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被
2015-05-10三毛
三毛
快下课了,休息之后仍是另一堂“散文习作”。每周只两堂的,很舍不得那么短的相聚。
同学们就算下课也不散去,总赖在教室,赖在我身边。
那天眼看又是下课了还不散,我就拿出一百多块花花绿绿的方块布和几十根针来。同学们看了都围上来,带着八九分好奇——“是给我们缝的?”我笑着说是。女生很快去拿布配颜色,有人在后面喊:“老师给不给男生缝?”“那当然啦!”
缝着缝着又上课了,学生不放针线,老师开始诵读一篇散文。全班的手指就管着手上两块布。同学们一面听讲一面做手工,偶尔有人突然轻叫或从牙缝里吸一口气,我猜是被针扎了手指。
华冈的高楼上开着四面八方的大窗,云雾从这个窗里飘进来,沾湿了我们的头发,迷一阵我们的眼睛,才从另一个窗跑出去。我看着白茫茫大气里的好孩子,希望时间就在这一霎间停住。
下课的时候,收回来的是六十多块成了长形的布。
又去了另一个班,六十块成了三十块大大的布。那时,师生已经快要分手了,只是学生们并不晓得。
再过一周跟同学们见面时,拉出来展现在班上的是一大块色彩缤纷的拼花被:老师加工过的一幅布画。
大家都叫了起来,很有成就的一种叫法:“这两小块是我缝的,不信上面还有血渍,老师找找看——”
男生女生的手法跟做作文又不一样,女生绣花似的密,男生把针脚做成竹篱笆。
下课时,大家扯了被的反面,使劲拿圆珠笔去涂呀——涂上了两百多句送给老师的话语和名字。做老师的觉着幸福要满溢出来,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只说:“不要涂上大道理,盖了会沉重——”
当晚真的拿花被子盖着睡觉。失眠的夜里趴在床上细读一句又一句赠言,上面果然没有大道理。一个美术系的选修生好用心地涂着:“老师不要太贪玩。”
后来朋友们看见这块拼布,就说:“一百多个青年人给你又缝又写的,这种被子盖了身体都会好起来的。”
的确是一种百福,可是离开了学生以后,身体和心情一直往下坠落,至今没有起色。
也跟同学说:我要是死了,别忘记告诉我家里人,那条满布学生手泽的花被一定用它包着我下葬,千万不要好意给我穿旗袍……听得同学一直笑,不知谁说:“马革裹尸。”
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学生实在是懂的,懂得有多么看重他们。
这条百福被一直带来带去,国内国外地跟进跟出,以防万一。
当年的学生,两班都毕业了。
有一天黄昏回父母家去,迎面上来一个穿窄裙高跟鞋的女郎冲着我猛喊老师老师。我呆立在街上,怎么也想不起这女孩是哪一班的。
“老师,我上班了,在一家杂志社,你看我写的访问稿好不好?”接过杂志翻了一下,笑着递回去,说:“学用句点,逗点不要一大段落全用下去呀!整体来说很好的。”那个大孩子在说再见时有礼地递上来一张名片,笑落一串话:“老师八成不记得我了,我叫张蔼玲,忘了吧?”
会是那个蔼玲吗?百福被上明黄的一块底布,圆珠笔涂得深深的那句话:“老师,下辈子当你的妈妈,看着你长大是我的心愿。学生张蔼玲。”
而今摸着这块百福被,觉着那一针一线缝进去的某种东西已经消失。它的逝去,是那么快速。是一群蝴蝶偶尔飘过一朵花,留下了响亮的喊声:“我爱你。”微风吹过,蝶不见,花也落了。
仍然宝爱这一床美丽的被,只是这份心情里面,有着面对一些纪念品时的无可奈何跟悲伤。总而言之,这床百福被已成了一场好时光的象征,再好,也不能回头了。
(常朔摘自《你是我不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