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人
2015-05-07麦尔班尼
麦尔班尼
“你看,这些都是热心读者寄到我社的。”田启把公文包内的信件倒出来,一下子铺满了书桌,“老师你最近的人气飙升呀,所有新人漫画家中你已跃居第一位,可喜可贺。”
我随意抽了张淡紫色的明信片,上面说非常喜欢我的画风,希望能赠送一册签名本。从工整的字迹来看,极有可能出自女孩子之手。
“所以你电话中提到的要事,是指给这些粉丝一一回信?这办不到,你知道的,我忙着赶画稿,没有多少空闲时间。”
田启摆摆手:“老师你猜错了。”从负责我稿件的那天起,这位编辑就一直尊称我为“老师”,明明年纪比我整整大一轮。
“那到底是什么事?”
“我通读了所有信件,发现读者对你为何选择漫画家的道路很感兴趣。我向主编反映,他建议下下期放一篇你的访谈,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谈谈我为什么会当漫画家吗……”我搓着下巴想了想,“可以。有访谈占篇幅的话,我还能偷偷懒少画几页呢。”
“哈哈……不过,虽然这算是老套的话题,但我们还是希望老师能谈出一点新意,而不是‘画漫画是我从小的梦想之类的敷衍。”
“我知道,什么事都要创新嘛。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才决定画漫画的,这样可以吗?”
“哦?有多与众不同?”
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认为漫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在哪里呢?”
“前者虚构后者真实吧。”
“呃……也没错,但我觉得最大区别在于一个平面,一个立体。漫画里的人物,终归是画在纸上的,只有长宽,没有纵深。我要讲的是一个生存于立体世界,却被禁锢于二维的人。”我起身去书架上取了几册过去出版的单行本,“我的每部作品中都会有个悲剧的男二。比如《沙漏馆杀人事件》中被凶手暗杀的侦探助手,《幻色樱花》中在严冬的樱树上上吊自杀的大学生。不知你有没有察觉,假如把发型和服饰去掉,他们五官是一样的,而且在左眼靠近鼻子处都有一颗痣。”
田启认真比对着,惊讶道:“还真如你所说!”
“这些角色的样貌都是以我刚刚提到的‘平面人为原型的,他真实存在,是我的一位旧友,名叫谢枫……”
田启露出好奇的神情听我叙说往事。
谢枫在高二那年作为转校生转入我班。在他来之前,班主任通知我们说谢枫身体上有障碍,行动不便,希望我们平时多照顾照顾。
“常人能前后跨步,但他只能左右横向行走,就像……就像螃蟹那样。”班主任的初衷是想通过类比让我们理解谢枫的缺陷,但“螃蟹”一词却成了后来不少人用来取笑谢枫的绰号。
教室里仅剩我旁边一个空位,谢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同桌。高瘦的身型,天然卷的短发,手腕上一直挂着一串微微泛香的佛珠。我原以为所谓的横向行走,只是与正常人的走路姿势不同而已。但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连转弯都做不到。换言之,若没有其他人帮助他转过一个角度,他永远只能在身体所在的平面左右直线移动。正是这样,班主任单独找我谈话,委托我上下学与谢枫同行。理由不单单在于我是他的同桌,还因为他家离我家较近。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脯,一口答应。
协助他步行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会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载着他来来去去。谢枫生活在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他会转到我校也是因为父亲被调配到分公司。头一天带他回家,我就撞见了他的父亲,似乎是刚下班,仍穿着沾满污渍的工作服。从他疲倦的眼神中可以读出,他每天都在为儿子努力奋斗。
印象中,谢枫第一次受挫是在体育课上。
体育老师是个极度严苛又死板的人,坚称只要没病到下不了床,就必须来上课,否则一律给不及格。他不了解谢枫的状况,见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便坚持让他参加五十米短跑测试。谢枫侧身站在跑道上,以别扭的方式跑着。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其他男生,如果像他那样跑,肯定跑得比他慢。但要跑进八秒的及格线,实在太困难。明知不可达成,谢枫仍尽力加速。因此在半途上,他一个趔趄重重倒地,腕部、膝盖都因擦伤涌出了血。
有人惊叫,有人大笑,却只有我上前查看他的伤势。我向女生借了些纸巾,擦去他伤口旁边的血,扶着他去往医务室。所幸仅是外伤,并无大碍。他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我在一旁陪着他。
谢枫忽然说道:“对蜗牛而言,要前进一米的距离,只要坚持,花上一天肯定能做到吧。但对我来说,前方永远是不可跨过的鸿沟。”
我注意到他目光盯着窗台上缓缓爬行的蜗牛,一定是由景触情。
“你这病看过医生吗?难道不能治好?”
