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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新的女人

2015-05-12严尔碧

湖海·文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表叔

严尔碧

大新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全身干干爽爽,再往下摸,脑袋轰的一下子就热了。想起来了,是昨天夜晚,和小翠那个贱货的相好干了一架,跌在路边的臭水塘里。妈的,活脱脱是个贱货,认钱不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真该把她活剐了。

他用目光搜寻女人。

女人正在窗外洗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大新看见女人捞起他的内衣,脸又热起来了。他不知道昨晚女人是怎么把他拽到床上来的,又怎么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肯定费了不少劲。

女人见他醒了,擦干手上的水过来,端过桌子上的米粥,叫他喝下。大新面露窘色,但还是顺从地接过来了。女人站在旁边,耐心等他喝完。接碗的当儿,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一红,大新的血也刷地一下往上涌。就在这时,大新“哎呦”的叫了一声,脚脖子钻心的疼,一看,肿得跟馒头似的。

女人看看大新的脚,出门去了。

来钱家村半个多月了,这是女人第二次来找钱三叔。上一次是她刚上大新家的门,大新霜着脸,不声不响就出门了,一去就是半个月。她啥话也没说,径直来找钱三叔,自己没嫌弃大新那破屋子,他倒嫌起她来了。她得找钱三叔说道说道。这一次,更让她寒了心。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看着脚下的路,其实是想把眉间的疤藏低一点。走过小卖店时,她突然站住了。

一个烫着卷发抹了口红的女人挡在她的面前。这女人左手拿着酱油瓶子,右手拎着一袋瓜子,将瓜子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用手撩起额前的刘海儿,仰起油亮的额头,朝她轻蔑地笑了。女人顿时明白了,这个一脸浪相的女人就是小翠。

女人抬起头,试探着向小翠看去。刹那间,两个女人的目光迅速胶在一起。小翠的傲慢和无礼,深深地刺痛了女人。她额上的疤霎时变得通红,嗵嗵地弹跳起来,连带着整张脸都胀得血红血红。离开小翠,女人几乎是喘着粗气,一路小跑到钱三叔面前。

“他有女人。”

顿了会儿,女人又说:“我不好看,但也没丑到要央人收留的地步。”

钱三叔有点意外。在钱家村,除了他谁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正来历。这女人是从半路上“捡”来的。当时,钱三叔领着两名小姑娘,坐上了昆明开往南京的火车。中途上来这个女人,坐在他们对面的位置上。女人安静,看上去老实。渐渐地,她跟两个小姑娘攀谈起来,听说她俩是到江苏去嫁人,女人也动心了。

女人央钱三叔捎上她。钱三叔不肯,他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了,对于这种主动求嫁的好事,他是不会轻易搭茬的。夜里钱三叔被女人的哭声吵醒了。女人在偷偷的哭,眼睛都哭肿了。钱三叔动了恻隐之心,打听她的情况。女人说,家里穷,父母要她嫁给一个瘫子,她不肯,逃出来的。女人指着眉毛上的疤说,夜里爬墙头跳下来,磕在一把铁锹上,落下了这个记号。她跑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到处流浪,稀里糊涂就上了这趟火车。还说在火车上遇到钱三叔就是她的救星,只要钱三叔带她回去,找个正常健康的男人,能过日子就行。

钱三叔思忖片刻,下了决心。他想到了大新。

大新的爹娘死得早。大新是个好人,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且帮他一把。钱三叔当机立断,把这个女人带回钱家村。这一次他做了一回亏本生意,领回其他女子,都是有酬劳的,托人找那些想嫁出来的姑娘,要花钱;找好了,安顿姑娘的家人,也要钱;最后包吃包住把她们带到村里,酬劳费也就明码标价摆在那里。这女人虽说是白捡来的,没花本钱,但是一路上,钱三叔管她吃住行,老本也贴了一些。这在钱三叔的商史上,还是头一回。但是为了大新,钱三叔就不计较了。

钱三叔说:“你说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女人。那个女人不是人。大新,他傻,没见过女人,所以——哎——我没法跟你说清楚,总之他是个好人,跟他过日子,你放心,你才是他的女人。”

女人低下头,不吭声了。

钱三叔又说:“再给他点时间。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他的好。行不?”

