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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亦有价

2015-05-07张海律

南都周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旅行

张海律

“怂”方式:背包旅行

居无定所,是已深度走访60国的环球旅行者,是国际电影节采访者及国内各大报章影评人。对他来说,在路上就是在上班,抓紧时间深啃世界。

最近通过一家英超俱乐部邀请,我在伦敦短暂跟了几天媒体团。行程结束后,回国的回国,逗留的逗留。我属于抓住一切机会玩个够那种,原定只有5天的跟团考察行,早早被我拉长为可能大于58天的不列颠自由行,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怕自己玩不够,而将回程机票定为改签成本最低的类型。新朋友们的微信群里开始直播各种最新采购信息,“摄政街的旗舰店得去看看,多买返税高”,“Chole、Prada这些还是得去牛津旁边的奥特莱斯Bicester”。看着他们图片里满大箱的围巾、大衣和奶粉等战利品,在布里斯托尔摇滚现场无所事事的我,插不上任何一句嘴。

这种不合群的自由自在,正是由于自己连续四年马不停蹄独行所致。它在把我的足迹带到60多个国家,让我的眼界极度开阔,阅历和知识迅速丰富的同时,也制造着自私自我、物欲丧尽和审美疲劳等不可小觑的问题。

“好山好水好寂寞,好脏好乱好好玩”,如今,人们用这句调侃形容着国外和国内生活的巨大差异。就连我这样只是走过而非经历国外生活的旅行者,都觉得这句话非常准确、没有夸张,更何况那些整日与绿草、奶牛为伴,并小心翼翼下载盗版电影的移民。

作为从来耐不住寂寞的多动症患者,我绝对无法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俊俏小村或波涛拍岸的壮阔海边呆过三天以上,反而喜欢看到穷街陋巷里的妇女撕逼,听到俱乐部现场的金属咆哮、球场内外的球迷对骂、没心没肺的八卦荤段子,甚至更多“刺激的坏消息”。也因为没心没肺没信仰,人生最不想去的旅游名胜包括:恒河边的瑜伽圣地瓦拉纳西、缅甸深山里的灵修道场,以及那个所谓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度—不丹,当那么多自觉不幸的痴男怨妇和被功名所困的人生赢家,铆足劲想往仁波切那拱时,实在想不通这个规定游客每日最低消费的国家能有什么幸福可言。

让内心声音见鬼去吧,我需要热闹和躁动。可热闹源自集体,对于独来独往惯了的人,集体就只能是短暂存在的。于是,出乎身边人预料的是,可能占我旅行总时间1%的跟团游,反倒成了记忆最深刻也最爽的旅行。其中既包括从国内一道出发逛上短暂一周的同业考察团,也包括路上萍水相逢并越发拉大的国际背包团。建个微信群,加几个非死不可,唱一首披头士的“I say Hello, You say Goodbye”,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是多么美好的人际距离啊,没谁会跟你称兄道弟,没谁会找你借钱买房。

不过,我却同时早早就怀念起上学时的集体主义。记忆中,那种荣辱与共的精神其实挺美好的。4X100米接力,因为自己失误全盘皆输时,我会号啕大哭;下厂学工,不顾午饭时间已到,非要搬完最后一堆材料,即便那也没有额外奖励。我知道这种美好感觉其实挺虚幻,可当意识到自由主义已经在自己身上取得压倒性胜利时,就会变得非常怀念甚至美化过去的集体。

或许大学时应该把我丢到军校,去学习纪律和自律?那样的话,我肯定就不会这么疯狂地看世界吧,应该对一份工作有点长性,对一家企业有点责任感吧。至于通过独自旅行见到的世面,还远不如一个终日需要与各种人际关系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老百姓丰富,而且,后面那类世面才是真实的。

微信群里说着的Chole、Prada、Burberry......我当然也都知道,甚至还曾深度探访过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大名鼎鼎的时装系、好莱坞明星在颁奖礼前选择晚装的图书馆,以及佛罗伦萨与鞋王菲拉格慕的关系史,却从来没激起我一丁点的购买欲。

物欲即便不来自形象或财富上的攀比心理,也或多或少与兴趣爱好紧密相关。幸好,我喜欢任何事情都不会太投入,可以想见的最多一块兴趣投资,也就是被文艺“所害”后,一度撑满屋子的DVD,即使是盗版,其价值也等于一辆便宜汽车了吧。不过,随着越来越依赖网络下载,这一块的消费欲被迅速终结。

以往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还曾会到售卖当地民族音乐的商铺,买上十来张。四年前,成为旅行记者后,由于出国频率越来越强,自觉没时间在家添置设备好好欣赏后,就渐渐转为无所谓多高音质要求的MP3聆听者。随着越走越上瘾,以及大量出现远超单位所能提供的出境机会,一走就三四个月不归的我,就越发觉得实在没必要往自己都很少住的那套出租屋里搬进什么东西,反正又不需要拿冰箱贴和特色工艺品,来向谁证明都到过些什么地方。加上从一开始就明确表态,绝不愿在漫漫长路上为自己增加负重,也就几乎没朋友跟我求代购了。

