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货传奇
2015-05-12朱东辉
我总觉得我的名字起得土,“陈兴”与“诚信”差不多同音,结合时下社会的风气,这“诚信”二字,听起来就很滑稽。我是一个小秘书,秘书嘛,除了给领导写写抄抄,就是烧烧开水、擦擦桌子什么的。好在我不是女的,要是“女秘女秘”地被人一叫就变味了。我的朋友贾寅,说我的为人就像我的名字。他这是在变着法子臭我,嫌我在秘书岗位太长。我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垂直单位,垂直单位换的多是一把手。你一个小秘书,就如古董架上的一件瓷货,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一钱不值,你就永远在那里摆着。
晚上与贾寅Q聊,我问他最近古董行情。他说,还行。我开玩笑说,你放了那么多古董水货,也该给哥们添添油水吧。贾寅见我说他古董是水货,发来一个愤怒的QQ。我就大笑。我接着说,赚了那么多,你总不能独吞。他说明天有事,改日吧。看来请客是没指望了,于是假装生气说,你就抠吧。
其实我明天也有事,他忽悠我我也逗他。我这种恶作剧,也只是在同学和发小之间找些乐子。明天几个朋友约我们局长爬徽杭古道,他叫我也去,说明局长对我蛮不错的。
第二天上了车才知道,原来是贾寅这小子邀请局长。当贾寅发现我也坐在车上,很惊讶和尴尬。他随即暗示我几个眼神,我别过脸看窗外不理他,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我们保持距离。其实我也是暗示他:我也是老公务员了,这一碟小菜的官场规则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我内心很不痛快,想不到你小子与我玩猫腻。
那是个初春的早晨,车子穿行在黄山余脉,山势险峻,一路弯弯曲曲。晨雾在半山腰悬着,如围了一条宽宽的白绸带。窗里窗外温差大,窗户上结了一层水汽。车内有空调,所以我们感觉不到外面的寒意。我手指在玻璃上划个圆圈盯着窗外,偶然发现一只黄色的椋鸟划过天空。鸟儿飞得很快,上下闪着翅膀,一会儿隐进了幽暗的山林。远处山脉黑黝黝的显得有些诡异。那只黄鸟能扑到食物吗?我一路无语,便无聊地看着窗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瞎想。
我们一行共有两辆车,前面的一辆与我们保持着距离,有时露个影,拐一个弯又没影了。局长对贾寅说,山路不好走你开慢点,安全第一啊,他将速度减慢了一点。这时,贾寅扭响了轻音乐,局长轻轻打起了瞌睡,一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垂到耳廓。
师傅,还有多远?我问贾寅。我故意叫师傅,而不喊他贾寅。
局长突然开口说话,小陈,他姓贾,是大老板哟,今天能给我们当驾驶委屈他了。我一惊,原来局长没睡,闭目养神呢,幸亏我留了一手。
贾寅说,瞧局长说的,给您开车是给我长脸呢。局长哈哈一笑,我感觉他很满意贾寅的奉承。
贾寅与局长都喜欢古董,局长办公室的古董架上就有不少瓷器。每次给局长打扫卫生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了。贾寅对瓷器很在行,什么官窑、民窑、汝窑,分得很清,宋代瓷器经他一过目,就能明白哪个属北宋,哪个是南宋,对晚清的瓷器也很在行。现在贾寅车前就摆了一件瓷瓶,浅绛色,瓷瓶被固定在车前醒目的位置。
徽杭古道是一条通商官道,它西起徽州绩溪伏岭,东至浙江临安,其间有障山大峡谷、江南第一关等景点。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一段,是在黄山绩溪境内,也是徽杭古道的精华。自从南宋迁都杭州后,徽商在这条路上经历千年,也留下了许多传奇故事。
传说有一年,是宋朝还是清代已经不重要了,故事的主人是一位徽州富商。他从江西景德镇买了一批瓷货,运往杭州贩卖。徽商自已亲自押货,可想那批瓷器的贵重。想不到盗贼们嗅觉更灵,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一路悄悄尾随,终于在古道一处僻静的地方,向那十几担瓷货下了手。不过盗贼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行人加上镖师有二十几人。而且这位商人也有功夫,加上镖局师傅拼死护宝,盗贼一时难以得手。后来,穷凶极恶的盗贼们如黄蜂一样越来越多,几十个家伙杀红了眼。双方死伤都很大,富商被砍得浑身是血。
贾寅正说着,忽然一只黄鸟碰到前面玻璃,只听轻轻“噗”一声,贾寅连忙刹车。好在鸟碰得不重,挣扎一下又飞走了。
我借此调侃贾寅,贾老板,这鸟儿与你PK呢。
贾寅说,这是只找死的鸟,真吓我一跳。
飞鸟丝毫没有影响局长,他依然沉浸在劫匪的故事中,他问贾寅,后来呢?