半晌,女人才迟疑着说,自己逃出来后,家人一定焦急万分。现在既然已经许给了男人,也得通知家人一声,家里养她这么大,多少也得回报一下父母。钱三叔挥手说道:“这是当然,等你们的事定下来一定补上。”

2

钱三叔请了村里专门接骨的老孙头去看大新。老孙头背个药袋子,里面装着止痛膏、止血贴、活血药一大堆。老孙头查看了伤处,发现肌肉肿老高,而且伤了筋骨,给包上药膏之后,嘱咐说,暂时不能走路,要静养一些日子。大新急了:“那我可咋干活了?”老孙头说:“你小子算有福气,正好家里有了媳妇,不愁没人伺候你了。”

老孙头走后,女人跟着钱三叔去了镇里,给大新买猪腿骨,伤哪补哪,这才好得快。女人话不多,做事却很仔细,为了买腿骨,走了好几家肉摊,不是嫌贵就是嫌不新鲜,费了好长时间才买到满意的骨头。在菜市场跟贩子讨价还价,过称时还不忘看一眼秤花。钱三叔心里直感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啊。一开始,钱三叔还有点担忧呢,现在看来真是捡到宝了。

回到家,女人脚不着地忙开了。把大新挪下床,安置到院子里晒太阳。自己屋里屋外地来回跑,叮叮当当地做饭菜。大新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愁绪满怀。千不该万不该,偏偏这时扭了脚。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天天对着女人可怎么熬?

大新偷偷向女人瞥去,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的家起了变化。地面一尘不染,东西收拾得井然有序。有几件家具被重新摆放过了,被里被面都洗干净了,还添置了几样小玩意,塑料杯子,香皂盒,还有两只小矮凳,虽说都是集市上那些廉价的塑料制品,但是这些色彩明丽的小东西,让这个家无端地生动起来,活泼起来。

女人很快做好了饭,白菜豆腐,油炸花生米,锅里熬的骨头汤。

女人把大新扶进屋,盛好饭放在他面前,自己默默地吃。女人吃得很少,却很照顾大新,大新一吃完,她就立刻起身去添置。大新发现,那盆骨头汤,她根本就没吃。女人挑了一块带肉的骨头,夹到大新碗里说:“你多吃点,才好得快。”这是女人第一次跟他面对面的说话,说得很轻,却重重砸进大新的耳朵里,喉咙也像被什么卡住一样,酸酸的咽不下去。要是小翠能这样对她该多好。奶奶去世后,就没有女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吃完饭,女人把他搀到床上,又一声不响地收拾碗筷。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不一会就把屋里收拾妥当。端来热水,让大新洗漱。大新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发现她眉额上的那道疤,不知什么时候变淡了,好像没有初见时那样明显那么难看了。

女人安排好大新,自己睡在了地铺。这一晚,大新失眠了。床上地下,一男一女,都怀了各自的心思。屋里很静。女人的辗转传到大新耳朵里,变成了锤子,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像是沉重的打击。他伸长鼻子闻着屋子的气味,这是一种女人的味道,干爽,洁净,让人感到舒适安心。大新的心被这种特殊的味道给搅乱了。

老孙头又来了,他给大新检查完脚伤,说要用一种新的草药,叫女人去镇里的卫生院买。女人买完草药,去商店买了几样菜,柜台上面的一排酒落进了她的眼睛。

回来后,女人洗汰烧煮,没费多大工夫就做了几道小菜。吃饭前,女人偷空洗了把脸,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女人出现在饭桌上时,大新不由地多看她几眼。女人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脸颊也红扑扑的,两眼在灼灼放光。

女人大方地拿出酒,对大新说:“这是壮骨酒,喝了它,脚好得就更快了。”说着给大新满上了,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了。“今天我陪你一起喝,等你伤好了,我就走。”说完,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走?大新有些惊讶,心里有了几分舍不得的意思,但没做声。

女人的目光轻了,柔了,眼波里有水水的东西在荡漾。大新的心怦怦直跳,不敢看女人眼睛,只盯着女人的手。女人又倒满了,将杯子举到半空中,示意要跟大新碰杯:“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没关系。咱们能在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些日子,也算是有缘。”说完,一饮而尽。

大新按住女人的酒杯,不想让她再喝了。女人的举动让他愧疚,还隐隐的心疼,他很想说,这些日子自己怠慢她了,对不住她。女人像是看透他的心思似的,竟嘻嘻地痴笑起来:“嫌我丑,就直接说出来,别不好意思。来,把这杯酒干了!”

