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查理?戈登

梶尾真治

读着报纸上的广告，广崎秀克一时有些犹豫。

想以死过一次的心情把人生重新活过的你，正是我们所寻找的。

诚征愿意帮助我们进行研究的人士，待遇从优。仅限独身人士。

五堂胜

秀克拿着那页广告，进了电话亭里，伸开的手掌里有四枚十日元的硬币。

拿起听筒，秀克又对着传单看了看，但他拨的却是另一个号码。

“这里是田中。”一个女声突然响起。

“我是秀、秀克。是郁江吗？”

“……”

“好久不见，佑一还好吗？”

“……”女人有些犹豫。

“我曾经保证过，不会打电话、不会联络你们。不过我想知道佑一现在过得怎么样？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就好。”秀克的声音有些颤抖，握着听筒的手满是汗水。

“你不是已经自愿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了吗？现在我们刚刚开始新的人生，请不要再来干涉我们了。” 女人的声音非常坚定。

“请让佑一接电话。”

“佑一现在很好。他也会亲口对你说不想再见面的。”

秀克还在迟疑下句话该怎么说，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秀克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在电话里，秀克只是单方面地被男人提了很多问题。然后，男人说了地址，用强硬的口气指示他前来拜访。通话期间，秀克好几次都想把话筒扔下，但却做不到。除此之外，秀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秀克被安排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等候。一个年过四十、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是五堂。”那人鞠了个躬。

“我叫广崎。”

“我要再问一次，对这张征募传单上所强调的内容，您已经完全明白了吗？” 叫五堂的男人这么说道。

“是的。”无助的秀克只是这样回答。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项工作是无法对生命安全做出保证的。您如果不理解这一点的话会很麻烦。”

秀克只好点头。

“我现在正在进行新药的开发，它是从海水中提取出来的神奇药品，可以治百病。我暂且把它称为大和石。它有能使细胞组织自身活化的功效……这个是至今为止进行的动物实验数据表。”

五堂的话只是作为单纯的声音，从秀克的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流出来。秀克现在思考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在第五次换工作时去的那家公司，他突然要对一笔用途不明的款项负责，为了对此进行偿还，他还借了五百万的高利贷。自己的负债额应该已经超过九百万日元了。

妻子郁江于是放弃秀克了。五岁的佑一对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妈妈说以后不能再和爸爸讲话了。她说和爸爸说话会变成傻子的，会变成很差劲的人。所以，我不会再和爸爸讲话了。”

郁江带着佑一离开时，秀克在旁边看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佑一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好几次偷看着父亲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呢？” 一直进行讲解的五堂满脸惊讶地指着秀克。

这时秀克才回过神来，他无意识中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五堂的大和石试验数据表，把数据表边缘五毫米左右宽度的纸一点点撕下来。 这是秀克的习惯。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这是非常重要的文件。”五堂有些慌张地把数据表拉到自己手边，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秀克。

“对不起。”秀克的脑袋耷拉下来。那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该有的动作。

“怎么说呢，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五堂看了一眼秀克的手，刚才撕下的数据表边缘被捻成了细条，变成了小狗的形状。

秀克张皇失措地解释着：“我只要一紧张或者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就总是会这么做。其实我真的在很努力地听着啊。”

“那么，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我愿意参加实验！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能帮上忙……危险什么的，我完全不在乎，” 秀克一定是觉得，连五堂都要放弃他了， “不然的话……已经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了。求求你了。”

五堂带秀克参观了研究所，在那个白色客厅后面，是一个到处都摆满了玻璃管、空间已被充分利用的实验室。玻璃管绕了好几个圈，有些地方是球形的。 “这里就是提炼大和石的地方。”五堂解释说。

穿过这间屋子，一种独特的臭气刺激着秀克的鼻腔。那是动物的味道。

“哎呀，有客人来了啊？” 一个优雅、身材细长的女人站在笼子前面。

“对。这位是帮助我们进行大和石实验的广崎秀克先生。这是我的妻子雪奈。”

雪奈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多关照，”然后又对五堂说，“到喂食的时间了。但是阿尔吉侬好像没什么食欲啊。”

在雪奈的四周，无数的小动物被关在笼子里，有小白鼠、豚鼠、小狗。

“啊，阿尔吉侬是小白鼠的名字。是以前我很喜欢的一篇科幻小说里的一种实验鼠的名字。虽然小说里的阿尔吉侬死掉了，但在这个大和石实验里，还没有动物因为服用大和石而死呢。”