“医生没见过类似的病例,用仪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之处。”
“那究竟是……”
谢枫接过话:“我自己很清楚,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他告诉我,他并非天生如此,一切得追溯到四岁那年。某天傍晚,母亲带他去超市买了整整两大包零食。回来路上,母亲驻足于公寓门口。
——开心吗,小枫?
——嗯,比过生日还开心,妈妈最好了!
——妈妈马上就要走了,离开你和爸爸,离开这座城市,你再也见不到我。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我想寻求真正的幸福。所以就算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年幼的谢枫难以理解,见母亲落下他一人哭着离开,他预感事情不对,便朝母亲跑去,却被严厉制止。
——不要跟过来!听到没有,不要跟过来!
他一向对母亲唯命是从,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同时,他又不愿意退回家里,因为这样就完全看不见母亲了。他左右徘徊着,徘徊到母亲消失在马路尽头,徘徊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谢枫从回忆里跳出来,总结道:“后来我了解了更多细节,母亲是嫌父亲太不会挣钱,跟别的男人跑了。虽然时至今日我对她已无所谓,连她的容貌都忘得一干二净,但病根就是病根,从那时起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心理疾病不好治,就像恐高症、强迫症一样。”
听完他的话,我暗自叹了口气。
谢枫为自己的不幸难过,但没有因此绝望地过活。按他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有局限性。99.9%的人一辈子被困在地球上,100%的人没有离开过太阳系。而他,只是受限范围比一般人更多而已。即便是失去行动能力的残疾人,依旧可以找到力所能及的兴趣。谢枫最大的兴趣是绘画,一有空闲时间,他就坐在课桌前画漫画故事,练习簿或草稿纸都没关系。
“我本人想做却做不了的事,让笔下的人物代替去做,很有意思是吧?”有一回他这么对我说,记得那时他正在画到月球上开咖啡厅的幻想剧情。他没有受过正规的培训,纯粹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画风,但别有一番味道。
在他的鼓动下,我也渐渐开始画起来,发现自己挺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比我厉害多了,没准以后能成为漫画家呢。”谢枫看完我第一个短篇真诚地说,“现在急缺的是一个笔名,让我给你取一个,叫‘Z君如何?”
“因为我姓周吗?”
“不,我的坐标系里原本只有X轴和Y轴,这一年来多亏你充当了我的Z轴,让我的行动力从平面变成立体,谢谢你了。”
“我们是好朋友嘛,不用客套。可以的话,我们将来合作画漫画吧,就像推理小说界的艾勒里·奎因那样。”
“不错的主意,就这么定了!”
