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动物园
2015-05-14沈祎
沈祎
拉萨的动物园可能是我此生去过的最悲凉的动物园。
这里有最广袤的土地、最专注的观众和最孤独的动物。
所有的动物里,最“珍贵”的应该是两三只黑色的熊,被关在地嵌式的牢笼里,在刺眼的阳光下和密密麻麻的栅栏之后,只看得到黑色的一团。
一排当地人依着栏杆,兴致颇高,望到后来就出了神。
他们看那只黑熊的时候,可能也看到了人类自己。
而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也无不如是。
我其实想讲的是自己在那里如何得罪了一只羊,下场是文明人落荒而逃,从而彻底终结了动物园之旅。
大概就是在对熊的“凝视”无果之后,我漫无目的地看了几只孔雀。孔雀与游客的距离倒是仅有一步之遥,只是它们几乎完全丧失了美的“斗志”,全耷拉着脑袋,甚至还不如公鸡昂首挺胸,着实叫人意兴阑珊。对的,拉萨动物园真的有鸡可看。它们闲庭信步,叫人不能确定是从哪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呢,还是原本就是动物园一景。
随后,我略感疲惫地路过一片羊的观赏区。就在我靠近那圈铁栅栏的同时,一只小羊也面向栅栏朝我走来。这只羊凭空冒出,没有同伴。它径直“为我而来”,让我从高海拔地区缺氧的迟钝状态中恢复了几许兴奋。
“和我有缘吧?”我沾沾自喜地想。
果然,这只羊把脸紧紧贴着栅栏,嘴露在外面,含着铁丝,出神地望着我。
它在等我过去抚摸它。一定是这样的。
走近细看。好可怜啊,它的眼角似乎发炎了!好可怜啊,它瘦骨嶙峋并且浑身都不干净!
好可怜啊,它需要关爱!好可怜啊,我得给它一点爱与温暖!
……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作为人类,我的爱心泛滥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也可以想象。我蹲下来,没有忘记一个文艺青年的使命,拿出相机,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隔着栅栏,用手轻轻摸了摸它的额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具体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大致就是,“你饿了吧”“冷不冷”之类的话。
之后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好像停止了,这只羊凝固了,一动不动。
当我第二次伸手准备抚摸它时,发生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至今刻骨铭心的一幕。
这只羊毫无征兆地,暴怒了。
它激烈地摇动脑袋,头上的角差点儿戳到我的手。
“别怕。”我试图安慰它。但话音未落我已经本能地收回了手,并且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这只羊开始用头撞击栅栏,恨不得折断羊角,两只前蹄还不停地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种近乎自虐式的撒野,就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同时又像个乖戾的孤儿。
一股深深的、夹杂着痛苦与绝望的愤怒扑面而来,怔得我呆若木鸡,完全不知所措。
不停地撞击,几秒,一击、一击,十几秒……我几乎是被动地等着它无法自拔的自虐节奏逐渐缓慢下来。
无法估算过去了多久,可能很短,只有几分钟,但又沉闷而漫长,仿佛过了半辈子。
它终于停了下来,再次凝固成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它因发炎而溃烂的眼角滑落,顺着粘满尘土、脏兮兮的脸颊一划而过。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我一定是累了吧,兴许是积累了几天的高原反应发作了?未来得及细想,像有一道电流从头顶飞流直下,穿肠过肚,把我劈开了,好疼。
我是中了巫术了吗?刚才一瞬间,我的魂魄像是径直飞入了那只羊的身体里。要不然,怎么能如此心连心地感到痛苦与无助。这究竟是羊的痛楚,还是我的痛楚?是动物的绝望,还是人类的绝望?
忽然,有点想不通了。
假如这样的无人之境是漫无边际的,我为什么要唐突出现,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满口仁义地用一种为了自我满足式的温柔,去打破原本的平静呢?
这只羊嘴里仍然咬着铁丝,而铁丝纹丝不动。彼时彼刻的我,更是挪不动腿。在片刻心心相印的苦楚之后,一道无形而巨大的屏障又永远地阻隔了我们。
谁能明白谁呢?谁又能解救谁?
“生命无非是苦。”
“我懂。可是我怕。”
“对不起。”我向那只羊道歉,尽管我明白为时已晚。在之后漫长的冬日里,可能不会再有人走到这个动物园这一片来——拉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甚至不如外面任何一条无名的山路,都曾体知过朝圣者虔诚的跪拜。这一刻,人的体温让之后许多个黑夜变得更冷。
它那样暴跳如雷,因为它比我率先意识到这一切。它暴跳如雷,不单是因为无济于事,更是因为好不容易辛苦建立起的对外界的抵抗也从此功亏一篑了。我这个愚蠢的人类,既然不能解开它们的枷锁,就不要再以垂怜的名义赏玩它们了吧。
就这样,我狼狈逃离,相机再也没拿出来过。路过黑熊区的时候,那群执着的当地人仍然井然有序地列队站在那里。
我突然开始无比羡慕起他们的盲目。但愿那些被关在里面的熊,能和他们彼此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