贾寅说,商人自然被杀了。不过,商人临死前拼下最后一口气,叫挑夫把瓷器全部推下山,他不能便宜了贼人!
局长叹气,可惜了。
我说,贾老板,这个传说有历史记载吗?
局长插话,小陈你就不懂了,对考古一行来讲,传说很重要。
贾寅说,玩古董的,对传说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所以我们今儿就是专程来看看。
我终于明白,他们是来这里淘宝的。
车子在山脚停下来,山脚下只有我们一辆车,前面的车子根本没有过来。贾寅走到一棵树下打电话,声音小小的。我发现他对着电话一边点头,一边做手势,可能说我们已经到了山脚,马上上山了。
我悄悄对局长说,前面那个人真有意思。
局长打了个哈欠说,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这时,贾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妈的,这小子带女朋友单溜到障山大峡谷去了,真是重色轻友啊。
局长笑了,带了女朋友不方便和我们混在一起哟。
我忍不住问,贾老板,我们还等不等?
不等了,贾寅显得很气愤的样子,妈个巴子,我们走!
见贾寅骂粗话。什么狗屁朋友,我也见不得不讲义气的人。
后来,我越想越觉得那一趟徽杭古道真没意思,我们到江南第一关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我们站在传说中推下瓷器的弯道处,看见悬崖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黑森森的充满恐怖,哪里还有瓷货的踪影?大家不可能再下到谷底探寻,所以我一点兴致没有。贾寅见我不高兴的样子,说陈秘书,下次我们换一个地方。
到了秋天,贾寅又约我们三人到一个叫秋蝉溶洞景区玩。我们在辅着青石的小道上闲逛,贾寅与局长的话题多半扯到了我。有了上次徽杭古道之行,我与贾寅的关系在局长面前也就算熟了。虽然关系“熟了”,我也不会那么没谱。这时,我见贾寅在局长面前尽为我说话,我便不好意思再听了,步子就快一点到前面的商店闲逛。
这个景区的最大特色,就是蝉多,“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树上有,岩石上有,地上也有。后来下到溶洞,想不到溶洞石壁也有。整个景区好像除了秋蝉就没有其他什么。景区小卖部也是以秋蝉为特色的旅游产品,各种蝉类的瓷货挂件随处可见。这些瓷件做工漂亮也精致,一下子提起了我的兴趣。我为了表示感谢,买几个挂件,送给贾寅,也送了局长,并为贾寅妻及我妻子买了陶瓷蝉戒。贾寅抖动着礼品,笑着对局长说,都说陈秘书老实,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转眼进入2014年了,元旦假期以后上班。
那天早晨,天气晴好。我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其实那天跟往常一样,天依然很蓝,办公室依然井进有条地上班。作为小秘书,我除了清理手机“祝你新年快乐”等大众短信,我同往年一样,照样给局长室送去了开水,打扫卫生。休息了几天,室内的灰尘厚了些。我小心地清理着局长古董架上的瓷器,包括那串送给局长的秋蝉小挂件。我一边擦挂件一边想,想不到局长真细心,连我这个小玩意也上了古董架,内心挺温暖的。
局长进来了。
局长来了我就得走,小秘书不能耽搁局长办公,这是当秘书的规矩。当我转身迈步的时候,局长却叫住了我,于是我立在门口等指示。想不到这一次局长却很一副悠闲,他笑眯眯地说,小陈你坐。他也坐下来,顺手把玩着桌上瓷货。那瓷货浅绛色,我觉得很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局长是领导,现在他那么悠闲我却很紧张,我小心翼翼用半个屁股尖落在沙发上。第一次与局长这么面对面我真不习惯,心中更是忐忑,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
局长将目光从瓷器上抬起来盯着我,点一点头说,小陈,你在办公室快10年了吧,给前任当了几年秘书,也给我耍了几年笔杆子,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也不能永远当你的领导。他指一指自已花白的头发,你还是下基层部门去独挡一面吧。
我很惊奇,我的大脑一时还没有转过弯来。真是太意外了,我有些恐慌。作为历练多年的秘书,我断定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他要赶我走?局长见我惊愕得说不出话,脸上现出和蔼,笑着说,小陈你别紧张,好事,这也是一个好机会。然后在我肩膀上用力按按,文件马上下!
