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生命 生命的历史
2015-05-06曹天江
曹天江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是西楚霸王项羽在垓下的悲歌,被汉代的太史令司马迁记录在《史记》之中,从此代代相传。项王慷慨而歌,“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每每读至这些段落,我的心总是会为项羽的悲剧深受震动。
这是只有历史才能带给我们的震动,虚构的文学影视,或无情的数据代码,都没有这样的功效。
我们从小就听过一个词:“以史为鉴”,把过去的经验作为未来行为的借鉴,这是很有道理的。
从大处着眼,举个例子,纵观历史,大约一个中央集权王朝的寿命为三百年。前一百年励精图治,太平盛世,一时无两;中间一百年承祖荫庇,中兴之业,勉勉强强;后一百年大厦将倾,天灾人祸,无力回天。从汉唐到明清,几乎每一个朝代都在重复这样一个周期,兴盛衰败,人亡政息,不外如是。
从个人来看,无论外在的技术多么发达,掩藏在人性深处的很多东西是不变的。就说鲁迅的作品中展示的当时社会的人性,比如阿Q那种对弱小的欺凌与对强势的畏惧,比如《药》中普通百姓的冷漠麻木,很多人觉得,对当下社会仍有讽刺意义。
所以,对任何人、任何行业,上至治国理政的统治者,下至庸庸碌碌的普通百姓,历史都有借鉴和指导意义,它能让人看清看透当下许多社会现象,它能让人警醒与反省自身,从而避免重蹈覆辙:“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矣!”
历史研究的主角是人,不是货币,不是武器,也不是文书。
战国时期,有一场长平之战。这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包围歼灭战,发生在公元前262年,交战双方是秦赵两国,战争结果是赵国遭受毁灭性打击。《史记》记载,秦国将领白起大败赵军后,坑杀俘虏45万人。
谈到这场战争,一般人会慨叹真是一场恢弘壮阔的战役。但你可曾想过,这45万个被坑杀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他可能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母卧病在床,可能有一个贤良淑慧的妻子操持着家务,可能有一双乖巧的儿女盼着他归来,却不知人已成无定河边骨,45万个家庭轰然倒塌。
想到这些,不免心生悲凉,对这样的史实,我们做不到无动于衷。而历史研究,就是告诉我们,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候,那些人,发生了那些事情。历史研究的主角永远是人,不是货币,不是武器,也不是文书,而是这些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
“史”有两层含义:一是确实存在过的人、事、物,二是我们对这些人、事、物的所有记忆和记录。
在中国古语中,“历史”原本只作“史”字。在甲骨文中,“史”的字形与“事”相同(如图),可见,最早的时候,人们对“史”的认识就是无数件“事”。这个字形表达的是“一只手中拿着一支笔,在做记录”。
所以,“史”其实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我们、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子孙所经过的道路上的所有风景,是确实存在过的人、事、物,比如长平之战这场战争;二是我们对这些风景,对这些人、事、物的所有记忆和记录,是我们对真实过往的主观映射,比如记录长平之战的史书材料。这两层含义糅合在一起,就是历史学研究对象的大范畴了。
有了研究对象必然要有研究方法。现实中有个问题是,书籍在古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以手抄本形式存在的,在传抄过程中,不免出现遗漏、差错,挂名伪作现象也不在少数,不少史书还在流传过程中散佚了。这导致古书的记载变得不可信,也就导致祖辈相传的历史可信度大打折扣。而历史研究者要做的,就是掌握科学的考据、论证方法,运用这些方法,向世人展现历史的样貌,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研究者自己对历史独到的判断与见解。所以《The Handbook of Historical Linguistics(历史语言学手册)》中说,历史是“侦探、追究,以调查求知识”。
历史学家必须具备“三史”,即史才、史学与史识,历史系的所有课程也都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才而设的。
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几提出,历史学家必须具备“三史”,即史才、史学与史识。
“史才”主要指文才,优秀的史学作品往往流畅优美,如文学作品一般引人入胜,《史记》便是其中翘楚。
“史学”则是说历史学家需涉猎广博,对于史学各个门类都要有所掌握,要具备扎实的专业功底。
“史识”是最难做到的,指的是要形成自己的历史观,也即前面提及的研究者自己对历史独到的判断与见解。
“三史”的说法,基本可以概括今天的历史学专业对学生在学术上的所有要求与期望,而历史学的所有课程也都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才而设的。
断代史(以朝代为断限的史实)、通史(连贯记叙各个时代的史实)是历史学最基本的课程。中国史部分,要学习从远古至当下的每一个朝代的历史;世界史部分,要学习世界上重要区域的历史,比如我校历史学专业设有世界上古中古史、世界近现代史以及日、俄两种国别史。
