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2015-05-14杨海林
写字的,画画的,现在都喜欢用陈纸。
据说陈纸着墨时流利爽滑,而且一笔下去,自然地能分出层次来──最陈的能分出五层,一般的也能分出三层。
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墨分五彩”呀。
清江浦的书法家孟献花就是喜欢陈纸的祖师爷,要是想求他个墨宝──你是有钱人,捧来了沉甸甸的银子;你是有权人,放个屁能臭清江浦三天——你来到他家的院门口,对不起,“小叩柴扉久不开”。
你要是捧了嘉庆年间的陈纸,刚走进孟献花所住的小巷,孟献花就会仰起脸舒舒服服地打一个喷嚏,身子立刻就活泛起来,打开门,张罗了茶水,摆好了书案。你要是步子慢,他会颠颠地跑出来迎接你。
他铺开你的陈纸,会踉跄一下,有点儿眩晕的样子──求书的人看到这种病态的样子心里会暗暗一喜,因为这是他最佳的创作状态。
书写的内容你就不要操心,孟献花会根据纸张的老旧程度、笔在纸上行走的流畅程度、墨在纸上晕染的变化程度,提供出合理的书写内容。
一张陈纸写完,孟献花力尽神疲,会倒在床上连睡三日。
孟献花喜欢这种感觉。
在清江浦,因为孟献花的这个癖好,陈纸的价格奇贵,已经堪比古董——而古董,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玩这一行的,不是做官的,就是经商的。
自古以来,做官的或者经商的,能有几个是清白的!
孟献花不管这些,他一看见陈纸就忘了一切,待清醒过来,人家早已卷了他的字扬长而去。
孟献花就自己找台阶下:“古来书画家的作品能流传至今,靠的其实都是他们生前憎恨的这些达官贵人——这些人衣食丰裕,才有心思把字画看得很重。”
“真正的知音保不齐比自己活得还惨,把作品给他们,往往最后都不会存留世上。”
想想也是这个理。
就比如杨海林。
杨海林喜欢孟献花先生的字,可是他不名一文,有的倒是大把的闲工夫。没事时,他就去看孟先生打瞌睡,看孟先生在别人的陈纸上写字──孟先生也穷,他一个写字的,自己买不起陈纸,所以,家里也没有自己的作品。
看得多了,杨海林就决定也搞一张陈纸来,请先生写几个字。
看中了一个经商朋友家的麻皮纸。
这也是一张陈纸,经商的朋友本来也是花了高价买来准备去孟先生那里讨字的,可是麻皮纸没有宣纸白腻,力道也不够,就一直扔在家里。
杨海林以为人家没当个事,就悄悄地偷了回来。
孟先生一见那纸,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
一摸,绵软爽滑。
一抖,声若闷雷。
立刻晕了过去。
醒来,老泪纵横:好纸呀。
麻皮纸以元朝居多,而质地如此精雅,必是当时宫内之物。
唰唰唰,在纸上写好字,钤上印。
叹一口气,在杨海林手腕上画了两个圈。
说:纵是人家所弃之物,也不能偷呀。
孟先生睡了七天七夜。
醒来,杨海林跪在他的床榻之下,双手已被经商的朋友打残,孟先生写的那幅字,也已被抢走。
“我画在你手上的两个圈,还在吗?”
杨海林抬起双手,发现早没了踪影。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孟献花又睡下了。
这一睡,再也没有起来。
走出孟家小院,杨海林就听到一件奇怪的事:他的那个朋友,双手上莫名地有了两道黑箍,后来越勒越紧,竟然被活生生地勒断了手腕。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