我说过,我们单位是垂直管理,干部调配说动就动。尤其一把手,你一点先兆都没有就将你挪了,不管是大单位还是小部门都一样。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到新单位报到三天,老领导也调走了,他回市局当了副处级调研员。
局长找了个养老的闲差,我却当了一个热门的分局局长,我很感激老局长。换了别人,至今我依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秘书。老局长走时,我将他那些瓷器精心备好,甚至我送的小挂件也没落下,然后一路精心护送。
累了一天,我晚上习惯地打开电脑,这时,有个小猫的头像闪动。
是贾寅,贾寅的头像是只猫,我回点了个抖动。
他发来一个小勾指。
我说:有事?
兄弟们聚聚,有时间吗?
我说,有些小忙。
哟,当官了,与兄弟就疏远了。随后,发来一个怪笑。
我说,嘁,不就是一个分局长吗?股级,屁股的股,不稀罕。
小猫说,兄弟,你别不知足,有人作梦都想当这个屁股局长呢。
我说,不谈这个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小猫说,瞧瞧,官腔出来了吧?
我调侃他说,你不会是要请新局长又来忽悠我吧?
小猫有些委屈,哟,我的大局长,还惦着徽杭古道那茬子事?
他这么一委屈我乐了,我就是要时时敲打他不要和朋友耍心眼。
小猫发一个可怜兮兮的QQ,然后说,秋天陪你到溶洞你忘记啦?还记得那天我为你说了多少好话?
我没有说话,心想,我不也给你们买了一些瓷器吗?
他QQ停止抖动,你到底有没有时间?
毕竟是好朋友,见他也一片真心,我说那就周末吧。
他说,哟嗬,你比李总理还忙哟,明天就周末,我的陈大局长!
我看一下手机,可不是嘛,时间真快!我的时间到哪儿去了?这是网上的时髦词,想不到这个热词也用到我这个小屁股局长头上来了。我抓抓头皮,这几天也做什么啊?只记得老领导送我到分局报到,反过来我又送老领导回市局,一来二去转眼周末了。
小猫扮了个鬼脸。
我说,没别的意思,刚到一个新部门起码先要熟悉熟悉。
他笑起来,哟嗬,你还搞就职演说啊!
我发去一个切齿痛恨的QQ。
下周吧?明天我想开个会,大家再聚聚。
小猫说,我可提醒你,刚上任不要大吃大喝,上边“八项规定”严着呢。
我说,我自己掏腰包请客,不违反规定,习主席还去庆丰吃包子呢。
他发过来一个傻笑。
我奇怪了,为什么?
小猫说,你自己掏腰包是不错,这样人家就以为你清廉?
那人家怎么想?
人家以为你是作秀,是表演。
我佩服他商人的思维,那怎么办?
