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盏摇曳的烛灯
2015-05-14姜瑜
姜瑜
摘 要:李商隐诗歌意境的朦胧性一直是评论界经久不衰的话题。本文尝试借助于杨宗宪先生的系统美学理论,即从物理性审美存在、心理性审美存在和社会文化性审美存在三个系统层次对诗歌《灯》的分析,认为李商隐笔下的“灯光”具有皎洁晶莹的光影之美、煎熬成灰的心灵之美和才子佳人的爱情之美。
关键词:李商隐;灯光;美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4-0149-03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
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
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
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
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
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
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
李商隐的诗最是难懂,说不尽的风花雪月,道不完的世事沧桑;李商隐的人最是善感,见月伤情对花垂泪,楚雨含情朔风蓄意;李商隐的情最是隐匿,美人香草各有所托,锦瑟促漏处处无题。品读李商隐的诗歌《灯》意蕴之美,这里不妨借用杨宗宪先生的系统美学理论,把审美对象分成三个系统层次进行赏析——物理性审美存在、心理性审美存在和社会文化性审美存在。这三个审美系统既各自成体系又相互制约影响,是一种从低到高,由浅入深,源形式于内容,由表象至本质的层次组构关系。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系统存在,这三个审美层次缺一不可,互为支撑,下一个层次是上一个层次存在的表现形式,上一个层次是下一个层次存在的内蕴精神,三个层次的子系统几乎涵盖了“烛灯”意象的全部。由此可见,杨的“系统美学”理论是一种既科学严谨又灵活变通的实践性方法论,尤其进行“烛灯”意象的内蕴解析时,更能体现出这种分析方法的强大适应性和显著优越性。
一、皎洁晶莹的光影之美
灯烛是中国古典诗人心目中不灭的神圣之光,而古典诗词里灯光意象的源头出自《诗经》中的《小雅·庭燎》,该诗描绘了炬火彻夜不熄,王宫大人火光之下击节而舞的生动场面:“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诗中的“庭燎”就是火炬、烛火。《说文》释云:“炬,庭燎火也。”《汉书·武帝纪》中有“一夜三烛”,颜师古注曰:“在地曰燎,执之曰烛。”《小雅》所述庭燎之事,当然还属于宗庙的祭祀和朝政大事的仪式。《周礼·秋官》谓:“司炬氏,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作为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实开中国咏烛诗先河。从春秋到汉代,许多灯铭烛赋之类的文字,都表达了古人对灯烛的偏爱。唐代则鼎其盛,据统计,《全唐诗》共有1563次写灯,986次写烛,此后历朝诗人也经常在诗词中使用这类意象。
系统美学认为,主客体审美关系首先是一种纯粹的自然关系,即物理层面上的对应关系,是主客体视觉等感觉的物理性建构。烛灯本身的物理性特质就是发出光华,而李商隐对此的描写虽然只有开首一句“皎洁终无倦”,但“皎洁”二字却高度概括出烛灯的物理性审美特征,同时也奠定了全诗的主旋律,即是作者对烛灯的由衷喜爱和热切赞美。
(一)烛灯的光亮是黑暗的终结
白日的艳阳高照和夜晚的明月光华无须烛灯之微光,“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庄子《逍遥游》)但是,在漆黑一片的陋室之中,在案牍高累的书房一隅,的确是需要一盏摇曳烛灯来驱散黑暗,来抚慰被孤寂侵蚀的双眼。
纵观李商隐的一生,“生不逢时坎坷多舛”八个字是可以概括的了。“生不逢时”指的是李商隐生活的大唐已经逝去了盛世的辉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特别是“安史之乱”后,唐朝逐渐走向衰落,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乱政,社会极不稳定,国力十分贫弱。深受“朋党之争”伤害的李商隐,对此感触颇深。《烧香曲》:“蜀殿琼人伴夜深,金銮不问残灯事。”李商隐悲痛于国君的不思进取,抨击了君主的荒淫无度。“坎坷多舛”指的是无法选择的黑暗人生。李商隐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虽才高志坚,却生来家境贫寒,三代孤寡;爱情上汲汲于求,却又屡遭变故;虽有报国之心,却又仕途坎坷,几乎终生辗转于幕府之间,仅仅以笔墨事人,默默无闻。我们仿佛可以看见,在他生命中无数个彷徨无助的黑夜里,那或许是他年少成名却挣扎于朋党之争的时候,或许是他辗转半生却依旧寄人篱下的时候,或许是他胸怀天下却蹉跎于大唐末世的时候,而陪伴他安慰他扶持他鼓励他的也许只有那一盏摇曳的烛灯。“皎洁终无倦”,“无倦”是一种百折不挠的坚持,是一种痴心不改的执着。光亮再微弱,烛火也没有放弃燃烧;黑暗再浓重,诗人也没有放弃前行。诗人心中的烛灯一直在无怨无悔的默默燃烧,从开始到结束,用“无倦”的烛光与黑暗的现实进行着顽强的斗争。