大新喝了,而且是大口大口地灌。这酒好像一下子流进胆里了,把大新的胆子一下就撑大了。他直直地看着女人。自从她进了这个家,大新从没好好地看过她。女人现在红光满面,除了眉额的那道疤,她实在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嘴唇丰满,眼波也勾人,哪点也不比小翠差。这样的一个女人,以前他怎么一点也没发现,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的脑子里不断涌出女人的样子,洗衣,做饭,给他换药……他的心正被酒还有别的东西一寸寸融化。自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人,在小翠那里找到了短暂的温存,但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不是爱,是相互索取。眼前的这个女人,没嫌弃他穷,守在这个破家,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他却从来不给她一个好脸,他真是个不识好歹的混蛋哪!他不能再辜负她,不能把她逼出门了。

大新感觉自己在燃烧,从头到脚,痛并燃烧着。凳子被踢飞,两团火球终于滚到了一起,从饭桌一下滚到床上,两人互相探索,互相安慰,就像两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清泉。

女人也感到吃惊,这一刻绽放的激情和欢愉,连她自己都意外。大新的健壮和热烈,还有他绵长的渴求,都让她从心底里发出幸福的呐喊。女人觉得自己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刹那间活过来了,滋润了,鲜丽了,并重新绽放出娇艳的花瓣。

接下来几天,两人就猫在屋子里。白天,女人起来弄些吃的,吃完又回到床上。两人就像躲在一个窝里的老鼠,厮咬着耳朵,饿了出去找点吃的,吃完又乐此不疲的做游戏。他们是棋逢对手,每一回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贪婪,那么酣畅。

大新摩挲着女人眉间的疤,问是怎么落下的。女人低下头,下意识的用手捂住额头说:“桌子磕的。”

“等有钱了,咱把这条疤给磨去。”

“你还是嫌它?”

“我想让你开心,没有这疤,你更好看了。”

3

大新摸着快要痊愈的脚,咬着女人的耳朵说,等他好了就出去挣钱。他要使劲挣钱,盖间漂亮的房子,让女人吃好穿好,再生几个漂亮的孩子,看着他们在家里跑来跑去。

女人一把抱住大新,手都掐进大新的肉里了。

大新带女人去镇里。买了衣服,袜子,鞋子。大新还给女人买了面霜,发夹,棉围脖。路过一个养鸡场,女人说想养鸡,两人又进去挑。女人挑了一只老母鸡,说给大新熬汤喝。大新挑了两只蛋鸡,说留着下蛋给女人吃。两个人抱着鸡,欢天喜地。

女人坐在大新的自行车后架上,晃晃悠悠地回家。冬天的乡村路上虽然荒凉,两个人的心里都盛满了花朵。美好的生活就像锦锻子,在大新面前铺开,照得他眼里心里都亮堂堂的。

女人整个儿地变了,神情安详自然,脸上总漾着一丝笑。谁都看出来,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了。女人不再沉着脸,比以前活泼多了。与邻里乡亲闲聊唠嗑也没了拘谨木讷。甚至愿意串门了,这家走走,那家坐坐。手里抓一把瓜子,边走边磕,她那熟稔劲儿好像在村里生活了好多年。她很快认识了李俊老婆,春满娘。她们都对她很好,告诉她村里的鸡零狗碎,说最多的是关于大新的。她们说,大新这孩子命苦,但心眼好,要她多疼他。还善意地提醒她,看紧大新。这些年来,卖粮的钱幸好被钱三叔控制了一部分,留着他娶媳妇用,不然早败光了。女人听着,笑而不答,嘴里不停地磕着瓜子。这些女人很聪明,她们有意护着大新,尽量避开小翠。她们认为在小翠这件事上,大新是傻子,吃亏了。她们相信,大新有了这个女人,不会再犯糊涂了。

女人常去有田家唠嗑。有田媳妇与女人年龄相仿,家里有个五六岁的儿子。有田媳妇对女人背井离乡嫁到钱家村,心里充满怜惜。起先因为女人的保守戒备,也就没说上话。现在女人主动来串门,有田媳妇便与女人熟络起来。

女人很喜欢有田家的儿子,进了他家,就逗孩子玩。苏北的冬天,女人们都在家闲着无事,打打毛衣,扯扯嘴皮子。一来二去,女人跟有田媳妇就无话不谈了。竹筒倒豆般数落起小翠来,坏女人是所有良家妇女的天敌,一谈起她,有田媳妇咬牙切齿:“你好好跟大新过日子,气死那个骚货!”