对入迷地看着小动物们的秀克，雪奈这样解释道。

“我准备让广崎先生帮忙，取得连续服用大和石的数据。”

吃晚饭的时候，五堂直截了当地对秀克把话讲明了。 “其实我们想和广崎说一下报酬的问题……我也知道吃饭时不应该谈这样的事，但是……” 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歉疚。雪奈也停下了筷子。

“其实我们过得已经非常拮据了，也没有什么其他获得收入的方法。估计可能无法满足广崎先生的要求。总而言之，我们想听听广崎先生所希望的金额，可以吗？”

这个……秀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报酬什么的，多少都无所谓。只要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 之后，秀克对五堂夫妇讲述了自己的过去——说了自己懦弱的性格，也说了自己的家庭是怎么样分崩离析的。endprint

“那么报酬的问题，我们就不客气地接受广崎先生的好意了……请多关照。”

“对了，请问大和石的用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今晚开始。如果是要测定一般性使用带来的细胞活化效果，只需要每隔几天服用一次就可以了。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生物钟逆转——也就是大和石带来的细胞年轻化现象。我要用我发现的大和石的力量让广崎先生返老还童，”五堂这么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光芒， “刚才见到的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其实年龄已经非常大了，通过大量服用大和石，它才变得像现在这样年轻。”

的确，阿尔吉侬看上去很年轻。它还只是一只身长五六厘米的幼鼠。那一定是叫做大和石的神奇物质所带来的效果，但是连骨骼也会缩小吗？如果只能细胞年轻化的话还可以理解。秀克无法完全消化那样的事实。

吃完饭之后，秀克接受了第一次大和石用药。之后身体里有一种火烧的感觉。接下来却开始打冷颤。不知这是不是用了大和石之后心理兴奋的结果。

“下一次是三小时之后。”雪奈这样告诉秀克。

秀克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盯着自己的手，只见细瘦苍白的手指染上了一些红色。全身都很冷。也许是感冒了，秀克想。

“这也许是对自己进行的最大程度的审判了。” 他自言自语道。

突然，秀克脑海里浮现出佑一的笑脸。不知为什么，佑一似乎想要和他说话。

这时，寒冷的感觉突然退去。秀克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看了看皮肤，上面沾着一层白色的东西，用手指一搓，那白色的东西极容易就脱落了。在那下面，新生的皮肤看上去十分娇嫩。

他在房间角落的洗漱台洗了洗脸。用肥皂耐心地洗了好几遍之后，秀克照了照镜子。 的确是变年轻了，下垂的脸颊以及眼镜下面的小皱纹全部都消失了。

不知为什么，有种气势昂扬的感觉。秀克突然兴起，试着把双臂向下伸，居然不用弯膝盖，双手就毫不费力地触到了地板。接下来，他舒展身体，连续做了十个俯卧撑。 呼吸一点都没有紊乱。

他无意识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外都是实验用的小动物。秀克在一个笼子前停住脚步。这是那只叫阿尔吉侬的小白鼠的笼子。 长约五厘米的小白鼠在笼子里快速地跑着。秀克盯着它看了很久。

“我和你一样，也是大和石用药的实验品。”秀克自言自语似的对它说， “阿尔吉侬也要加油啊。”

小白鼠一瞬间停了下来，望着秀克“吱”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另一边的门打开了，身穿白衣的雪奈站在那里。

“没什么……就是和阿尔吉侬说说话。”

“这样啊……”雪奈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阿尔吉侬的笼子，“我在定期记录阿尔吉侬的情况……真奇怪，它一点食物都没有吃。”

“一直是你们两个人在进行研究吗？”秀克问道。

“我只是协助丈夫研究，帮忙收集整理阿胜需要的数据罢了。”雪奈回答。

“你们已经结婚很久了吗？”

“对，算很久了。”

“没有要孩子吗？”

“我们有孩子，两个。对我丈夫来说，大和石的研究是第一位的，所以两个孩子暂时安置在我家乡亲戚那里。”

“不想念他们吗？”话一出口秀克就后悔了。

“你觉得会有不想念自己孩子的父母吗？”雪奈态度坚决地说。

“我也是一样。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想见面也没有那个资格。”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伤害广崎先生的意思。”

“不，没关系的，”说着，他把一个小东西递给了雪奈。那是用小白鼠笼子里的稻草搓成的娃娃， “这个给你，是阿尔吉侬。”

“啊，广崎先生的手可真巧。”雪奈从秀克手里接过了稻草做成的小老鼠。

秀克挠了挠头：“没什么。对了，有阿尔吉侬的那篇科幻小说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作者是丹尼尔·凯斯，讲的是接受了智力增强手术的小白鼠阿尔吉侬和天生弱智的男人查理·戈登之间的故事。”

