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沙数
2015-05-14张大春
张大春
7岁的儿子数学考了69分,他说:“你以前不是都考0分的吗?”我说:“你不能跟我比。”能比,还是不能比呢?这是一个比哈姆雷特的“天问”还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完全失去学习数学的兴趣的情境至今仍历历在目。小学二年级的一次月考,我的数学考了86分。当时全班考100分的同学占了一多半,我被老师特别叫进办公室,站在混合着酸梅味儿的油墨纸张旁边,被敲了14下手心。老师的理由很简单:不应该做错的题都做错了,全是粗心的缘故,为了让我记取教训而挨14下,因为100减去86等于14—这是我用条件反射都会作答的一个题目。
我要不要为了让孩子记取粗心的教训而打他31下手心呢?我猜想一阵疼痛并不能讨回几分细心—起码我自己到现在还是经常丢三落四,而40多年前挨了打之后能记得的,顶多是老师办公室里弥漫着的油墨味儿。我能做的只是小心地问一声:“考这个分数,会不会让你对数学没兴趣了?”
“不会啊!”他说。
“为什么?”
“我还想知道什么数字最大呢,比一万还大!”
“十万就比一万大啊!”我说,“你不是学过吗?个、十、百、千、万、十万……”
“再大呢?”
“十万、百万、千万,一样进位进上去。”
“再大呢?”
“万万更大。万万不好说,就说成‘亿,古人叫‘大万‘巨万,都是这个意思,一万个一万就上亿了,亿是万的一万倍。”
“比亿再大呢?还有吗?”
“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到了万亿就换另一个字,叫‘兆。”
他一寸一寸地放宽两只手臂,瞪大眼睛,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还有比兆更大的吗?十兆、百兆、千兆、万兆,那万兆有没有换另一个字?”
“‘万兆就叫‘京了。”我其实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只知道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是这么教我的,但是儿子似乎无暇细究,他只对更大的数字的“名称”有兴趣。
“那再大呢?”
我的答案也是我父亲在40多年前给我的答案:“那就是‘恒河沙数了。”
过了几天,我侧耳听见这一堂数学课的延伸成果。我不算满意,但是至少儿子忘记了69和100这样的小数字—儿子跟他5岁的妹妹说:“在印度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叫‘恒河。恒河里究竟有多少沙子呢?数也数不清,而且是不可能数得清的,我们就说这是‘恒河沙数,它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你懂吗?”
这个词妹妹在几分钟以后就会应用了,玩耍时跟哥哥发生了争执,她说:“我一脚把你踢到恒河沙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