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死 梦生
2015-05-07孙炯
孙炯
一个酒徒能对另一个酒徒施以影响,而这影响是酒徒以外的人所做不到的。这是80年前,“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成立初衷。而这个协会现在正在帮助宋文远这样的,因为嗜酒而痛不欲生的中国人。对于宋文远来说,戒酒就像是拳赛,酒瘾是职业选手,酒徒只是平民,与前者较量败局无疑。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桌子,上面摆了纸巾、咖啡和茶。这是几个酒鬼聚会的地方,他们是嗜酒者互诫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简称AA)成员。
我随宋文远旁听了3月的聚会,宋的故事原本没什么好说,直到他被酒精困住。
聚会场所在城市中心的写字楼内,时间是晚上7点到8点。有8人参会,包括我、四个酒鬼、一位新来者和两位家属。
聚会由C君念诵AA导言开始,导言的要义是:戒酒的愿望是唯一入会条件;互诫会不收费用,不介入任何纷争;主要目的是保持滴酒不沾,并帮助其他戒酒者获得清醒。
1935年,AA在纽约成立,创始人比尔和鲍勃医生都曾是酒精成瘾的受害者。比尔从酒瘾疾病专科医生史可华处得到帮助,形成了精神疗法:道德上的检讨;对人格缺陷的悔悟;对受过自己伤害人的补偿;对他人的帮助,以及对“上苍”的信赖。
比尔向其他酒鬼宣传这套方法,而另一酒徒,鲍勃医生是第一位接受疗法并成功保持清醒生活的人。他们发现嗜酒者之间的互相帮助能抑制自己喝酒的欲望,一个酒徒能对另一个酒徒施以影响,而这影响是酒徒以外的人所做不到的。
这个互助组织在此后蓬勃发展,蔓延至各个国家。2000年,在安定医院与北医六院医生们的引入下,AA落地中国,在几座大城设置分会。2000年夏季印刷的《嗜酒者互诫协会》中文版提到,AA全球会员的总数超过200万人,在150个国家有9万6千个分会。
两个美国酒徒在80年前探索出的精神工具,还在帮助宋文远这样痛不欲生的人。
宋文远骑一部脚踏车到上海图书馆,在咖啡座与我见面。他穿运动装,讲话有条理,看不出是个酒鬼。
宋文远现在44岁,十来岁时便开始喝酒,大人用筷子沾葡萄酒喂他,他咪上一口,甜的。
高中时,他身上有了钱会去买酒,与后来的恶化相比,这不算什么,就是喝点啤酒。26岁那年,他已经很渴望喝酒,聚会变得没由来,为了喝酒而强凑。同伴与他讲:下班能喝酒,那晚就值得期待。
他的表现是一直要喝,喝到趴下为止,喝上即有快感,不喝会焦躁。宋文远说,成为一个真正酒徒的重要标志是“起床就喝”,以及“喜欢一个人喝”。
早起时,他的身体已需要酒,肚皮是空的,酒精直入血液的感觉畅快。他对前晚的宿醉会有负罪感,正常人不以继续喝酒来缓释自责,但嗜酒者会。焦虑并未消减,循环往复陷入死局,他解决问题的能力下降了。
喝酒影响到白日工作,宋文远没法专注,总想去补充点酒。他制定各式戒酒计划,少喝,或者改品种,白的换成啤酒,但计划总变,因为做不到。他往个人意志上去总结,结论就是意志不行,自我克制力不强。
而一个人喝,是为了安全,他担心与人一块儿,酒后会讲错话,办错事。
家人拿宋文远没办法,因为酒太容易得到,就指望他少喝一点。只是对于酒徒,不存在少喝,喝上便会过量,要么拒绝第一口。宋文远说,喝上的感觉是舒服,不能停下,脑里的想法是把感觉留住、延长,就需要不停摄入酒。
他后来也想,嗜酒跟少年时读武侠有关,小说里,武功盖世的侠都酒量了得,他想成为那样的人。地位高年龄长的前辈,真刀实枪喝不过他,在他面前拜服,他觉得爽。
处对象时,因为喝酒,他取消过约会,或者原本答应的去处不去了。女友对他嗜酒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足够认识,不知道是一种病,顶多往贪杯上想,有时也会纳闷,怎么这样贪杯?宋文远的回应就是那少喝一点呗,欺骗并且掩盖。
他后来发展到随身带酒,才明白二锅头的酒瓶是真正以酒鬼为本的设计,扁平,200毫升,方便揣在兜里。虽然口感很差,但酒徒不太在意,度数足够就行,已经不是品酒。
他意识到喝白酒太伤身,换喝黄酒,灌入可乐瓶伪装一番,可以在大街上喝起来。
35岁,宋文远成家,但他开始手抖、心慌、出虚汗。偶有体检,肝脏相关的指标全都不行。酗酒带来的快乐愈来愈短,而达到快感所要摄入的酒精却愈来愈多,他感觉不对劲了。