(二)烛灯的火焰是尘世的温暖
烛光不仅可以驱散现实的黑暗,最重要的是可以驱散心灵的黑暗,可以安慰受伤的灵魂。悲剧情境的人生特别需要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抚慰。李商隐虽被确认为唐代皇族的远房宗亲,但是这种社会关系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现实利益。在他十岁的时候,父亲在浙江幕府去世,他带着母亲、弟妹回到了河南故乡,生活贫困,靠亲戚接济度日,“佣书贩春”的他很早就背负上了撑持门户的责任。虽然没有家庭或家族的影响力帮助他在成长过程中进入上层社交圈,但是李商隐凭借才华、人品和性格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包括与仕途生计有关的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与文学有关的杜牧、温庭筠、白居易等,与信仰有关的刘、永道士、崔珏、李郢等。李商隐的每一个朋友都是他生命中的一盏烛灯,陪伴他走出黑暗走进光明,导引他走向仕途走近文学,是他荒芜人生路途上宝贵的财富。
“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冷暗黄茅驿,暄明紫桂楼。”记不清是哪一季节的春花秋月,秉烛夜游的少年难忘把酒言欢的肝胆相照。就在那一场微雨燕双飞的邂逅中,柔肠百结的红颜隔窗送出欲言又止的顿首回眸。无论是在凄风苦雨的黄村茅驿,还是灯红酒绿的紫云桂搂,都踯躅徘徊过一个单薄孱弱的身影,而在他左右总会摇曳着一盏炙热不息的烛灯,带给他知己般缓缓流淌的温度和情人般激荡汹涌的热度。明烛、光灯、华灯、朱灯、玉烛、花烛、晖烛、宝烛等意象代表了对朋友的渴望、招待好友的殷勤、与友对酌的快乐。相反,如寒灯、残烛、孤灯、幽烛等则传达出朋友相离别、思念朋友而不得见的苦楚和悲伤。烛灯是最好的场景道具,一切相聚的欢乐和离别的相思都是在灯烛的映照下上演的。选择灯烛象征美景良宵是诗人意识里的定势,它预示了灯红酒绿,预示了笑语喧哗。同时,灯烛又是容易消逝之物,光亮殆尽,只剩下几缕青烟,缭绕升腾。所以,以灯烛象征已逝的美景,是再恰当不过了。在这四句诗中,李商隐通过摇曳的烛光来追忆逝去的良辰美景。
二、煎熬成灰的心灵之美
根据“系统美学”理论,在整个审美鉴赏系统中,心理层次无疑是处于中枢位置——审美鉴赏最终总要表现为主体对客体之注意、好感、愉悦等心理反应的。从这个审美系统的角度出发,烛灯这种意象带给作者的心理感受是一种煎熬成灰的模仿性心理体验。
李商隐擅长使用各类精致优美的非自然意象来表达某种细腻幽微暧昧朦胧的情感,“蜡炬”、“锦瑟”、“促漏”、“香炉”、“镜匣”等不胜枚举,这种创作手法本身就是遵循着模仿性心理审美的原则的。诗人是怀着一颗善感的灵心尝试着去模仿去体验种种意象的存在形式和生命意味,而在此诗中诗人已然进入到“烛灯”这个煎熬自己照亮世界的艺术境界中。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起句言明烛灯的“皎洁”完全是由“煎熬”来成全的,而这一切又是完全的无悔无怨自苦自求。作者一方面用动情的笔触诠释烛灯的品格高洁,只埋头奉献不计较得失;另一方面又借此来自述其志,虽艰难险阻百转千回仍不同流合污变心从俗。有研究者指出,李商隐的诗歌上承屈原《离骚》,借美人香草之辞抒发忠君爱国之志,此诗《灯》就是很好的佐证。“烛灯”在此已经成为诗人意志情感的外化之物:“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显而易见,灯烛放射光芒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不计后果地燃烧自己消耗自己折磨自己。晋人傅玄在《烛赋》中称赞:“烛之自焚以致用,亦有杀身以成仁矣!”“致用”是给人带来光明,送去温暖,“成仁”即以智慧善良美好去抗争蒙昧邪恶丑陋的伟大精神。但这一切都是以“焚身”为代价的,焚身即牺牲自己,李商隐也从这种物象里获得了用牺牲来成全理想的人格启示。李商隐自大和三年踏入仕途至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辗转于各处幕府。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远离家室,漂泊异地,至少由空间距离造成的漂泊无依感不亚于曾遭受两次流放的屈原。并且李商隐因为与王茂元的翁婿关系一直遭到令狐楚一派的打击和排挤,终其一生都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这也与屈原因为得不到楚怀王的信任而惨遭流放的境遇是非常相似的。在这种悲剧情境的设定中,李商隐同样上承了屈原的伟大人格和政治信念,与屈原一样,他选择的是坚持而非放弃,“虽九死其犹未悔”,终其一生都坚持着积极用世兼济天下的宏伟理想。