他说,你听好了,明天这一餐由我出面,一来表示恭贺,二来也给你抬一抬人气。你陈大局长上任第一天不花单位银子又有酒喝,说明你这么多年没白混,有人脉。
我觉得有理,就按你说的办。
他立即发过来一个欢呼雀跃的小企鹅。好嘞,明天虎妞酒楼不见不散。
第二天下午开会。我说,鄙人一直在机关,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业务也不熟,希望大家今后多帮助,云云。这明显为场面上的套话,想不到还有个别人在本上记笔记,说明有人重视,我很高兴。后来,大家就表态,一定支持我工作。我明知各位也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内心还是挺高兴的。我一高兴就宣布,今天我正式上任,请各位聚聚,大家要是看得起,一个不能少。
我以为这么一说,大家一定很高兴,想不到却冷了场。这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王副局长说,陈局长这样不好吧,你是新领导,按理说要贺也该是我们,怎么好意思叫你破费?
这位王局长在副局位上有10多年,应该就是贾寅说的朝思暮想转正的那一类。
一个女同事说,我们新头就是开明,要我说,我们经历过了好多新领导上任,哪回新领导上任不聚餐?已经习惯了。现在,虽然不给公款吃喝,找一个理由开销还不简单。经她这么一说,氛围又活跃起来,对对对,大家都支持这个提议。
我抱抱拳说,不就是同事聚一聚吗,这个单我还买得起,就这么着了,散会。
我不得不佩服贾寅的预测。
虎妞酒楼是贾寅的朋友胡柳开的,这个酒楼能吃能唱还有洗脚房。酒店起名虎妞,贾寅说是取老板名字的谐音。
那天贾寅很激动。各位就座,等服务员筛好酒,贾寅站起来发话,今天,专为我哥们陈兴任局长设宴,他高升,我高兴,你们各位能到场,也是给我贾某面子,我先干为敬!
同事们也很兴奋,只有副手王局长有些迟疑。
贾寅给我摆场面,我更高兴。我叫服务员给我满满斟上,酒杯中的酒在掌心晃悠。我说,感谢贾老板给我陈某今天这个机会。然后对手下说,如果大家今后信得过我,就一同回敬贾老板,祝他的古董生意兴隆。同事们纷纷站起来,王副局长还是慢腾腾的。我这一着我也是有用意的,王副局长的慢动作说明,今后要管好单位,得从这个副手多用些心思。
贾寅急急摇手,别站别站啊。可是迟了,大家站起来一口都干了。贾寅更来劲,站起来又回敬各位一杯。
接着,贾寅对边上的小女服务员说,把胡老板叫来,就说来了贵客。
胡老板貌不惊人,表面看好像很憨厚,可我却感觉他眼睛后面透着一股子精明劲。
胡柳手里有一杯白酒,他进门对贾寅笑道,哦哟,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贾老板请客,贵客贵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然而有板有眼。然后转身对女服务员问,8号呢?
女服务员说,8号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来了。胡柳轻声喝道,快去找啊,你就说大古董商贾老板来了。女服务员还是没动身子,悄悄说,老板,8号一个礼拜前就辞了。
胡老板把眼睛瞪了起来,谁辞的?女服务员有些吞吞吐吐,那你去问问老板娘吧。
贾寅一听是老板娘辞的,就打圆场,算了算了,一个服务员走了就走了。经他这么一说,胡老板也就松了一口气。这时贾寅将胡老板拉到我跟前,这就是东城新任局长陈兴,是我哥们。而后又对他耳语几句。
胡老板立马显得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躬身说,胡柳幸会了,立马伸出手与我紧握。他无名指上戴了一个很大的金戒指,一看就是小土豪。他拉着我的手点着贾寅,贾哥,你今儿个是给小弟我长台面了。他举起白酒问贾寅,为了恭祝你哥们当局长,你说我怎么喝?
慢,王副局长站起来说,胡老板你那是带过来的,还是与我们同乐吧。
胡老板说,哟,这位兄弟怀疑我杯中不是酒?那好,先请陈局证明一下,于是他将他杯中的酒送到我的鼻子底下,一股刺激的酒精至少53度。我说,王局长,是酒。
于是胡老板对王副局长说,王局长这下放心了吧。
王副局长立即直摆手,老板你搞错了,我不是局长,我是副的,我们局长是陈局。
我就打圆场,王局啊,什么正的副的?现在也不上单位上班,哪有那么多穷讲究?