“那么在这个大和石实验里，我就相当于白痴查理·戈登了。那手术后的查理怎么样了呢？”

“手术在短时间内是成功了，查理的智力有了飞跃性的增长。但是后面的故事已经不太记得了。”

在第五次和第六次用药之间，秀克的肉体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个子明显变小；总想要去厕所；手腕处的骨骼变得像明胶一样柔软。

“现在差不多是高中生的肉体，马上就能达到预期年龄了。估计再进行两次用药就差不多了。”五堂满怀自信地说。

“预期年龄看上去大概是几岁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够得上返老还童了。” 秀克说。

“不，”五堂摇了摇头，“以现在的外观年龄，一旦停止大和石用药，肉体马上就会老化，变回之前的年龄。根据预测，最坏的情况有可能比之前的年龄还要老上二十岁。那就意味着实验失败了。我必须尽量排除这种可能性。再进行两次用药的话，外观年龄大概就是七八岁吧。”

“七八岁？我吗？”秀克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声音。

“对，到那个程度就没有关系了，年龄不会再自动恢复。”五堂充满自信地说。

秀克几乎是愣在了那里。

“那样的话，广崎先生就可以说是获得了新生。我在报纸的广告上也写了的，原话是 ‘把人生重新活过。”

正在秀克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雪奈跑了进来，在五堂的耳边说着什么。 五堂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向楼下的研究室跑去。

十分钟之后，五堂和雪奈一起回到了秀克的面前： “那个……广崎先生，事态突然发生了变化，现在留给你的路有两条。”

秀克完全是一片困惑。

“您的饭量一直没什么变化吗？会不会觉得口渴？”雪奈有些担心地问。endprint

秀克想到，最近几次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觉得肚子饿，量也在不断减少……他之前单纯地以为这只不过是由于用了大和石，肉体所需的食量相应减少了而已。

“食量在减少，也不觉得口渴。可是……”

“那只小白鼠死了。”雪奈说。

秀克的感觉就像是被人从脑后打了一棒似的。

“为什么会死掉呢？”

“死因是营养失调。可以说是一种拒食症，” 五堂说，“虽然我不想把这当作是大和石的副作用，但事实就是事实。阿尔吉侬的消化系统由于细胞的急剧变化，变得不能够吸收营养了。也试过通过注射给它补充营养，但结果也是一样。这是我的疏忽，我太急于得出结论了。”

“那么，我也会……”秀克的声音有些尖厉。

“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会产生相同的症状。所以我说的两条路，一是立刻停止大和石的用药，这样的话，肉体年龄会恢复，也有可能比以前进一步老化，但是不会产生拒食的症状。另一条路就是继续用药，把命运交给老天来决定。”

这时秀克突然想到，雪奈之所以在讲阿尔吉侬的科幻小说时没有把结局告诉自己，也许就是本能地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我想请广崎先生自己进行选择。您怎么责骂都没关系，这完全是我的失误。”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影像从秀克的眼前闪过。

“能让我考虑一会儿吗？”

现在这种情况，秀克就是再愤怒些也不足为奇。一般人这时都会失去理智吧。

秀克的手指伸向了桌上的餐巾纸，但视线却落在其他地方。手指开始以非常快的速度制作纸捻，然后那纸变成了马，又变成了狗，变成老鼠……

秀克陷入了沉思。就算变回以前那个广崎秀克，自己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现在中止实验，对五堂夫妇来说，岂不是连一个实验数据也没有留下？自己还不如那只叫阿尔吉侬的老鼠……

“但是……” 秀克脑海中浮现出儿子佑一的脸。像是要遮住那张笑脸似的，前妻郁江的声音响了起来：

“请不要再来干涉我们了。我要和佑一开始新的人生。”

做完长颈鹿的纸偶，秀克开口了：“我决定了。请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进行大和石的用药，拜托了。”

“不过……”秀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五堂说，“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您能同意。”

秀克在街上走着。这已经不是那个十几岁的秀克了。经过最后的用药，秀克已经变成了小孩的样子。现在他正走在大街上，头上戴着棒球帽，下面穿着短裤。

那之后，五堂夫妇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对他进行了两次大和石的用药。秀克提出的条件是——允许自己外出一天。秀克答应，在日落之前会回到五堂的研究室去。不管自己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五堂他们添麻烦。因为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为了大和石的开发做到这一步，到底有没有必要呢？”最后一次大和石用药时，雪奈这么说着，流出了泪水。五堂胜依然沉默不语。

