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海拔(外一篇)
2015-05-12张大勇
铁轨像一副云梯,向着迢遥的京华逶迤,列车提携我们,北上。
早在孩年,北京在我的心中,就是一个需仰视才见的巨峰。我一直在梦中朝觐她、热恋她。这些年来,也曾有过走近她的时机,但总是缘悭一面。2006年秋,我才第一次真实地向她攀援……
盐城的万家灯火,将我们的启程点染得光华斑斓,而后,它们远远地、小小地作为一种衬托,追在列车的身后。不一会,它们又似播在一方黑土地上的金色的种子,被厚厚的夜色覆盖,为乡梓和我们孵生一个瑰丽的梦。
与我一道进京的文兄正加、文弟雪峰,可比我幸福得多,他俩早就把脚印留在了天安门广场上。此次因文学活动而结伴同行,他俩自然就比我多出几分淡定和从容。在01号软卧车厢,我们仨天南海北地闲扯着,只是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眼睛像被窗外的夜色租赁似的,为它所用。
车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黑,是那种层次朦胧的黑,当一个集镇或城市临近时,灯光才帮助我找回比较清晰的视野。我根据一个个醒着的站名,猜想着行抵的方位:三淮大地、鲁北平原……更多的时候,窗外夜色如墨,目力无逮,我就想象着火车正在上溯,那些颇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像浪花一样连绵地开在铁轨的两侧……
竟夜“哐当”,列车一路押韵,一闪而过的灯火像它的灵感。列车写着句式相像、节奏感强的诗文,无法入睡。我在心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夜是长长的隧道/盐城在这头,北京在那头/我依偎着的快列/移动着大地/搬运着梦想//昨夜在那头/今晨在这头……/哦,亲爱的北京/甫下列车。我一抬头/一轮朝阳正笑脸迎候。
抵临北京,我们首先与为龙老师会合。他饿着肚皮,一心一意等候在宾馆路边的望姿,让我们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从京华四合院走出来的一位慈祥长者。勾留京城,我们有幸聆听到林非、王宗仁、韩小惠、王剑冰、红孩和苏伟等散文大家和文艺评论家的教诲,他们经天纬地,学富五车,才华卓荦,口吐珠玑,让我从另一个侧面见识到北京的高度和深度。我们见到从盐阜大地走出去的著名散文家卞毓方老师,他询问了许多关于家乡的人和事。让人感到自豪与酸楚的是,一家散文月刊的副主编多次提到我们盐城作家王敦洲及其力作《重读鲁迅》。这位副主编得知王敦洲已去世多年时,一时无语,连声叹息。之于北京,盐城可谓蕞尔;但对于偏僻处的一个优秀才子,北京对文学竟是如此的亲切与垂爱。这就是北京的母性与磁性,北京的温度和广度。
在活动的间隙,我几次游弋而出,游览了首都几处标志性景点。在天安门前留影时,我耳畔又回响起儿时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声,替我取景的雪峰一个劲地夸赞我笑由心生,自然而纯真。彼时,我的眼角滑下两串泪滴,和着那天的绵绵秋雨,渗入到首都的土地上。一次晚宴中,我们频频举杯,激情澎湃,酒焰点燃诗情,我即兴创作了一首小诗《幸福》,央视女主持人筵前深情朗诵,让我突然间生发犹在家园,知音相握的幻觉与感慨……
道别无法回避。那日,我们一行拎着行李,从北京火车站二楼候车大厅出口处走出的一刹那,齐齐地掉转头,放下行李,向前来送行的同志挥别。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沿着台阶,缓缓而下……当列车迈开南下脚步之时,我把脸贴近在窗玻璃上,我无法阖紧双眼,就让泪珠代表心灵,再仰看一眼北京,巍峨的北京,俊拔的北京。
红薯记
嫩寒在女儿手中的熟红薯上,以热气袅娜的方式引起我的感喟:哦,冬天来了,“薯香”又浓了。
我无法不想着儿时老家的红薯。
记得彼时收获时分,随父母下地,嗬,满田满畦种的都是红薯,给人以缱绻、磅礴的感觉。双亲忙活着,我和弟妹捡拾一只只新鲜出泥的“薯娃娃”;在我们村童的眼里,红薯就是一个个可爱又有点淘气的小娃娃,它们捉迷藏似的猫在泥垛间,久不出来,一俟现身,无不沾着一身的泥巴,像玩皮的我们回家时弄脏了衣衫。我们不停地弯腰,暮色就越来越厚地骑在一家人的后背上,临了,我们欢天喜地或挑或抬着一筐筐红薯回家。弟弟总是借洗手为名,滞留在草地逮蚂蚱。我像捡拾丢失的一只小红薯似的,拎着他的耳朵喝斥他回家,“你早就嚷嚷着要吃红薯,咋又不着急了,啊!?”还想继续教训,我竟又将尾随的话语咽了下去,因为我看到弟弟的手上正捏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他的嘴巴上沾着些许新泥。