“锦囊名画掩,玉局败棋收。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虽然贵为名画却终被淹没,即便开局精彩却终以败棋收场;佳梦貌似处处可得,而隐忧不免人人自惹。李商隐不幸生于一个朋党斗争非常激烈的时代,更为不幸的是,他阴差阳错间成为了朋党斗争的牺牲品。李商隐本是出自于令狐楚门下,自然被归为牛党阵容,后来却又成为了李党王茂元的东床快婿,所以其“背恩”行为导致令狐绹极为不满,认为他“背家恩,放利偷合”而打击排挤他,于是李商隐一生都背负着牛党人的咒骂、中伤和诋毁,最终成为了政治漩涡中的溺水者。此诗中,孤傲清高的诗人没有像溺水者一样求救讨饶奴颜婢膝,好像是在模仿一盏烛灯,缄默不语冷眼旁观,静静地看着翻云覆雨的晚唐政坛中的阉寺擅权、藩镇跋扈和牛李倾轧;静静地看着多故之世的帝王宰相们的生死不常、荣衰倏变。
三、才子佳人的爱情之美
根据“系统美学”理论的理解,社会文化性审美存在是烛灯意象中最高级也最深层次的鉴赏层次。从照明温暖的物理性功能到煎熬成灰的模仿性心理移情,烛灯意象最后终于上升到才子佳人浪漫爱情的文化象征符号。爱情是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永久话题,从《关雎》的淑女君子,到《洛神赋》的神女襄王,再到《长恨歌》的唐皇贵妃,歌颂咏唱都是围绕爱情展开的,善感多情文雅风流的李商隐更是不可能从其中全身而退。就李商隐的个人情感经历而言,各种类型的艳遇经历已经被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也许无从考证,但是丝毫不影响历代评论家的津津乐道。最早的初恋情人追溯到《柳枝五首》中女主人公柳枝,她爱慕着才华横溢的诗人,主动邀约却屡遭拒绝,后被达官权势收为妾室与诗人再无往来,诗人不能释怀后作诗以记之。接下来的是一段离奇艳遇,相传李商隐在玉阳山修道时与女道士宋华阳相识,两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中可见端倪,但是这场恋爱既违背封建礼教又背离道教戒律,因而注定是一场悲剧。他们的恋情很快被曝光,男女双方都受到了惩罚。李商隐被赶下山逐出道观,宋真人被遣返回宫做了守灵宫女。再接下来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锦瑟》诗中提及的“锦瑟”,相传她是令狐楚家的侍儿,李商隐曾与之相恋,但后来也是无果而终。最后出场的是李商隐的正室妻子王氏,王氏系李党王茂元之女。李商隐与王氏的感情非常好,王氏去世后,他写下《房中曲》等悼亡诗篇,情感真挚,语意沉痛。其中最著名的,是在他离家赴蜀地宦游途中所作《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影随帘押转,光信簟文流。客自胜潘岳,侬今定莫愁。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烛灯是最常见的爱情道具,烛灯是最佳的约会暗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厢是姿容风绝的潘岳少年,那厢是容貌倾城的莫愁美人,半世潦倒一生相思都托付于这一盏摇曳的烛灯;烛灯是最神奇的爱情迷药,不需要太透亮只需要半明灭,可以衬得这目光愈加含情脉脉,可以映得那眉眼愈加含羞带怯,最重要的是可以渲染得红帐愈加春意荡漾风月无边。灯烛意象作为爱情象征的文化符号,大概自李商隐《夜雨寄北》中“西窗剪烛”始有雏形。而后来李商隐《无题》中的“烛泪”则积淀成为忠贞不渝的爱情典故。这首诗是李商隐临终前一年所作,他满怀感触地把自己的一生总结概括为一盏摇曳多姿无怨无悔的烛灯,在这晶莹皎洁的烛光中,李商隐用他擅长的电影蒙太奇的手法把自己生命旅程的诸多片段连缀起来,其中有磨难的少年时代与坎坷的中年时代,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与多情貌美的红颜,有踌躇满志的坚定与世事无常的打击,有刻骨铭心的爱恋与天人永隔的恨悔。
总之,李商隐对烛灯这类意象特别钟爱,据不完全统计,在他的诗作中出现“烛”、“灯”、“蜡”等字眼的次数不少于30次,这种情况在中国古代文学历史上都是比较少见的。一盏小小的烛灯,无声无息的燃烧着诗人一腔为国运筹谋的热忱,默默无闻的照亮着诗人坎坷多舛的人生,甚至穿越层层叠叠的文学时空感动着每一个被“烛光”照耀过的灵魂。
参考文献:
〔1〕雷达,李建军.百年经典文学评论[A].缪钺.论李义山诗[C].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339.
〔2〕吴调公,骆冬青.李商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8. (责任编辑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