可惜美好的梦想总是赶不上残酷的现实,一场事故在不久之后发生。
我们镇最大的产业是烟花,镇上四分之一的成年人从事与它相关的行业。一到节日临近,尤其是春节,便到了销售的旺季,烟花被大批量地运往全国各地。相对的,三月和四月是淡季。为了填补这一空缺,每隔两年,从四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起,会举行为期一周的烟花盛会,晚上的八点到十二点,夜空将被染得一片绚丽。
高三那年,在埋头忙着应对高考时,四月已不知不觉地到来,班上同学谈论最多的话题也转向了烟花。
“说起来,你应该没见过烟花盛会吧?”课间我问谢枫。
“嗯,很好奇会是怎样的场面。”
“非常非常壮观,我保证你看过一次终生难忘。”
我们两人约好周五晚上前往观看。主办地靠近海边,离我家大约四十分钟的步程,但带上谢枫花费的时间要更长。吃过晚饭,我们于六点半出发,一直到七点四十才抵达,走了近一个半小时。跟展览一样,这是需要收门票的,而且越接近中心的位置越贵。我们觉得在外围观看就可以,反正烟花会蹿到空中,视觉效果差别不大,因此买了最低一档的票。
大概是隔天周末的缘故,当天的观众很多,以年轻情侣为主,他们互挽着手亲密交谈,有的女性甚至穿上了素雅的和服。路边聚集了不少小商小贩,我买了两份章鱼小丸子和谢枫一起吃。
刚把第一颗塞进嘴里,背后“砰啪”一声响起。正好是八点整,宣告盛会开始的第一发烟花打响了。
“哇,好棒!”谢枫呆呆仰望空中,一副被惊艳到的神情。
许多人跟谢枫一样是第一次见到,表现得兴奋不已。原来秩序井然的人群一下子炸开锅般沸腾开来,特别是小孩子,个个像泥鳅一样在身边钻来钻去。我一直认为,欣赏一件东西,喧闹是最大的敌人,会破坏好心情。因此我跟谢枫说另找个相对安静点的地方,最后到了两排梧桐树中间。可能梧桐枝叶茂盛,阻挡了部分视野,大家都嫌弃。但对我来说,至少这里没有人乱叫乱吼。
谢枫靠着其中一棵梧桐,我则站在外侧双臂交叉地凝视夜空。花海此起彼伏,目不暇接。尽管隔两年就看一次,但每次都会为它们所着迷。正如谢枫所说,人都是有局限性的。人没有翅膀,不能像鸟类一样翱翔。会不会是因为烟花带着人类的向往冲到空中,才如此令人着迷呢?也许是一项要因吧。
当我出神地胡思乱想之际,谢枫大吼一声“当心”。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推了出去。倒在地上回头,我惊讶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火苗不停地往谢枫身上跳,他整个人以及身边的梧桐瞬间燃起大火。
谢枫痛苦地呻吟,但只能左右移动的他被两侧的树阻挡,无法脱身。我想去帮他,可火势之大根本接近不了,而且他念叨着“不要管我”。
“不好,出大事了!快去找灭火器!……你,赶紧叫救护车!”十多米外的暗处几个陌生人慌张地说道。
后来我才听说,火灾的罪责在于他们。他们想自己尝试放烟火,不承想一不留神碰倒了装置,火花没有向天空发射,而是射向了我们。
我不记得灭火用了多少时间,等我从呆若木鸡状态清醒过来,谢枫已经躺在了救护车下放的担架上,整个人几乎烧成了炭。
“谢枫你……医生,他还好吧?”
医生随口说了句“先送医院再说”,从他表情来看是凶多吉少。
被抬上车前,谢枫微微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你……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这次……这次总算是……我帮到了你,我……没事的……放心。”
救护车开走了,我一人跪在原地,忍不住号啕大哭,一包纸巾擦完还没止住泪水。
“你应该料到了,谢枫没有逃过一劫,到医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我简要地给故事收尾,“我悼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坚持画漫画,从现在来看没辜负他的期待。”
“可惜啊,如果你们两个合作,没准会画出更杰出的作品。”田启已经把我讲的统统记录在笔记本上,“整理成文的琐事就交给我吧。以故事形式的访谈很特别呢,我想不少读者看了之后,肯定会被你这段伤感的过往所触动。这样一来,老师你的人气一定会更高。”
我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实的,而不是胡编乱造的吗?”
“你要听实话?”
“当然,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没关系。”
“虽然我没有听说过平面人,但大千世界,奇病怪症纷繁杂多。我想,只能横向行走的谢枫的确存在。只不过在我看来,你的故事中至少有两处不协调。”
“哦?愿闻其详。”
田启竖起食指:“第一,是自行车的问题。你说为了省事,通常会用自行车带谢枫,但烟火盛会那天你们两个是步行前往的。明明距离很远,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为什么不骑车呢?可疑。第二,是纸巾的问题。谢枫在体育课上受伤,你向女生借了纸巾帮他擦血,说明你平时没有带纸巾的习惯。但最后你哭的时候却出现了纸巾。综合考虑以上两点,我猜测老师在故事中隐瞒了一个关键人物的存在。我倾向于是名女生。烟火盛会其实是你们三人一起去的,那女生不会骑车,而你又不能同时带两人,所以选择了步行。而擦眼泪的纸巾也是她递给你的,女生随身带纸巾很普遍,啊,以上都是我瞎猜的,如有得罪,老师别介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