他自觉去求医,经常性跑内科,有经验的大夫让他伸出手,在手掌某个位置一按,即判断是典型的肝受损。他的症状是心悸、高血压、失眠和纳呆。医生规劝他,只要别喝酒,比吃什么药都好,就这么简单。
他请来郎中、道士整点迷信,杀只鸡,烧些东西,画符念咒,土洋结合的办法都试过了,对戒酒没用。
宋文远自问,戒酒成功的人能有百分之一?明知道杯酒下肚会有后果,身体仍不由自主。他往精神方面去考虑,坦率问家人,是精神病吗?家人说不喝酒蛮好,喝了有点像,想法变偏激,看法变极端。精神科大夫说他有抑郁症,到底是喝酒引起了抑郁,还是抑郁导致了嗜酒,说不清了。
2006年他36岁,在精神病院待过一礼拜。院方为避免戒断反应,采取的疗法是不骤然断酒。平时喝什么酒,可以存一瓶,每餐获准尝一口,等整瓶酒喝完,没了,精神病院是封闭管理,不可能再弄到酒。宋文远就是单纯依赖酒精,可病房里有多类病患,他们幻听、自言自语、躁动,宋文远吓跑了。
逃离精神病院没几天,他复饮了。之后有一次被动断酒,一共三天,这三天是身子残了,因为喝什么吐什么。他身体仍呼唤酒,但灌入后立马吐掉,吐掉再喝,最后变成喝水也吐。丝毫没快感了,但还是想喝。
宋文远意识到,这类似吸毒,人晕乎乎,舒服且喜悦,需要快速大量饮酒来托举快感,但快与多,身体是顶不住的。
一段时间,宋文远把医保病历卡随包携带,人不对劲,就径直往医院去。酗酒时不怕死,喝多了又惜命,他不想轻易死掉。
宋的妻子在网上搜到了AA。宋文远记得清楚,2008年11月9日,他第一次参加AA活动,活动点在巨鹿路上的君王堂2楼。
他妻子威逼利诱,若去,回来许他再喝一瓶。场地是教堂租给AA的,有一圈沙发,参与的总共四人。按程序先自我介绍,得说自己是酒鬼,如果觉得这词刺耳,也可自称酒徒、问题饮酒者或嗜酒者。活动的内容是倾诉与倾听,不打听别人的隐私,除非别人愿意说。
宋文远听酒鬼们的故事感到震撼,因为情节熟悉,自己所经历的亦发生在别人身上,酒鬼的思维是相通的,那一晚,他觉着高度被人理解。
但宋不自称酒鬼,他觉得难听。A君发言说跟家里人斗智,把酒瓶裹上塑料纸藏抽水马桶里,酒鬼们马上能听懂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安全感。
他们说的事都大同小异,讲过去酗酒到何种程度,比如半个月没吃一粒米,不分昼夜地喝,被扭送至精神病院或派出所。
AA成员B君,曾出镜纪录片《醉梦人生》,当时坐在宋的对面,已经2年不沾酒。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分享一些戒酒方法:不要做长远的规划,只考虑今天的事,只确保今天不喝酒,明天是另外一个今天;要避免饥饿,避免孤独,避免不良情绪。
他们还告诉宋文远嗜酒是一种病,这极大缓解了他内心的负罪感。自AA回来后,妻子兑现让他尝酒,此后的四个月,他没有再喝。
他说不清其中的魔力,每礼拜坚持去AA开会,至少能保证散会后不会喝酒。他在AA被认同被理解,他想什么酒鬼们都知道,而酒鬼们过去所做的丑陋事,他也都做过。
他们一起学习5本美国嗜酒者写的书,通过读书他知道,嗜酒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而水下问题是性格,比如自私,自我为中心,不谦卑,有时又自我评价过低。
他兴致勃勃参加在沪外籍人的AA英语会,懂中文的老外给他翻译,他发现酒鬼的处境不论国籍,顶多他贪白酒,对方喝威士忌。
他原本守得沉甸甸的包袱都吐露出来,把真实一面呈现给经历相似的人,倾诉完毕酒鬼们一齐道谢。会议结束他们要互相拉手,念一句:上苍请赐予我勇气,让我接受我能接受的事情;上苍我需要安宁,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我需要智慧,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这是AA的传统。
停酒早期,妻子陪宋文远去单位,收走钱包,在单位对街的花园守他下班,那是戒酒人最不稳定,容易动摇的时期。但妻子没法长久把他拴在身边,最终靠他自己直面诱惑,坚持去AA开会变得至关重要。开会使宋文远明白自己的身份,是酒鬼、嗜酒者以及酒精依赖症患者,这些标记终身不变,即便停酒50年,50年间仍是酒鬼,至多算是一个暂且收敛的酒鬼。因为只消复饮,即刻会打回原形。宋文远当时没深信这点。