回家后,面对餐桌上热气腾腾的一堆熟红薯,我们兄妹仨成了饿虎,只是盘中物毫不留情的烫,令我们有所顾忌,变迫切的吞咽为矜持状的吹气与等待。而父亲、母亲却不为所动,甚至有点避让的味道。我们仨不管他俩的,只是集中起全部的兴趣和愉悦,让肚皮膨胀成为三个满足的半圆弧。
红薯不是什么奢侈物,在老家餐桌上,它也就只是个“老生”角色。而我们伢子的喜欢,纯粹是在每年红薯面市的第一时段里表现出的好奇和新鲜感。每每播种时节,奶奶会差遣一家人,栽种红薯秧。尽管家乡的土质较差,缺少肥力,但像乡民一样憨厚、实诚的红薯,不管怎么着,在秋冬相衔时都会应时而起,慷慨地捧出自己。父亲说,红薯像他小时候一样,只要能吃糠咽菜,哪怕是破衣烂衫,照样可以长大成人。只是每天三餐都是煮红薯、蒸红薯什么的,父亲手中的一双筷子呀,总是熟视无睹地停顿和别无选择地下沉。
让红薯“噎”着的生活,不是一天两日就能惬意起来的。我二叔的苦楚,在于他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胃路”历程,他插队的落脚点是离老家不远的“渠北大地”,他一日三餐“享用”的主粮竟还是红薯!后来生活在县城的二叔,一见到饭桌上有红薯的影子,啊不,哪怕听到“红薯”的字眼,他会给一桌人以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的。物质主义的红薯啊,它怎么能知道因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而给我的亲人带来精神意义上的伤害呢?
这些关于红薯的意识流,在我的回忆中自然而然地就“流”到了现在时。
红薯洗去身上泥巴进了城,我亦然。城里的水泥钢筋长不了红薯,我的女儿早期的食品中不曾见过红薯(我总固执地认为孩子们喜食的薯条决不是老家地里长出来的红薯制作的)。在她读小学时,有一天,父亲将一袋刚刨出来的红薯背进城。女儿很是开心的,“多香的红薯啊,我要天天吃它。爷爷,您吃啊!”她冲着爷爷朗声说道。我的父亲笑着对我女儿说道:“你吃。爷爷过去吃得太多了,现在闻到红薯味,胃子就泛酸水,就翻江倒海的啊!”接着,父亲说起他们童年的故事,说饥馑的年代的景况。父亲说到有的地方树皮都被吃光了,说到有些人家五口人饿死了四个……这一天的晚餐,我女儿吃得两眼濡润,只是隔着一层层的食物的热气,我的父亲没觉察到孙女的变化而已。
这之后,女儿和我一样更加在意于红薯了。我们没有父辈、祖辈人的“恨”,但也没有他们这代人的“疏”。我告知女儿:这些不是红薯的过错。我们牵挂着它,就像牵挂从故乡里的每一位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乡亲,牵挂内心深深埋藏着的一脉情愫、一拳爱恋。
我们还是要回老家的。这已是人届中年的我的暖色情结、必修课目。我们多次与红薯在乡村撞个满怀的。我们不能不喜欢上红薯,这种低调却又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这种卑微却又拯救于一方庶民的食粮。闲暇时,女儿总喜欢探足在深齐腿肚的红薯田里一根根紫红色的藤络,向前跑去,向着季节的深处跑去,向民谚深处跑去,似一行行诗句,如一行行线谱,看上去风韵生动。偶尔会有几只憨憨的红薯从泥里冒出来,带着羞羞答答的粉红,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迟缓,也在藤叶下面看着我父女,看我女儿满眼的惊喜。
严寒在不远的地方喘息着,红薯赶在霜前,把自己献给了人类。它的藤络被乡民运回了家,做成猪饲料。有一次,我和女儿帮父母装运藤络,看上去是举手之劳,但要想从泥垛上一下扯出它们来,还需要一些功力的,而且在运它们时,它们的身子十分的沉。见此,父亲颇含深情地说:“它们守了土地一辈子,现在要离别,是有些不舍的啊!”
站在故乡的红薯地里,我的双眼濡润起来,胸膛里有一颗红薯在“咚咚”地跳动着、跳动着,伴随着平仄心律而起的,是诗人庞余亮的两句诗:出土的红薯/是大地掏出来的一颗心。
作者简介:
张大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盐城市作家协会理事。江苏阜宁农村商业银行董事会秘书。写作多年。现居江苏阜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