从巴黎到柏林,从萨格勒布到危地马拉,那些个著名的城市市集我也会逛,也会特别喜欢那些漂亮而聪明的小玩意,但一点都不想将它们买断、打包、海运后占有。吃点街边特色的小吃就好,便宜又不用给小费。因此,当然也就有同学“恨铁不成钢”,认为我抓着那么一大把好机会不用,会做代购的话,早就财务自由了,不用像如今这般以失业状态,到处求包养蹭吃蹭住,还同时自嘲又炫耀的叫嚷“没尊严”。

总之,我在国人强大的海外购物消费力中,成了为数不多拖后腿的。其实,无论是物欲还是旅行欲,都一样得花钱。这么四年的旅行下来,我有3/5的时间在路上,虽然没记过账,但除去各类工作或活动邀请外,自己花费的估计也得15万左右,听起来,应该也远不如常规购物者们的消费力吧。

不过我相信,如若哪天我真跑烦跑腻,想要安居乐业(真希望我还能具备职业工作能力)了,就真会借着大幅减少的出国机会,去把以前喜欢的市集上那些漂亮东西搬回来。前提当然还有一个,得有钱!

昨天,在英格兰西南部海港城市,一艘叫做皇家不列颠号(SS Great Britain)的19世纪汽船,在这个国家难得的晴空下,牢牢吸引住了我。我上上下下走遍金色的甲板、豪奢的餐厅、逼仄的三等舱、昏暗的机房,反复看着仿制的涡桨发动机和它行遍四大洋的历史故事,并操弄着电影特效开发商打造的造船游戏。

而早前一天,刚离开牛津和巴斯的我,还不断抱怨烦透了博物馆、美术馆、教堂以及任何一切的文化知识。参观简·奥斯汀那幢故居,也仅仅是因为这女作家和我同一天生日,而我还能电话里假借报道名义,免了门票,才进去听着讲解便昏昏睡去。至于围成圈的乔治亚式建筑、景点前穿着维多利亚年代臃肿华服的职员、水果要分类摆放的精致下午茶、古罗马浴池一淌不能玩的冷水,沿着大坡铺开远去的碧绿草地,都成了我这见多识广双眼里,“也就那么回事”的东西。

外人听上去或许显得有些嘚瑟,但这种“也就如此”的感觉,实在是因为走太多,看太多,又没能就此将兴趣集中到某一领域而造成的审美疲劳。从花两个整天逛遍圣彼得堡冬宫,到一小时竞走完成巴黎卢浮宫并拍下拍蒙娜丽莎的人海;从在土耳其帕姆卡莱初见古罗马城池的“哇塞”,到走在古罗马帝国核心斗兽场的烦躁;从雅典卫城看日落的惬意,到危地马拉玛雅金字塔前质问“这破积木算高度文明?”;从在科索沃和波黑抓紧机会挖掘当地人内战和屠杀记忆,到美加灰狗大巴上戴起耳机低头手机的不与人交流……我确实已经从饥渴求知,变得有些许反智和吝于交流。记得去年12月底,在冻雨不绝的德国北部地区,连续四天,我所居住的客栈都仅我一人,街上也连个鬼都见不到,那一刻,我真想立即改签,飞回热腾腾的火锅里。

这么看来,不成为马不停蹄的旅行者,也并非什么坏事。它确会留下很多遗憾,毕竟好多你觉得“以后有时间再去的地方”,会真的再没时间去,但更会让你变得珍惜每一处壮丽景致、每一个票价不菲的名人故居,会让人觉得这世界真正好美!

确实,我经常被问你就这么玩一辈子吗?就不想成家立业吗?

立业确实不想,很早之前我就会在书店最显眼的成功学柜架前纳闷,人干吗非得有一番事业啊?成家还是挺想,只不过当被提出“你总不能这么长时间没个人影”时,就会开始在内心权衡利弊,想着还剩南美、大洋洲、西非没去过,又不能只去个把星期,于是又不了了之了。其实,在路上玩个不停歇的中国姑娘,数量上远比社会压力大的男人多得多,她们中又不少竟出乎我意料的,有着幸福稳定的家庭,获颁个什么年度旅行家奖时,老公会替其出面,“我老婆在伊朗玩着,这是她发来的感谢视频。”

即便最终不能两全其美如那些女玩家,估计也就偶尔在又一个空无人烟的异乡忧伤一会儿,然后告诉关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人一辈子就这么短,活自私点也没什么。”

摄影_刘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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