王副局长说,那可不能乱来,正的就是正的,副的就是副的,这个我们要拎得清,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不懂规矩。
贾寅立即做和事佬,王局是个讲原则的人,讲规矩好,说明老同学遇到了一个好助手。
胡柳对我说,陈局,为了表示我的祝贺,我不吃菜,一杯酒作两口,先敬你,请今后多关照!仰脖一口干了三分之二,我陪了一小杯。胡老板接着对王副局长及其他人,我再敬大家,又一仰脖干干净净,两位女同事吓得脸色都变了。
大家齐声喝彩,好酒量。胡老板接着对贾寅说,贾老板带贵客光临虎妞酒楼是我的荣幸,也敬你一杯。
不了不了,贾寅摇摇手说,你吃口菜吃口菜,我知道你海量,不过你应酬多,还是到其他桌转转吧。
好好好,我才听说工行行长也来了,我去一下,你们慢用,你们慢用。他就坡下驴,走到我身边,又握了握我手,歉意地说,陈局长,那次的徽杭古道我失陪了,今天当面给你赔个不是。
我到现在才知道,那天跑在前面的人就是胡柳。今个见他这样,我也大度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哈哈哈。
爽,胡柳伸出了大拇指,我喜欢陈局的个性。
胡柳走后,大家你来我往,又喝了一阵。看看大家差不多了。我说,贾老板上点主食吧。
正在这个时候,胡老板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进门就说,上酒上酒。贾寅说,胡老板,我们上主食了,酒就不要了!
胡柳点着贾寅说,兄弟,是嫌酒水不好,还是省酒待客?要么这样,再开一瓶算我的,陈局长好不容易光临我店。他好像酒有些多了。
贾寅叫屈道,胡老板,你可是冤枉我了,主食是陈局提议的。
这时,一个小丫头服务员上了饭,手提一只锅铲子问我,陈局长您要饭吗?
胡老板听见“要饭”两个字,立即圆睁两眼,脸色大变。他走过去,照服务员“叭”地就是一耳光,喝道,我让你长点记性,这些大老板到我们这儿来是要饭的吗?跟你们交待多少次了,也培训了多少遍,叫盛饭!一边对我赔不是,陈局实在对不起,这个服务员是猪脑子,你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丫头捂住脸哭了起来。
胡柳又喝道,还哭!盛饭!
我说,算了算了,她一个小丫头,出来打工也不容易。
胡老板喷着满口酒气,对服务员吼道,你今天遇到贵人了。他转身对贾寅说,贾老板,今天这顿饭算我胡某的。
我说,胡老板你这是何必呢?
想不到胡柳两眼睁得老大,哟,陈局是不给胡某面子啊!
贾寅又来圆场,胡老板,那叫我怎么好意思?
胡柳说,贾老板,你别说那么多,就这么定了!
我心想,这土豪不仅大气还蛮霸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与贾寅是好朋友关系,何况今天又是贾请客,我也就不掺和了。
贾寅说,要不这样,我请大家到歌厅吼几嗓子如何?
好!我还没有表态,想不到我的下属几位同事都很高兴,尤其是女同志叫得最响,看来这场面她们也见多了。
胡老板马上把电话打到三楼歌厅,订了个大包间,于是大家一窩风向楼上转移。一个女同事在楼梯间悄悄说,别看我们陈局一直在办公室当小秘书,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哟。另一个说,是啊,我还一直以为他书生气十足呢,想不到跟局里头头还没白混。
见大家进到包房,我感觉头发胀,顺便在外面大厅沙发靠靠,想不到一歪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脚下有“哗哗”的水响,原来我已经在四楼泡脚。洗脚房里只有我、胡老板和贾寅三人。
他们见我醒了,终于松一口气。贾寅说,吓死我们了,还是泡脚好,能醒酒。
我说,我的那些同事呢?贾寅说,他们见你睡了,唱了个把小时,然后把你送上了楼就撤了。你那王副局长一再感谢,其中有一个女同事叫我好好关照,等你醒了,一定记着送你回家。
这下提醒了我,于是我打了一个电话给老婆,说与贾寅在一起谈点事,很快就回来。贾寅说,学会哄老婆了。我笑着说,与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能好到哪儿啊。
贾寅和胡柳就大笑。贾寅问,我知道你的歌唱得很好,今天怎么不唱了?