大学阶段,知识的传授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掌握研究历史的方法,养成严谨的治学态度。
比如历史学者最常用的“二重证据法”,如果考古发现能够印证古书上的记载,那历史真相不就被确认了吗?过去,不少学者都认为不存在《孙膑兵法》,《孙膑兵法》只是《孙子兵法》的误传。但上个世纪70年代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中,《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一起被发掘了出来。“古史辨”学派的诸位先生利用发现的甲骨文,结合传世经籍,考订出商王谱系……前辈们的研究成果灿然可见,都证明历史研究离不开科学的方法。
史学理论课和文献学、考古学、档案学等课程,可以教会我们如何查阅文献资料,如何利用“二重证据法”以及各种学术工具,从史料的字里行间发现问题……
另外还有专门史课程,提供给我们解读历史的各种思维途径,比如历史地理、经济史、社会史、思想史、学术史等。
历史地理学告诉我们,朝代更替、社会剧变与气候和地理环境的变迁有重要关系,而每一座城市和宫殿的规划设计都蕴含了丰富的历史智慧。比如汉代长安城内未央宫的前殿有三座大殿,这三座大殿都面南而坐,但未央宫却以北门为正门①,这是为什么?结合地理学知识就能知道,未央宫地势南高北低,让百官臣僚从北门进出,仰瞻殿宇,更能感受到天子的威严。
研究经济史的会认为“一切历史都是经济史”,研究思想史的会认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其实,这些都是解读历史的不同思维方式。
学历史让人更严谨,学历史让人更理性,学历史让人更宽容。
有人戏称,历史学是“累死学”。确实,历史学的课业是比较繁重的,事实上,在文、史、哲三个专业中,历史学对学生勤奋程度的要求是最高的。
在清华,我们要先进入“人文科学实验班”进行一年半文史哲兼有的通识学习,而后再分流到中文、历史、哲学三个专业。这样一来,要在两年半的时间里学完别校学生四年的课程,压力就更大了。当然,通识学习中获得的文学、语言学、哲学等方面的知识,对于历史学习是很有帮助的。
我曾经做过一个作业:为了规范学术研究的态度与方法,老师要我对汉魏野史笔记《汉武故事》进行辑佚、校勘、注释,也就是将这一份在宋元时期散佚的文献重新整合,展现出它的原貌,并对文中字句进行注解疏通。《汉武故事》原文不超过万字,但我整整做了八万多字的校勘记和注释!
这个过程有多难?就说那些参考资料吧,都是古文繁体,没有一定的文言文功底就会抓瞎。而当遇上经济、思想、地理、科技等方面的知识时,还要能理解其中的道理。
比如,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货币为秦半两,汉高祖为了应对与项羽的战争而改铸一种更轻的“荚钱”。历史学家吕思勉指出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劣币筹款”,这种价值低于秦半两的劣币在市场上过量流通,一方面帮助了汉政权筹措军费,另一方面也导致物价飞涨,“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关中百姓经受了严重的经济灾难。如果不知道经济学上“通货膨胀”的概念,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联,也就无法看穿史料背后的道理。
虽然课业很重,但就我个人而言,历史学习带给我心理与性情上的变化也是极大的。
学历史让我更严谨。不敢引无出处之文,不敢言无根底之事,不敢出无逻辑之论。对学术如此,渐渐地对事务、对做人,都会变得谨慎而细致。每下一个结论之前,都会先想一想:我这样说,有没有证据?逻辑是不是严密?表达方式是不是严谨?
学历史让我更理性。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研究内容,历史学习都对理性思考有很高的要求。读《外戚传》,历史学科的理性思维不容许我们对后宫嫔妃争宠作伤春悲秋的假设,面对电视上的宫斗戏,历史学的学生会一笑了之:宫斗的本质从来都不是女人争宠夺爱,而是外戚集团抢夺权力的斗争。
学历史还让我更宽容。宽容是因为“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看过了历史上相似的例子,很容易理解眼前现象的本质,有了理解就能宽容。面对一些不合理的情况,我首先会想:这背后有没有苦衷?它的出现有怎样的机理?我们又应当怎样应对?看过了几千年的兴衰,再看当下,确实是沧海一粟,通透无遗。
就业面不广,工作之初较清贫,若非以历史学术研究为志,还请慎重考虑。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学以致用,从史料的浩瀚海洋回到现实中,学了四年面临毕业,这才发现,历史学的就业面太窄了。一般来说,历史学毕业的学生可以去:
(1) 各类学校。大部分历史学毕业生会选择进入学校工作。如果决心从事学术研究,则要读至博士,才能进入高校教授历史学课程,走上学术道路。硕士或本科毕业生,往往只能在高校从事行政工作,或进入中小学成为历史老师。
(2) 文博科研单位,包括图书馆、博物馆、文物保护单位和一些文史研究机构。在这些单位能从事专业对口的工作,但对个人的专业素质要求较高。
(3) 党政机关。因为历史学课程设置广泛、学科思维综合的缘故,历史学的学生在公务员考试中较有优势。这其中,有一个单位偏好招收历史学的学生,那就是保密局,因为历史学的学生收集、整理材料的能力很强。
(4) 新闻、出版、传媒行业及企业中的文职工作,即记者、编辑、策划、文秘等。
总体而言,历史系毕业生的就业面不广,并且工作之初都是比较清贫的。如果不是坚决以历史学术研究为志,还是慎重考虑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