“我记得是在这附近的。”

秀克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再去见一次佑一。不，他并不指望能和他说话，只要能看上一眼他健康的样子就好，他是这么想的。那样的话，自己就再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他想起了五堂雪奈手中的阿尔吉侬。那只小白鼠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因为无法吸收水分和食物，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几个小时后，或者几天后，秀克自己就会变成那副样子。

但是，现在的秀克有着七八岁孩童的外貌，那份活力简直要从身体中漫溢出来。

他查过电话薄了，这应该就是“田中郁江”家附近了。

“对不起，麻烦问一下，这附近有一家叫田中的吗？”和秀克搭话的是一个抱着购物袋的中年女性。那女人惊讶地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秀克。

秀克觉得有些心跳加速。自己的衣服有什么奇怪的吗？是五堂夫人特意买来的儿童服装。

对了，七岁的孩子会用那样彬彬有礼的语气向大人问路吗？

中年女人为秀克指明了方位，但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秀克身上。

“谢谢您。”留下这句话，秀克走了。

烟草店旁边第二家是一栋小小的房子，木牌上写着“田中”两个字。邮件收信人处写着田中佑一，下面才是郁江的名字。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掩饰孤儿寡母的不安吧。

秀克坐在对面街道上的小公园里等着。向上看，天空一片蔚蓝。阳光灿烂，只有一点点白云。他有种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正午的报时声。 秀克使劲踮着脚，勉勉强强可以够着田中木牌下的门铃。他连续按了两次。但没有人出来。

秀克肚子一点都不饿。已经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但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秀克和附近上小学五六年级的少年们玩了一会儿“三角棒球”。

再度进入进攻的时候，秀克看到了倚在攀爬架上的少年。

他叫了暂停，向其中的一个少年问了问：“那个孩子是谁？”

“啊，他是公园对面田中家的孩子。我有好几次都叫他一起玩，可他就是不愿意。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先不玩了。谢谢你带我一起玩。”秀克说。

秀克径直走向倚在攀爬架旁的佑一，心情不知为何有些激动。

“妈妈说了，不能和爸爸讲话，和爸爸讲话的话，会变成很差劲的人。”

他想起了佑一说过的话。但是，现在的秀克，不是作为爸爸的秀克，而是只比佑一大一两岁的小孩子而已。

“你好。”秀克招呼道。

佑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秀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咬着嘴唇。

“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和我一起玩？”秀克刚说完，佑一突然转身就跑。秀克赶紧追去。跑了几十米之后，佑一的速度慢了下来，变成两个人并排跑在一起。

“为什么要跑？是觉得我会欺负你吗？”秀克问。

佑一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回答：“不用你管，不要跟我说话。我会很为难的。”他的眼睛瞪着秀克。endprint

佑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用两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

秀克在佑一旁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会为难？你不喜欢玩游戏吗？”

“一个人比较好。”佑一下了这样的判断。

“你总是一个人玩吗？不会觉得寂寞吗？”

“我不寂寞。”佑一一边说，一边从短裤的口袋里取出纸巾，擦了擦沾在手上的泥。

秀克担心，佑一已经变成了个非常神经质的孩子。

已经见到佑一了，这就足够了吧——另一个秀克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但是，他的行动却是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

“一个人可以玩的游戏是有限的，对吗？两个人玩的话，就会有趣好几倍。三四个人玩的话，又会有趣好几十倍。所以，只是一个人玩的话，就永远不能理解那种快乐了……”

秀克说到这里，佑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眼镜亮了起来，那眼神如同看到了魔法般惊讶。他注视着秀克的手。

“啊！”佑一大叫了一声。

秀克无意识中把佑一擦手用的纸巾拿过来，搓成纸捻，做成了小老鼠。

秀克被这意料之外的反应惊得说不出话来。

佑一看秀克的眼神变了，甚至加上了几分尊敬的色彩。

“那个，如果是新纸的话，是不是可以做得更漂亮呢？”佑一又拿出了一张纸巾。答了句“可以”，秀克认真地做了一只小狗递给他。

“好厉害啊。做得真好。”把小狗放在手心，佑一好像看不厌似的反复欣赏着。

“喂，和爸……和我一起玩好吗？”

“嗯。我有玻璃球，我们来玩玻璃球吧。”佑一从口袋里拿出了十个玻璃球。秀克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用玻璃球玩游戏。

“你平时经常玩的是什么？”

“我虽然有玻璃球，但是还没有玩过呢。平时就只是拿出来看看而已。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玩玻璃球。”