四个月后,他以为自己好了,掉以轻心,对需要始终滴酒不沾存有侥幸。他内心对酒的渴望潜伏已久。他跟爱人拌嘴,这拌嘴多少是他设计,由他挑起,他需要个理由,埋怨菜做得不好,很生气,甩门出去,直奔超市买了黄酒,塞裤兜里。他在马路上走了5分钟,决定喝第一口,并且只喝一口。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想法完全变了,已经起头,索性敞开喝了,接着是第二瓶。他持续复饮了一周。
我在百度贴吧的戒酒吧里看到过相似的溃败。一个女酒鬼自述,在戒酒两个月后,去外地参加会议。回程火车的狭小空间使其心慌,她抑制不住在食品推车买了小二锅头,躲进厕所两口喝了,人立马振奋舒展开来。推车折回她又买一瓶,在车厢连接处徘徊犹豫,理智迫使她把酒倒入便池。但几分钟后,她追上推车买第三瓶,这次是一饮而尽。
宋文远复饮以后,父母失望,妻子也很失望。但妻子意识到失望于事无补,也从停酒的四个月间看到希望,她认准AA是有效的,鼓励丈夫重回AA。
AA的酒鬼们鼓励他:自你重新跨入这扇门,你的生活又掀开新的篇章。他们不认为复饮罕见,很正常,重要的是能回到AA。
医院的治疗进行生理上的脱瘾,参与AA是心理脱瘾,是后续跟进的心理支撑。
在我列席的AA会上,成员发言都由“我是酒鬼”开头,他们朗读书本的第五章《互诫计划是如何奏效的》以及协会的《十二个传统》。
他们念道:请记住,我们面对的是狡猾、令人困惑而又力大无比的酒瘾。如果没有帮助,我们是克服不了它的。但有一个全能的力量,那就是“上苍”。但愿你现在能找到他。
许多酒徒把AA本身即视作“上苍”。
接着是共鸣感,贯穿在整段自由发言里。C君落魄过,在路上捡瓶子卖,一个瓶子一毛钱,凑足10个,去超市买了袋装料酒,一口喝下,身体舒服了,就差没去抢;D君春节在老家过,总幻想有人追着他打,像遇见鬼,三宿没睡,没安眠药就吃晕车药;E君下班要提着酒瓶进地铁,车程45分钟,没有酒熬不过去。
宋文远回应E君,烂醉的日子,他坐地铁同样无法维持很长时间,应对的办法是每靠一站下一次车。
“同病相亲”式的讨论能达成默契,“是的,我有过这种经历”,或者更进一步,产生推力,“是的,我相信这个计划对我也能奏效”。
“我现在头痛,又在想喝酒了,”那位新人说,“你们几位师父多多指点,我尽量还是把酒戒掉,酒不是好东西。”
《互诫计划是如何奏效的》中的第一条写:我们承认,在对待酒瘾的问题上,我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它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多数酒鬼都不承认或不服气他们对酒瘾缺乏控制力,不断试验,不断失败且付出代价。宋文远曾假想酒瘾是拳赛中的泰森,他挑战泰森败了,借口泰森是重量级选手。但对手换成中量级、轻量级、羽量级仍是败。酒瘾是职业选手,酒徒算是平民,与前者较量败局无疑。AA教授的方法是别高估自控力,要管住第一口酒。
C君没沾酒4年3个月了,D君6个月,E君说,戒酒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找回生活。宋文远说,停酒是基础,其他事会随停酒时间的延长,悄然发生变化。
宋文远停酒已经5年,AA发了他纪念牌子。5年来,他数十次动过念头,有心瘾,但都克制住。刚停酒时,他到超市里边,在酒柜驻足,觉得好看,有吸引力,有买的冲动。他后来意识到那是高危地方,再去超市,就避开酒柜。售酒网站也诱惑他,有时他花费半个小时,把啤酒置入购物篮,再把红酒置入购物篮,并不支付,只过眼瘾。网店促销时他觉得便宜,会买,买来把玩或者送人,让朋友替他喝掉。他把行为在AA聚会上讲了,酒鬼们指责了他,说很危险,不应该那样做。
另一回是妻子离家探亲,宋文远独自生活十天。他其实怀疑自己的操守,觉得孤独时未必顶得住,他预先添加了AA成员的QQ,依赖酒鬼们的鼓励或者敲打度过十天。
他庆幸目前为止没有复饮,但明天怎样,他不敢说,AA的法则是不做长远的规划。他还是个酒徒,这身份终究不变,他的身体对酒精的依赖削弱了,但谈不上消除,他的自制力还是差,但已不怀侥幸。他的精力、睡眠和食欲都比以前好。
现在的宋文远渴望前去开会,他说:“离AA近就是离酒精远。”
(对于报刊、电台和影视媒体,始终恪守不透露个人姓名的原则是AA的传统之一,文中涉及的受访对象姓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