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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长丝袜

2015-05-14凯特·肖邦

读者 2015年14期
关键词:丝袜柜台手套

凯特·肖邦

一天,年轻的索莫斯太太意外拥有了十五美元,这对她来说是一大笔钱。这笔钱把她破旧的零钱包塞得鼓鼓的,她觉得无比珍贵,也想起自己好几年没有享受过了。

如何利用这笔钱成了萦绕在她脑海中的问题。有那么一两天她看起来像梦游一般,其实她在专心致志地思考和计算。她不想仓促行事,以免事后后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反复斟酌,一个合理而明智的用钱计划愈见清晰。

一两美元应该加到珍妮的买鞋费用当中,以确保鞋子比以往更耐穿。她会买几匹细棉布,给珍妮、玛格和男孩子们做衬衫——她原本打算用娴熟的技巧补缀衣服,让大一点的孩子凑合着穿。玛格需要一件新睡衣,她在商店的橱窗里看到过一些漂亮的款式,价格相当便宜。剩下的钱足够用来买新长袜,每人两双。这样的话有一阵子就可以省去许多织补的麻烦啦!她还会给男孩子们买军帽,给女孩子们买水手帽。她的孩子们这回可以看起来生气勃勃、漂漂亮亮、焕然一新,这幅图景令她激动不已,她满怀期待,整宿未睡。

邻居们有时候会谈起“美好的往昔”,年轻的索莫斯太太在还没嫁人之前也曾有过。现在她不会再沉浸在这种病态的回想中。她没有时间,没有一丁点儿的时间去怀念过去。当下的需要占用了她身体的全部机能。未来的图景有时候像模糊的怪物一样,令她恐惧,而幸运的是那一天从未到来。

索莫斯太太是那种了解特价商品的价值的人。她可以站好几个小时,一步一步地挪近她想买的正在折本出售的东西。如果需要,她可以在人群中推搡着前进。她学会了抓取一件商品,抓住,然后以坚持不懈的决心和毅力抓紧,直到轮到她付账。不管她要等多久,皆是如此。

但是那天索莫斯太太有一点虚弱和疲惫。她已经匆匆吃过一顿简单的午饭——不!她回过头想想,在等孩子们吃饱饭、收拾好饭桌,以及准备去购物这段时间,事实上她完完全全忘记吃午饭了!

她坐在较为清静的柜台前的一把旋转椅上,想要积蓄一点力量和勇气来挤进围堵在衬衫衣料和花纹细布柜台边的人群。软弱无力的感觉向她袭来,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一般。她漫无目的地把手摊在柜台上,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感觉很舒服。她朝下看,看到了手下面的一堆长丝袜。旁边的一个布告显示,这些长丝袜从两美元五十美分降到了一美元九十八美分。一位年轻的小姐站在柜台后,问她想不想看看这些丝袜。索莫斯太太笑了,仿佛售货小姐在问她想不想看看钻石王冠,并且相信她最后一定会买下来一样。但是她继续触摸这些柔软闪耀的“奢侈品”——现在她用两只手把长丝袜拿起来,瞧着它们闪闪发光的样子,感觉它们犹如蛇一般在她的手指间滑行。

两朵兴奋的红晕突然出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抬头看售货小姐。

“请问这有八码半的丝袜吗?”

这有许许多多八码半的丝袜,因为这是最普遍的码数。这边有双淡蓝色的,那里有些淡紫色的,还有些全黑的和各种不同深浅的棕黄色的和灰色的丝袜。索莫斯太太挑中了一双黑色丝袜,长时间地端详它。她假装在检查丝袜的质地,售货小姐向她保证质量绝对可靠。

“一美元九十八美分,”索莫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要这双。”她递给售货小姐一张五美元钞票,然后等着找回的钱和打包好的丝袜。多么小的一包丝袜!它一下子就淹没在她破旧的购物袋深处。

之后索莫斯太太并没有朝特价商品柜台走去,而是坐电梯到了上一层楼的女士等候室。在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她把穿着的长棉袜脱去,换上了刚买的长丝袜。她没有作任何心理斗争,没有规劝自己,也没有试图解释她这么做的动机,以便让自己心安理得——她根本就没有在思考。她现在仿佛从令人疲乏的繁重工作中解脱出来,任冲动指引自己的行为,卸下责任,得到暂时的释放。

