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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恒律

2015-05-14路明

读者 2015年15期
关键词:反物质老头子哥哥

路明

从小我就有个悲观的想法,觉得这世上的情感是守恒的。大到整个世界,小到一个人,给了你多少欢乐,也会赋予你同等的悲伤。或者说,如果快乐是正数,悲伤是负数,那么这些统统加起来,结果是零。

如果不是,那么在他离开的时候,两清。

为何有些人的逝去让这世界变得空荡?为何有些感情的结束让你伤筋动骨?

因为他们给过你同样多的幸福。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是用快意或泪水,轧平这最后的账本。

一直以来,我不敢放肆地快乐,不敢得意忘形。我怕这冥冥之中的守恒律,我怕有一天还不起。

有个从小一块儿玩的小哥哥,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医院副院长,母亲更是小镇上的一枝花。小哥哥自幼习书法、练小提琴,学习成绩优异,长得更是眉清目秀,俨然人中龙凤。

命运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小哥哥14岁那年,他父亲骑着新款摩托去县城开会。医院的老职工至今仍记得副院长风驰电掣的英姿,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会开了一整天,又留大家吃了晚饭,副院长急着要回家,抄了一条没有灯的小路,又把雅马哈开到了80码。黑夜里,一根斜挂下来的电线要了他的性命。

小哥哥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丈夫葬礼的当晚吞下大剂量安定,好不容易才被抢救过来。小哥哥跪在母亲床前,一边哭一边哀求:“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母亲也是泪流满面:“儿子,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看来,他母亲是得了抑郁症,纵使对儿子千般不舍,也敌不过她离去的决心。一个月后,她偷偷爬上了住院部的楼顶,纵身一跃。

那天见到小哥哥,他跟在亲戚身后,为离去的父母办理各种手续。他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亲戚给他办了转校。临走前一天,小哥哥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开了一桌,邀请帮过忙的邻居们。席间,他一杯一杯地敬酒。众人劝阻,他一饮而尽,又满满斟上,神情肃穆,俨然大人。

回去的路上,他步态踉跄。我扶着他的肩,听见他小声地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坚持要自己上楼。我目送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虽然裹着旧棉衣,却仿佛赤条条无牵挂。

等号这一边是生离死别、加加减减,等号那一边是空。

朋友的母亲查出患了肺癌,晚期。朋友辞去工作,专心护理,母亲只是日渐憔悴。

那天夜里收到他的短信:“陪我走走,撑不住了。”

他在夜半无人的街头号啕大哭。哭完了,抹去眼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病房陪伴母亲。

告别时他说,有时真羡慕那些从小没了父母的孤儿,少了很多关爱,却不需要面对这样的离别。

《圣经·传道书》里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欢喜有时,悲伤有时。”

拿到检查报告彻底蒙了,有时。

坐在住院部的楼梯上掩面而泣,有时。

守在病床前,静听时间流逝,有时。

跪倒在菩萨面前,绝望而虔诚,有时。

颤抖着在手术风险单上签字,有时。

等在手术室外,度日如年,有时。

一张白床单,遮住了最亲爱的脸,有时。

再见到他是半年后,人瘦了一大圈,发根都白了。居然还笑得出来,是那种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说,每次路过华山医院,都控制不住自己,停车,上楼,十二病区,熟门熟路。走到那扇门前,发一会儿愣,再悄悄离开。仿佛母亲还躺在里面。

爱是过冬的衣物,也是沉重的包袱。像小时候盖的老棉被,压在身上透不过气,帮你抵抗这世界的严寒。

我们习惯了背负爱行走。有一天若放下包袱,会觉得后背冷。

后来,我知道了更多的守恒律,也惊奇地发现,在守恒之外,还有各种不守恒:宇称不守恒,左旋右旋不守恒,黑洞辐射信息不守恒……137亿年前的一瞬,宇宙大爆炸,物质与反物质同时诞生又逐对湮灭。仿佛是上帝出了偏差,物质的总量比反物质多了十亿分之一。

如今我们面对的宇宙:庞大的星系团、耀眼的超新星、神秘的黑洞、浩渺的星云……不过是幸存的十亿分之一。

正是这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不守恒,才有了世间所有的悲欢。

小时候,最爱去爷爷家。玩累了,爷爷招招手叫我过去,拉开一只小抽屉——花生酥、米花糖、黄油饼干、大白兔奶糖……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奶奶在一旁大呼小叫:“哎哟,这个我没见过,老头子啥时候买的,还怕我偷吃?”爷爷涨红了脸:“哪有的事……”奶奶“咯咯”笑了,顺手抓起一块,利落地剥了糖衣,塞进爷爷嘴里。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不愿搬去和子女同住。她笑着说:“老头子要回来找我托梦,找不到可怎么办?”

老房子是爷爷一砖一瓦垒起来的,碗橱和饭桌是爷爷自己打的,枇杷树是爷爷亲手栽的,枕头和被单是用了十几年的。我知道,奶奶是离不开爷爷的气息。

戴上老花镜,翻开从前的照片。爷爷和她站在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像两个小孩子。

在最后的日子里,爷爷坚持要自己挑选遗照,最后挑了张眉开眼笑的。爷爷说:“人不能老是哭,灵堂里哭过就行了,以后还要过日子,要高兴。我陪着你们高兴。”

又是一年清明,我陪着奶奶去给爷爷上坟,摆上烟酒,燃三炷香。奶奶一边往火盆里放锡箔,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头子,没钱了吧,金山银山给你寄来了。有钱了也不能乱用,麻将打打一块两块的就行,别打那十块二十块的。这些够用不?不够?不够我再烧点……告诉你个好事情,你孙媳妇今年要生了,哎呀,你见了准高兴。你可得保佑他们,保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听到了没,别光拿钱不干活,回头我找你算账……对了,隔壁老杨去年也走了,你闲得无聊找他吹牛去。你俩从前就一个路子……我嘛,混混日子,过个一年半载就来陪你……”笑着笑着,一脸的泪。

曾以为自己看穿了这守恒律,情愿无悲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晴。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帮奶奶拭去了泪水,忘了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相信,我的守恒律是错的。快乐可以比悲伤多一点点,哪怕只多出十亿分之一,也是这世界存在的理由,是我们活着的全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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