女人终于笑出声来了,这是一种由衷的快乐,还有胜利者的得意。有田媳妇见女人笑了,连忙趁热打铁:“赶紧生个孩子,”然后又把嘴巴凑到女人耳边:“先把证给办了吧,钱三叔那还攥着大新一些钱呢。登了记,不怕他不交给你。”

女人心里一惊,生怕有田媳妇看出什么,眉目一闪说,哎哟,锅里还熬着汤呢,转身走开了。

女人想起了身份证。

大新也想起了女人的身份证。女人没有身份证。这些外地女人,大部分都是没身份证的,好些媳妇都是等怀孕了之后要办准生证了,才回去打身份证明补办结婚手续。

大新想跟女人早些把婚结了,就去跟钱三叔要钱。

钱三叔不愧是老江湖,连连摇头说,不妥不妥。补证说起来事小,其实很冒风险。钱家村有过先例,也是钱三叔手下的女人,走前都好好的,说是办好身份证就回,拿走一笔钱后就消失了。这边的人还在傻等呢,那女人拿了钱又去嫁人了,落得个人财两空。这一招,钱三叔早就想到了。

对钱三叔的说辞,大新不太高兴。别人是别人,他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他坚信自己的女人不是那样的人。钱三叔坚持说,煮熟的鸭子才不会飞走。真要办这事,最好让女人先怀上身孕,而且最好是怀五个月以上,这样就比较安全了。

钱三叔不出钱,女人笑容不见了,话也少了起来。这让大新很是愧疚,一个劲地抱怨钱三叔。怨急了,一句很脏的话刚要说出,女人一把堵住了他的嘴。

趁着日头好,女人又把家里的被褥拆洗一遍,过冬土豆白菜都提前储备好。晚上把床烧得热热的,大新都睡着了,女人还不睡,拆大新的旧毛衣。白天也不出去串门了,整天在家织毛衣。

大新发现,女人真是变了,自从钱三叔不同意掏钱,女人就闷声不响,只做事,不说话。大新沉不住气了,他以为女人为这事怄气,便跟女人商量说,要不先跟春满借点钱,让女人回家一趟,也好跟父母说一声,然会回来就结婚。女人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针线突然停了。

她回过头,盯着大新的眼睛,眼泪流成了道道小溪儿,女人哽哽咽咽地说,你要是也拿剪刀戳我就好了。

大新愈发弄不懂女人了。

4

钱三叔来找大新。趁女人去菜地里挖韭菜,三叔说:“别让她单独外出,更不要给她钱!”

大新莫名其妙:“明明是您硬把这女人塞给我的,现在又像防贼一样?”

钱三叔急了:“听见了没有,给我记住了!你要是给她钱,她人就没影儿了。”

大新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天,女人说织毛衣的毛线不够用了,要去镇上买。大新说陪他一起去,女人说,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在家歇着吧。看得出,女人的拒绝非常果断,脸上露着焦急的深情。

大新便不再坚持,说:“你想吃啥,再顺便买点回来。”

女人显得心不在焉,边往外走,边说:“知道了。”走到门外,又勉强笑了一下,对大新说,我不想吃啥。

女人前脚出了门,大新后脚就跟上了。下午的镇上人很少,大新远远地跟在女人后面,但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行动。他看到女人来到一个小摊,拿起一顶皮帽在手上观赏。是小男孩戴的暖帽,两边还长着小兔子耳朵。女人好像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玩赏。那卖主不耐烦了,说了句什么,女人放下了,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又看。

她接着走进一家药店,要了几只药瓶子看,向卖药的女孩问了一些话,也没买。走了。

走到百货店,女人停住了。里面摆满了衣服鞋帽,她身上穿的棉袄就是大新在这儿给她买的,女人的脚步沉重了,慢悠悠的往前挪。路边有几辆中巴车,这就是镇里的简易车站。搭上这车,就能到县里,然后坐火车、长途汽车就回老家了。

大新的心直往下沉,钱三叔的话没错,这女人有故事。可她怎么也不像那样的女人啊!她对自己的好不像是装出来的,除了回老家办身份证之类的话,她从没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也没伸手向他要钱。怎么可能是个骗子呢?