“好，那就来玩美式巡逻吧。”秀克说。

“美式巡逻！那是什么？该怎么玩呢？”佑一大叫着，眼睛里放出光芒。

“先在地上挖洞。小洞就可以了，要挖好几个能放三颗玻璃球的洞。我们分头来挖吧。”

两人挖了好几个小洞。秀克从佑一那里要来三颗玻璃球做了示范。被打中的玻璃球像是活了一般滚进了第一个洞里。

“啊！进去了！玩得真好。”佑一显得非常激动。

“来，这回轮到佑一了。”

佑一从起点处弹出了玻璃球，却没能打到先扔出的那颗。

“糟糕！”佑一跺了下脚，“我能再试一次吗？”

秀克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本来是不行的，不过佑一是第一次玩，就让你再试一次吧。”

“太好了！”佑一捡起玻璃球，又一次摆好了姿势。这次虽然打中了，但却过了小洞，在前面三十厘米左右处停了下来。

“啊，打得真好！刚开始玩就能打成这样真的很不错。”秀克说。

佑一笑着挺起了胸，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这次该哥哥你了。”

秀克向着第二个洞弹出了玻璃球。

“哥哥，这回该我了。” 佑一这次巧妙地把玻璃球打进了洞里。接下来轮到秀克，出乎意料，他的球太弱了，在第二个洞的边沿停了下来。

“哥哥的玻璃球很碍事。”

“佑一可以用自己的玻璃球把我的给弹开啊。”

佑一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啊！”秀克有些慌张，“嗯……是那些打棒球的孩子们告诉我的。”话一出口又暗叫糟糕，说“孩子们”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次佑一的球顺利地把秀克的球从洞的边缘弹开了。

“太好了！”佑一叫道。佑一的球滚到了洞的边缘。玩玻璃球的这种天赋大概是从秀克那里继承下来的吧，“哥哥，这次该哥哥了。”

最后，秀克勉勉强强获胜了。

“接下来玩什么呢？”佑一央求似的问秀克。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好，我们来玩踩影子吧。”

“踩影子？”

两个人在公园里四处跑着。秀克一边跑一边想，这样的事情好像还是第一次。和佑一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秀克好像从来都没有见佑一像现在这样笑过。和佑一一起玩，这对秀克来说也是第一次。

秀克突然停了下来。

“踩到了！我赢了！”佑一站在秀克的影子上，小小的身体跳起了好几次。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

“我该回去了。”秀克对佑一说。

“明天能来和我玩吗？”佑一的眼睛里满是央求的神色。

“不，我已经……要搬家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只能这样回答。

“哥哥……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呼唤着佑一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郁江是要告诉佑一晚饭已经做好了。四周已经暗了下来了。

“佑一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克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非常了不起的爸爸。又坚强有温柔，又非常有趣……我非常喜欢他……但是，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等我长大了……就能见到他了。” 话说到一半，佑一就流出了眼泪。

“妈妈说不能见面，说他又不坚强，又没用，和他在一起会变成傻子。可是我很喜欢爸爸啊……”他咬着嘴唇，“长大了，就能见到他了。”

秀克好想把佑一抱在怀里，然后放声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哥哥要走了，再见。佑一……即使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要加油啊！” 他只能这么说了。

佑一点了点头，对秀克伸出了拳头： “给你。” 里面是一颗玻璃球。

郁江出现在了公园里。“佑一，饭已经做好了。快回家吧。”

秀克对郁江行了一礼，郁江也对秀克打了个招呼。佑一跟着郁江走了，走到一半时转过头对秀克说：“再见，哥哥。今天我玩得很开心。”

秀克朝五堂的研究所走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对孩子来说，这夜路实在是太长了。对秀克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但是，秀克的脑海里却浮现着儿子佑一各种各样的笑脸。

“今天非常开心，有个哥哥陪我玩呢。”佑一坐到了饭桌旁。

“太好了。那个哥哥是哪里的啊？好像不是这附近的孩子。”

郁江正把菜摆上餐桌。最近佑一很少像这样对母亲说话。

“不知道。不过他很有趣……我要是有个那样的哥哥就好了。他的手特别巧，当着我的面就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佑一把秀克用纸巾做的小狗放在了餐桌上。郁江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小狗。

“是吗？那太好了。佑一，还没有洗手吧？快去洗洗，要吃饭了。”

佑一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好的，妈妈。”

郁江坐了下来，继续看着那只小狗。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些在意。好像在哪里，哪个人也曾经做过这样的纸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