和风你省省吧,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以后更不会变!”小夏猛然间开始害怕,只能用愤怒掩饰慌张,扬起下巴狠狠地打断他。
那天在他卧室里被他尴尬推开的那个瞬间,成了她心上不能触及的一道阴影,谁也不能靠近,谁也不能提,包括和风本人。
谁知一向性子温顺的和风这次没有由着她,而是紧绷着脸,不卑不亢道:“齐小夏你就是这副德行!永远都抢着自我催眠,你害怕了、犹豫了、遇到障碍了,就粗暴地把别人都拒之门外,你以为这样是强势吗,不过是懦弱罢了!你想过吗,如果你是我,世界于你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你岂不就整天把自己半死不活地关在家里?”
和风虽是盲人,对她的心却看得透彻,字字句句直击要害,叫她张大嘴也不知如何反驳。
她背过身,缩着肩膀望着脚边的瓷砖,夸张地大笑着,双眼投射出的光越来越冷。在绝望深处,她选择破罐子破摔。
和风脸色发白,眼神失控,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停下,而是继续把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倒出,顾不得后果:“齐小夏你敢不敢扪心自问,你真就这么热爱游泳?你确定你不是在花自己的青春,圆别人的梦想?我是在乎你,怕失去你,所以永远站在你身旁,支撑你往前,但你真的敢说你清楚自己要往哪里走吗?”
一秒都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他冷漠地嗤笑了两声,失落地接道:“你,不,敢。”
她终于感到浑身血液都在倒流,熊熊燃烧的怒火将她激得站起身,抓住一旁躺椅上他的书包,用尽力气扔到了他怀里。她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摇着,嗓音也一直悲伤地打着哆嗦:“拿着你的书包立马滚!你什么都可以质疑,但我为了游泳咬牙拼了这些年,这一池消毒水承载了我所有的希望,你凭什么诋毁我!看不顺眼你倒是滚啊,现在、立刻、马上就滚!”
漫长的一通咆哮后,她静静蹲下身子,感觉自己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手脚都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好啊,都听你的,齐小夏。你有梦想,你高贵正义,只要你有一天恍然晓得自己彻底走错了路,别来找我哭鼻子就行!”最戏剧化的一幕就在此处,和风或许是真灰心了,挠挠头苦涩一笑,连半点安慰都没留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掉头远走。
其实很多年后的两个人都还清晰地记得这场游泳馆里的争吵,记得四周那种空荡荡的回声。
和风很后悔,情急之下对青梅竹马的她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但他又深知,这些残忍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而小夏则终于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愤怒,那并不是对梦想的捍卫,而是她心虚,她不想被和风发现她其实不那么热爱游泳,对于她那挣扎在生活边缘的父母来说,游泳就是一切,她背负太多期望,因此输不起。
和风敲着折叠拐棍消失在游泳馆之后,小夏从外套口袋摸出两张早准备好的《马达加斯加》的票。那是整个2005年夏天最火的动画电影,即使和风不来,她原本也要主动去找他一起看。
她印象很深,从前他们曾并肩坐在漆黑的影院里,他连听电影的声音都激动,而她则耐心地把情节一点点讲给他听,直到弄得周围观众都不耐烦了,开始朝他们俩清嗓子、翻白眼,他们才牵着手顽童般地跳着逃出影院,在太阳下放肆大笑……
就在她攥着两张票陷入死寂时,一只少年的手戏谑地拍了拍她,他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坐在她身旁,倒毫不客气。她忘了抹掉眼角的潮湿,下意识地抬头,是刚才那个傲慢的“鱼雷”。
孙江宁趁着她眼神悲伤又恍惚,机敏地一把夺过她的票,邪恶地挑着眉高高挥动起来:“怎么,没人陪你看就在这哭哭啼啼?来,我孙江宁就做一回好人,咱们这就去影城!”
她狠狠瞪着他,心虚的口吻透着一股不耐烦:“还给我,我不去看!谁规定买票就一定要去看?”
“装,就装吧你,齐小夏,你这样我就当你是生我的气,怪我抢了你队长位置了。”他讳莫如深地一笑,满脸吃定她的嘚瑟神情。
天晓得世上怎会有如此一厢情愿的厚脸皮。
可惜她不愿被误解,因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嫌弃:“得了,别贫了,走……去影城。”
孙江宁瞧着坏,绅士风度倒是有的,并肩走过大街时都会细心让她走在路的里侧,自己走在车来车往的外侧;上出租时还俯身为她开门,只是当他的手指无意碰到她的肩时,她戒备十足地闪开,随后又尴尬地低头一笑。
他也适时地幽然一笑:“你是不是从他们那儿听到了我的光荣史,已经晓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了?”
她连忙摇头,睁大仓皇的双眼老实说:“我没信他们。你不知道,我在班里也被好多人议论、孤立、取笑,所以我晓得所谓流言十条有九条都是假的,还有一条……是蒙对的!”
“哈哈!”他能辨出她的那种天真不是装的,于是温柔地笑了两声,转而又神秘地说道,“他们说得对,我就是魔鬼,你慢慢就知道了。”
当时她不以为然,只当是一句玩笑。
她当然也不知道此刻的许和风并没走远,而是呆呆地躲在游泳馆外的走廊上,他一贯的沉稳平静统统没了,默默恼火地挠了挠头,撇着嘴像个丢了糖果的小孩,将薄薄的帆布鞋一跺,跺得脚底发麻:“齐小夏,你居然给我玩招蜂引蝶这一招,别怪我见招拆招!”
等到确定她和孙江宁上了出租,少年才紧跟着拦下了一辆车,告诉司机也去影城。
骄傲的许和风大概永远都不会承认,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了她,卑微的跟踪。
下期预告:
敏感多疑的孙江宁在影城里偶然发现了和风隐藏了十年的秘密,为了进一步深究,他主动加入了和风与小夏的秋游。在篝火游戏中,小夏拯救了被欺负的和风,两人终于在星空下拥抱和解,但他们不会想到,更大的危机正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