女人终究还是返回来了。大新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云淡了下去,可女人的情绪却像雾霾一样弥漫开来,不言不语,眼神呆滞,家里的空气显得有些诡异。然后女人开始行动起来,洗衣,扫地,抹窗,浇菜,一天到晚不让自己闲下来,像在跟自己较劲。偶尔,女人抬头去看大新,也只有那时候,大新才感觉到女人的目光里汪起丝丝缕缕的柔情。

满怀心事的女人看起来更加沉静柔弱了,她心里一定有很多难处。大新希望女人能跟他唠唠,把真实情况告诉自己,也好帮帮她。但女人什么也不提。大新心里憋屈,也想找点活干,结果刚要养好的脚伤又肿了。女人又忙碌起来,又是换药,又是洗脚,什么活也不让他做,大新要翻个身她都过来搭手。女人说,这脚要是恢复不好,以后可咋挣钱。大新发现,自己的脚伤复发,女人相反倒显得快活多了,就像她俩刚好上那阵一样。

有一天,大新试探着问女人,你还想不想回去办身份证了?女人的脸先是一沉,接着就娇嗔起来:“还不是你这双烂脚,把我绊住了。”大新捧着自己的脚,放回一颗心。他情愿自己的脚一直肿下去,这样,女人就真的被绊住了。

女人又一次去镇里了,说是给大新买点大骨头。这次,大新没再盯梢。

大新行动起来。女人的衣服都装在一个牛仔兜子里,大新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又去翻抽屉,除了面霜剪刀梳子,没看到他想找的东西。

大新不仅对自己的怀疑感到自责,心中暗暗欢喜。人一精神,就想找点活干,家里那张板凳,人一坐上去就像坐在木马上,早该修修了。大新家里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两只大木箱子还是娘结婚时用的。箱子底下有个生锈的破铁盒,大新翻开铁盒想找几颗钉子,翻了半天没找到,索性把铁盒子倒过来,“哗啦哗啦”杂物全都掉在地上,一个手掌大的钱包也掉了出来。大新终于发现了女人的秘密。

是那种廉价的人造革包,表皮已经磨损出道道裂痕。大新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有一张女人的身份证,一张照片,夹层里有为数不多的钱,还有几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民间秘方、偏方,字体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可能跟随主人多时,纸质变得又软又烂还泛黄,张张都是一副历尽磨难的沧桑摸样。

大新的手在抖。他拿起照片仔细端详。显然是全家照。男孩很小,也就一岁的样子。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脸色暗黄,下巴像被刀削的一样尖,瘦得吓人。女人,额头没有疤,端正的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容,似乎笑得很勉强。

大新呆坐在地上,一时间心里像被抽空了,又像被塞满了。难受。原来,她真是这样的女人,她为啥要这样呢?大新仔细往回想,为什么女人总是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为什么一看到小孩子脚步就迈不开?为什么总爱打听民间老中医?答案就在这里面。

照片里的小男孩,他一定在等着妈妈吧,就像小时候的大新,整天对着洋河,盼望妈妈能神话般地出现。还有那个病歪歪的男人,他也一定眼巴巴地苦等着女人呢。他吃的药,家里用钱,都是靠女人往家拿呢。大新想起了女人的愁容和叹息,她动不动发呆流眼泪。可遇上自己这样的穷汉子,她有什么好图的呢?她早就可以离开了,为什么整天守着他这个破家,伺候他这双烂脚呢?她是不是也舍不得呢?