我说我不想唱。他问那为什么。我说有一件事对我印象太深了,所以不想再到歌厅。几年前,一位姓吴的老总请我们局长到绩溪考察,我也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纯粹是玩,我们吃过饭就上歌厅。进歌厅前老总每人发一包软中华,一人一包厢,每个包厢都有小姐单陪。吴总把我送进去对小姐说,这位大老板你要好好伺候,小姐点头笑笑。小姐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关好门就往我身上贴,后来又往我怀里钻。我一个小秘书哪见过这阵式,吓得往后缩,她却吃吃笑。后来调歌,小姐问我,老板你喜欢什么歌,我就点了一首,小姐又“咯咯”笑了说,老板还蛮纯的嘛。
胡,贾二人一阵哄笑,贾寅问,你点的什么歌?
我说,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他们更起劲地笑。
我说,更有意思的在后面,当我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你们猜小姐接了一句什么?贾寅立即唱道,“你不采白不采”!
我哈哈大笑,你他妈的是怎么知道的?
胡柳说,现在小姐的胆子,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贾寅狡猾笑道,你这样的正人君子现在已经是稀有物种了。
胡柳说,陈局你不知道,其实小姐所有服务费老板已经付过了。
我说,原来是这样啊!
贾寅说,要我说这丫头一定很丑,哪有不吃腥的馋猫?
胡老板却站在我一边,怪不得你的QQ就是一只大馋猫?
贾寅“嘿嘿”笑得有些古怪。
我对贾寅说,错,小姐很漂亮,鹅蛋脸,笑起来两腮上现一对小酒窝,还有一对讨人喜欢的小虎牙。
胡老板说,好,有小虎牙女孩我喜欢。
贾寅趁机问胡老板,8号真被你老婆赶走了?
胡柳说,你别打岔,听陈局讲完。
我接着说,小姐见我不是大老板,就问我那你怎么和吴总在一起?我说,我是搭他们便车。小姐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乡村老师,并把身上钢笔给她看,我说哪有大老板带钢笔?这下她相信了,马上就离我远远的。我说小姐就是小姐,认钱不认人。等吴总他们出来,我给各位美女潇洒地甩去一支大中华,这小虎牙突然指着我大叫,他骗人,乡下老师能抽这么好烟!
又是一阵大笑。贾寅笑过以后说,这是一个标准版的现代传奇,比徽杭古道的劫杀案有意思多了。
我的脚还插在温热的药水里,这时头脑也清醒不少。贾寅到外面对吧台老板说,将最漂亮的小姐叫进来洗脚。
一会儿来了个小服务员,她进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注意。只见她往后甩了甩长发,在头顶上绾了个结。当她整个面庞露出来时,她这么一露脸,我险些叫了起来,这不就是几年前那个歌厅的小姐吗?她的小姐鹅蛋脸虽然圆一些,可两只小虎牙还是那么特别地招人。
贾寅见了小丫头,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只有胡柳指着我认真地说,小姐,这可是我们的董事长,好好捏,捏好了有赏。
小姐不卑不亢地说,你能有什么赏?
她语气平静,小手指甲扣着按摩膏,好像不认识胡柳一样。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们隐藏着什么。而贾寅呢,好像也在打哑谜,于是我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也听说过洗足房里的潜规则,顾客与小姐,出了门便大路朝天,各走各边,你我永远不认识。
小姐给我试水温。贾寅说,小姑娘,你的小虎牙好漂亮哦。
小姐说,你没有牙?