丝袜的触感是多么好啊!她想靠在有坐垫的椅子上,好好享受一下丝袜奢侈的触感。她坐了好一会儿。接着她穿上鞋子,将长棉袜卷好,塞到包里。之后她径直走到卖鞋的区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索莫斯太太要求苛刻,售货员无法理解她,因此不能把她的长丝袜和鞋子搭配起来,觉得她太难取悦了。她拉起自己的裙子,将脚转到一边,当她往下看自己光亮的尖头靴时,她的头转到另一边。她的脚和脚踝看起来十分美丽。她没有意识到这些是属于她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想要一种绝妙的时髦的搭配,于是她告诉那个为她服务的年轻小伙,如果她能得到想要的,她不在乎多花一两美元。

索莫斯太太很久没有买到合适的手套了。她极少买手套,即使偶尔买一双,也是特价商品。那些手套如此廉价,如果还期望它们戴在手上刚好合适,就太荒唐可笑了。

现在她的胳膊肘靠在手套柜台的垫子上,一个好看的年轻售货员动作灵巧、熟练地给索莫斯太太戴上羊皮长手套。她自上而下理顺了手套,然后干净利落地扣上扣子。两个人都用了一两秒的时间欣赏了这双匀称的戴着手套的小手。还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呢。

几步开外的报刊亭里,成堆的书籍和杂志放在窗边。索莫斯太太买了两本高价杂志,仿佛她已经习惯阅读杂志,就像习惯了其他令人愉悦的事情一样。她用手拿着这两本没有包装的杂志。在十字路口,她还尽可能地提起她的裙子。她的袜子、靴子还有合适的手套使她的仪态奇迹般地大为改观。这给她一种安全感,一种属于穿着考究的上层阶级的归属感。

她已饥肠辘辘了。若是以前,她会抑制住对食物的渴望直到回家,泡一杯茶,随便吃点。但是现在,暗暗指引着她的冲动不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

街角有一家餐馆,她以前从未进去过。从外面看,她有时候会瞥到干净无瑕的织花台布、闪光耀眼的玻璃杯,以及侍者轻手轻脚地为上流社会的人们服务。

她进去的时候,她的外表并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引起众人的惊讶。她单独一人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一个殷勤的服务员立即走过去等着她点单。她不想过于奢侈,她只想优雅、细致地品尝——六只小牡蛎,一份水芹猪排,一份甜品,一杯冰镇饮料,一杯白葡萄酒,最后再来一小杯黑咖啡。

等菜上桌时,她从容地取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一本杂志,边浏览边用钝刀裁页。一切都令人十分惬意。台布甚至比从窗外看到的更加干净,而玻璃杯更加闪耀。餐馆里的女士、男士和她一样在小桌边安安静静地吃午饭,并没有注意到她。一段动听的旋律在耳边低诉,一阵柔和的微风从窗外吹进来。索莫斯太太尝一口食物,读一两个字。她抿一小口琥珀色的葡萄酒,在长丝袜里扭动起她的脚趾。酒的价格对她没有影响。结账时,她数够钱交给服务员,并在他的托盘上留下一枚硬币。他向她鞠躬,似乎把她当成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公主。

索莫斯太太的钱包里还有钱,她下一个抵制不住的诱惑是去看一出日场戏。

她进入剧场的时间稍晚了一些,戏已经开演了。她觉得剧场好像挤满了人,但是到处都有空位。她被带到其中一个位置上,坐在穿着光鲜的女士中间。她们在这儿消磨时间,吃着糖果,展示着她们华美的服饰,不过大部分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观看戏剧表演。可以说现场观众中几乎没有人持和索莫斯太太同样的态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整个舞台、全部演员以及所有观众在她脑中聚拢成一个大印象,她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她笑着看喜剧,和旁边的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士一样,哭着看悲剧。她们针对这出悲剧还聊了一会儿。这位女士擦干眼泪,在一块小而薄、带有香味的方手帕上擤了擤鼻子,然后递给索莫斯太太一盒糖果。

戏演完了,音乐停止了,人群鱼贯而出,索莫斯太太仿佛梦醒一般。人们朝各个方向散去。索莫斯太太走到街角等电缆车。

一个有锐利目光的男人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很喜欢研究她苍白的小脸。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所看到的。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到——除非他有魔力,能够察觉到索莫斯太太内心的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种深切的渴望,那就是电缆车永远不要停,带着她一直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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