大新将钱包照片一切按原样放好。把自己的心也按原样放好,便去了一趟钱三叔家。

钱三叔又是一番苦口婆心,见大新九牛拉不回的执拗劲,扔下一句话:“自己看着办吧,三叔再要多管闲事,咱们就成仇人了。”

这天,大新嘱咐女人去买酒,大新说,他的脚好了,应该高兴一下。吃饭时,大新不断劝女人喝酒,大新说:“这些日子多亏你伺候我,好听的话我不会说,咱们干一杯。”说着就往嘴里灌。女人也来了劲,喝急了,连连咳嗽,脸憋得通红,眼泪也随之掉下来。

大新抹去女人脸上的泪,问:“你愿意跟我结婚吗?”女人点头。

大新把一叠钱放在女人手里,“那好,你拿着这笔钱,回老家去办身份证。办妥了,回来咱们就登记。”

女人看着手里的钱,愣住了。大新重重地按了按女人的手:“我给你备了来回的路费,给咱们爹妈的彩礼,都在这了,你收好,路上要当心。”

女人双手捧着钱,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新握着女人手,眼泪也下来了。大新说:“你眉头上的疤痕真好看。”

女人放开喉咙抽噎起来。

大新说:“我都知道了。”

女人说:“我是坏女人,比小翠还坏。”

“告诉我,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5

四年前,她还是个葱嫩的姑娘,光洁的脸上,没有一丝瑕疵。虽说老家是个穷地方,可一家有女百家求,来说媒的也不少。女人却偏偏看上了邻村的一个男人。结婚后,男人就去六盘水的小煤窑挖煤。她独自留在老家,生下一个儿子。儿子刚满周岁那年,男人突然回来了,带回了一身的病。他渐渐瘦下去,蔫下去了,医生说他肾出了毛病,不能干活了,得赶紧治。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又多出一个药罐子,日子很快就艰难起来,为了撑起这个家,女人撇下哭哭啼啼的孩子,出去打工了。

女人什么活都干,洗碗,擦鞋,扫厕所,赚的每一分钱都往家寄。家里太需要钱了,儿子要养,丈夫要治,婆婆也是年老体弱。女人咬紧牙关,能省一分是一分。

半年后,女人回了家。男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像一截枯木。女人急着想看儿子就出门去找,被男人叫住了。男人虎视着她,脸色异常难看。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人说:“我宁可死,也不用你的脏钱。”

女人明白了,村里有好多年轻的姑娘都去外面,赚了很多钱,随之也带回来很多流言。男人把她也当做那样的人了。女人委屈极了,她又累又气,转身往外走。男人突然从床上起来,从后面一把抓住女人。他气喘吁吁地对女人说,我早就活腻了,要死咱们一起死,决不让她再出去赚那种钱。女人气疯了,回头推搡男人,男人摇晃着跌在地上,顺手拿起一把剪刀向女人扎过去。

婆婆带着孙子从外面回来,一看到这情形,叫骂着拉开儿子。婆婆哭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没有你媳妇赚来的钱,你早变成一抷土了。你自己想死,你儿子还得吃饭呢!”婆婆一边哭一边撕布条,把女人的头包起来。血止不住,很快又往下淌。小孩子看到妈妈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女人却哭不出来。

夜里,女人在睡意朦胧中听到丈夫异响,睁开眼,只见男人在淌眼泪。男人说,没有女人,这个家早完了。男人说,其实他哪里里舍得打她,他当时是绝望了,失去理智了,自己也不想再拖累这个家了。说着,又拿起那把剪刀就往胸口扎。女人哭着拼命地拉住他。男人说,你出去吧,不想回就别回来了,永远都别回来了,他不怨她。女人擦干眼泪说,只要她还有口气,就不会扔下他。她一定赚更多的钱给他治好病。

养好伤,女人又出门了。这个家要撑下去,就得去赚钱。只是额头上有了这道疤,找工作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饭店里不要她,说是把客人都吓跑了。做保姆就更别提了,谁家雇来这么个人都心有余悸。女人焦急地穿梭在大街上,到处询问打听。这天,她来到一家旅馆,见前台地上堆着一堆脏被褥,就过去问是不是要洗。那个叫桂姐的女人正在前台结算账,没等她做出反应,女人就抱起被褥跑到后院去清洗。

桂姐看他可怜照顾她,就让她在宾馆里帮着打扫卫生,铺床,换被套。有一天,女人正在挥汗如雨,桂姐踱过来了。她扳过女人的脸,把那条长长的疤端详了半天说:“年纪倒也不大,扮一扮,摸样也还过得去,可惜叫这条疤给毁了。”因为这条疤,桂姐不得不放弃了女人。她知道女人很需要钱,就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说他会教她做一种很轻松的生意,做成一笔就等于你在这干半年了。