我有啊,可不是虎牙。
你是狗牙。
贾寅不生气,我可不是狗牙,我是猫牙,喵呜。
小姐“卟嗤”一声笑起来,你就是个馋嘴的猫。
贾寅说,我可没馋过你啊。
量你也没那个胆。
这时,胡柳突然插上一句,骂得好,我喜欢。
啊呸,你还是去喜欢你家虎妞吧,她那虎牙啊,可比斯琴高娃的假牙难看多了,“咯咯咯”。她这是在挖苦胡柳的老婆,这会儿我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叫虎妞酒楼了。原来胡柳的老婆生了一对《骆驼祥子》的女主角虎妞一样的虎牙,就像有的人脸上生了个疤,就起名“疤子排档”一样,故意取古怪的餐馆名招揽生意。
胡柳哈哈大笑,我不喜欢斯琴高娃,就喜欢你。
小姐还是不咸不淡地说,我可惹不起你家母老虎。
贾寅笑起来,他家有母老虎,我家可没有。
你家没母老虎,可你家全是假货!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古董商,寻一个假货,再找一个人做急猴猴的媒子,先说10万元收来,转手说亏本价8万元倒腾出去,其实800元也不值。
贾寅对胡柳投去一个怀疑的目光,胡柳将脸扭一边去了。胡柳也在贾寅手中买瓷货,对于一些古董内情多少知道一些。
贾寅笑起来,那么我们今天打个赌,你保证你身上没有假货?比如你那漂亮的小虎牙?
当然真的,这还有假?
贾寅从鼻子孔里发出一声“哼”。
胡柳装模作样地坐起来,我能证明。
贾寅突然说,至少有一颗是假的。
小姐尖叫起来,没有没有,谁说的,一定是你!她脸色煞白,指着胡柳。有一次,胡柳的妻子找到饭店,大打出手,将她一只小虎牙打蹦了,后来还是胡柳陪她到医院镶了一只烤瓷牙。这就是假牙了,这事贾寅知道,不过,这层窗户纸从来也没有捅破。
贾寅说。你让我摸摸,要是真的赔你一只金牙。
胡柳说,那不行,摸一下1万元。小姐说,那太便宜了,5万元。
贾寅说,5万元就5万元。
小姐又大叫,不行,你的钱来得容易,8万元!她“咯咯咯”大笑。
贾寅收起了笑容,冷笑道,你还当真以为这里是拍卖行啊,就你那瓷货也值8万元?
胡柳突然打断二人的闹剧,轻点,别把董事长吵醒了。
我才没有睡意呢。只要小姐不停止揉搓我脚板,任你们扯淡。我觉得他们俩的逗猴有点像东北二人转,怪有趣的。
第三天星期一,王副局长送来一份申请要我签字。我一看,是虎妞酒楼追加税票的报告。我说,虎妞酒楼每个季度定额是多少?他说,50万元。我问,50万元用完了?他说是,所以才要追加。我又问,款子回笼了吗?他说快了。我说,现在我批了就等于提前给他们放了票,有没有问题?王副局长说,说白了是提前放票,也就是说卯时粮寅时用,我不放心,过去有先例?他回答说,有啊。
我又问,这是谁送来的?