那男人五十多岁,女人称他为表叔。表叔住在老城的一个小胡同,却带着她往农村跑。表叔说。做这门生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有钱赚。起初,女人不知道表叔要带她干什么,以为到农村去揽活干。这一天,表叔把女人带到一户人家,自称是女人的娘舅,这户人家有一个老光棍,快五十了还没讨到媳妇。表叔先跟他要了车费,又要了一笔礼金,说是要带给女人的父母。表叔离开前,嘱咐女人自己找时机跑路,约好了在桂姐的旅馆会合。女人吓坏了,知道这事有点冒险。但是表叔拿钱走了,她又不敢露出破绽,只得咬牙等待时机。

逃回城里,表叔果然分给她一笔钱,虽然不多,但比在这打零工强多了。女人战战兢兢的不敢出门,等了几天见那个老光棍没有找上来,赶紧去邮局把钱寄了。干这种事,女人感到害怕,她不想跟表叔干了。但是这种事,就像女巫打开魔瓶,妖气一旦跑出,就很难收回去。再想到钱赚得这么容易,女人很快又跟表叔干了第二起,第三起。

越来越顺手,越来越成功。表叔很会编故事,有一次对一户人家说,女人的爹快要病死了,他带外甥女出来嫁人,希望得一笔钱回去救命。表叔抹着眼睛,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时对方准会拿出钱来。女人呢就住下来,等到对方信任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确实赚了不少。但是表叔的私心很重,无论骗了多少钱,每次分给她的都是固定的一小部分。最后一次,女人没有再去找表叔,她离开这个城市,到更远的地方自己把自己嫁了一回,赚了一笔钱,成功蒸发。经此一次,女人心里有底了,她想攒够了钱把男人的病治好,就再也不做这缺德事了。在开往江苏的火车上,女人遇到了钱三叔。

6

铁盒子里的东西被女人取走了。

大新知道女人去意已决。

她在很郑重地做着走的准备。大新知道她没什么好准备的,也就几件换洗衣服。

出发那天,大新送女人到镇上的小车站。女人挎着包裹,一路上沉默不语。走到街心,朝四周看了看,又回头怔怔地看着大新。

大新向她招手,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啊。”

真是早去早回,她回来的那么早,钱家村的任何人都想不到。事后,大新嚎哭着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我真是乌鸦嘴,我真是乌鸦嘴啊。

当天下午,大新又见到了女人。是在镇里开往县城的公路上,只是女人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同车的旅客说,女人坐在车上不断向外张望,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车开不久,女人突然喊着让司机停下。等司机停下来了,女人又说不下车了。车上的人都摇头,说这个女人精神不正常。正如他们的判断,车子开了一段后,女人又喊了,说要下车。司机不耐烦了,吼她说:“你这三番五次的,到底下不下车?”女人亮开嗓门喊:“我不走了,我要下车,这次是真的。”

车厢里很吵,司机骂骂咧咧地又往前开了几米,他想将车子拐个弯再停下来,让女人下车。

可那女人好像是等不及了,或者她以为司机不让他下车了。就在车子急着拐弯时,她突然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后来的情景很多人都看见了,一辆唱着摇滚的摩托车飞驰而过,把刚出车门的她一下子弹了出去,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摇滚青年反应过来,发起马力转眼就逃了。车上的人都说,女人这是自己找死啊,偏偏在这时候下车。

只有大新知道,女人为什么下车。她是丢了东西,她把魂丢在了钱家村,丢在大新那间破屋里了。

大新把女人拉回了家。女人被放在板车上,沿着她熟悉的乡路,颠簸着又回到了钱家村。女人的脖子断了,左胳膊拧成了两截,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大新从医院买来白纱布,固定了女人的脖子,把头发梳理齐整。擦干血迹,换上干净衣服,女人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大新抚摸着女人的脸,一遍一遍地对女人说:

“不是让你走吗,你干嘛回来呢?”

“我让你回你就回啊,你咋就那么傻呢?”

“你起来,快家去,孩子还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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