胡总,还有贾老板陪他来的。
我想,贾寅这家伙怎么不直接来找我。不过我又一想,贾寅找王副局长也没错,他是老税务了。我内心嘀咕,这贾寅就是聪明,直接找王副局长比找我更好。王副局长接着对我说,那天,我见你们是那么铁的哥们,再说贾、胡二位老板也很仗义,他们叫我转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啊。
我故意严肃地说,既然你们经常办,那我就签了,不过下不为例,然后我萧洒地一笔划下去。在我心里,那一笔相当的满足,并且非常有成就感。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当局长的滋润,以及当一把手那“一支笔”的愉悦。所以想起那天贾寅骂我说,你别不知足,有人作梦都想当这个屁股局长呢,他说得太对了。
一个星期后。我到市局开会,顺便看望老领导。我有今天,完全是老领导的垂爱,吃水不忘开井人。我觉得做人不但要诚实,还要做到真正地感恩。
老领导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很悠闲。他手里把玩着那个浅绛色瓷瓶。他见我进来,并不问我开会的情况,对我点着手里的瓷货说,这种浅绛瓷在晚清的时候最时髦,现在这东西已经价值连城了,可惜是个假货。我猛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我们到徽杭古道时,贾寅车前摆的那个瓷器吗?这家伙居然送了个假货给局长。
接着老局长说,贾寅这小子对你真是不错,你这次能换岗,他可没少在我面前给你吹风。老局长“嘿嘿”笑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你们俩早就认识,却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哟。
不过,局长一直没有说瓷货是贾寅所送。
我很生气,心想,你小子贾寅要送就送一个真货,骗人骗到我局长头上了,真是可恶。
我赶回县已经下班了,明天一定找这小子算账。
深夜11点,贾寅的妻子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带着哭腔,说陈兴你快来,小贾想不开,又吞戒指又割腕寻自尽,现正在抢救。
什么?他自杀了?我还正要找他理论呢!不过,生气归生气,但现在是人命关天,我来不及细问,打的就往医院跑。
贾寅已经抢救过来了,他那只打了绑带的胳膊正在吊水。药水在滴管里面慢悠悠滴着,我放下心来。她老婆一直在床边嘤嘤地哭,她手里还抓着那只从贾寅口中取出来的蝉戒。贾寅见到我泪水就下来了,他嗓子沙哑,哭道,兄弟啊,我被胡柳这小子坑苦啦,现在我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受罪啊。
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我只能安慰他,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不到过去那么伶牙俐齿的贾寅,这会儿却语无伦次起来,罗罗嗦嗦说了许多,最终我才听明白。原来,虎妞酒楼真正的房东是贾寅,贾寅以年租金50万元租给胡柳开酒楼。胡柳去年一年总推说效益不好,租金一分没给他。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前期胡柳用贾寅的房产做抵押,在银行骗贷了200万,说贷款下来不但缴房租,还要收他的古董,结果贾寅用房产给他作了抵押。不料胡柳贷款一到手,就携带着300万元与他的小情人8号逃之夭夭。
我急问,哪个8号?
就是那个小虎牙!
我的天!这么说我给他追加的50万税票也完了?我更关心我的税票。
贾寅哽咽着点点头,我真是瞎了眼啦,交了这么个白眼狼,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你,他又哭起来……
贾寅一边哭泣,一边捂住眼睛,他手一动,吊水停滴了。贾寅老婆将瓷蝉戒指放在床头柜上,过来调整输液管。蝉戒在灯下闪着幽灵的亮光。我盯着那款瓷货忽然如梦方醒:原来胡柳、贾寅一伙就是现代版的盗贼,他们的劫财与谋杀徽商劫财有什么区别?原来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为了老局长走后还能渔利,早就将我作为下一个目标贮备了。贾寅在这出游戏中只是扮演了一只螳螂,我则是一只被早早瞄准的猎物——蝉,最后的赢家才是黄雀,可是胡柳这只狡猾的黄雀已经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一路摇摇晃晃往家走,那可是50万税票啊。这是一个比徽杭古道劫杀案毫不逊色的诈骗案。我的心情沮丧透了。
事情远没有结束,当我回到家,妻子立即告诉我说,你刚去医院,老局长就打电话来了,他说明天市局纪检组要下来,有人举报你刚上任就吃拿客户,还违规发放税票,现在又弄出了人命案子。老局长直叹气,说你太不稳重了,怎么捅了这么大一个纰漏?
我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简介:
朱东辉,中篇小说《我的单亲家族》曾获2009年中国作家创作年会一等奖。中篇小说《朱门大丫环青檀》获安徽省作家协会“全省第二届小说对抗大奖赛提名奖,并获古井贡杯“江南小说大奖”。另有短篇小说在《安徽文学》《清明》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