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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是孩子时,我一无所知

2015-05-06慈琪文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15年4期
关键词:池子小鱼石头

慈琪文

一、当我是孩子时,我一无所知

有段时间,我像是生活在梦里。

似乎是六年级,来温州的时候。一个傍晚,妈妈和邻居大杨阿姨带着我在车道旁慢慢散步。我告诉她们,很长时间了,我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阴天,都是傍晚,就像现在这样,暗淡柔和的天色,安静的车道,稀少的人,一切仿佛平静到背景里传来音乐声。梦幻曲,或者别的什么。

两位年长的女性都笑了,向我投来对一个小辈的胡思乱想的宠溺眼光,很快将这句幼稚的话忘却了。

可我还沉浸在这种似真非真的情境之中。那也许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轻若无物。

比生命更轻的东西还有很多。在上述情境发生以前,我还在武汉的时候,我察觉到了这一点。有时候,世界慷慨地向一个孩子展示出真实的面目,所有的东西都脱离了重力,颜色从物体表面剥离,各种各样的声音悠悠飘向高空,在那里制造我们听不见的回响;星球的光芒被飓风无声地卷走了,比一次呼吸要更快些。

而大人把这些事情,当做世界给人类的大脑开的一次玩笑。

在我的心理达到应该思考的年龄时,我就开始思考。大概有只手打开了藏在我体内某处的一个开关,无数形形色色的问题像电流一样呼啸着流进了我的意识之中。我被迫,又有些主动地开始了我每一个族人都必然要进行的那段旅程。

但必须承认,我从未把哪个问题想透彻过。毕竟,天才的哲学思维不是生长在所有人身上的。

我实在是一无所知——关于我生命的一切,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即使我知道人是由猿类进化来的也于事无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进化。一个孩子在意识到巧克力好吃时大抵也是如此,他其实一点也不清楚巧克力是种什么物质,是水果还是粮食做的,或者天生如此。

但我依旧进行着这种没头没尾的思考,仿佛有人在这个阶段逼我做题,不做我就长不大。

最痛苦的事情是,用力思考阳光是什么东西。接连几个小时,我徒劳无获,无法想象当阳光被具体化、被定义后是个什么样子,是否还是那样透明而轻盈的金色?至今为止,它的存在都是由其它东西衬托出来的,不是么?没有其余的生物和非生物,我们就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反过来也是如此。

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颜色呢?到底真实的颜色是如人类所见的多彩,还是如狗和蜜蜂所见那般单调?也许,世界上只有一种颜色?(我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但肯定不是黑或者白。也许是透明的?——谁知道呢。)那些五彩斑斓,很可能是光线给予人类想象的错觉;也许世界上有几千万几亿的颜色,可惜我们只能有幸认知百千种,而另一种生物可怜我们的视觉,有如我们同情一只小狗。

我没能确定任一问题的答案。当我是个孩子时,我实在是一无所知。

现在也是。

二、石头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鹅卵石路上会有石头松脱出来,歪在它所属的那个水泥坑里,好像一种圆润坚硬的果实在土里成熟了,被秋天掘了出来。

我喜欢这样的收获季节,每一颗果实都极大地吸引着我,以至于有时候我在一条没有人的鹅卵石路上蹲下来,心急地去抠那尚未脱落但已松动的石头。石头上的尘埃蹭在我的手心,当我挖出它们的时候,石头的一面已是光洁温热了。

有种挖出大地心脏的感觉。它的温度含在石质之中,仿佛随便找个角落种下去,就能长出一颗有生命的小星球。

我一直认为,我捡到的不仅仅是普通的有点好看的石头。也许那块从沙地捡来的是陨石,也许那块从池子里捞上来的是白玉。谁知道呢,看上去像“什么”的东西,孩子们会很容易地相信那就是“什么”。

因此,我丝毫不怀疑,在捡来的石头里,很多是拥有神秘身份的。

捡石头是一个人的事情,把玩才需要有伴儿。当我看到地上一颗石头时,也许是它的光泽,或颜色,形状,或仅仅是它在那儿的样子使我喜欢,可别人看来却毫不出奇,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如果我兴高采烈地拿着一颗刚寻到的石头向同伴献宝,却只得到一个言不由衷的微笑,那多扫兴。最后只好怏怏地把这个新伙伴丢回地上,见它滚了几滚,隐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之间,当时找到它的惊喜感也烟消云散。它重新变成鹅卵石路的一部分,再一次回归人们的足底。

那是一些我花了时间和心力来寻找,最后却放弃和错过的朋友。

有几颗石头,我把它们当做活的朋友。我没给它们起名,也没给它们贴标签。何必给它们加上这些呢,它们本身拥有的,已经足够让我去认识了。

最多的时候,捡回来的石头装满了家里的两个水桶。沉甸甸的,我吃力地将桶从阳台推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冲洗。满是灰尘的石头乍进入水中时,表面会变得滑腻,等到擦洗之后,与手指接触的地方就有了一种干净的摩擦感,滑腻消失了,我触碰到石头真正的形体。

之后,我拣出些洁白可爱的半透明石头,放在大浴盆里,接上小半盆水。那些石头浸在水底,颜色变暗了,变得很陌生,不是我洗过、摸过的石头了,而是别的地方的东西,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的从未见过的东西。

它们真的会变成玉吗?我蹲在盆边问祖阳。祖阳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好玩的小男孩。

会的!到时候可以卖掉,几千块一颗。他严肃地回答。

哦……要几年呢?

他沉默一晌:……十年吧。

于是我们很开心地盯着一盆石头看。

几天之后,我们忘了这事,把石头捞出来,按照大小、颜色、形状依次排列,分别标价“一角”、“两角”、“五角”,在校园里的路边摆了个好看的石头摊。祖阳很有架势地向来往的大学生推销。那个下午,我们售出的唯一货物,是一颗玫瑰红色的玻璃石,心形的,从一个六年级女生家的鱼缸里捞出来,作为赞助商品。购买者是一对情侣,他们小声说,哎,这几个小孩真是太可爱了。

傍晚,我们收拾起原封不动的石头摊,各自回家了。

三、池里的小鱼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圆形水池子里,哪来的小鱼。endprint

成群结队的小鱼,青灰色银灰色的小鱼,比小孩的小指头更小的小鱼。

我想,除了小孩子,以及看小孩子玩耍的人以外,很少有人会注意它们。这些仿佛从阴影中生出来的小东西,实在虚无得可怜,比一片石壁上的青苔还要黯淡,在一幅构图中充当着纹路或者渐变色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存在。甚至,三年以来,我都不记得有哪一条长成稍大的模样。它们就像一个季节莫名其妙的小想法,掉进这个池子就开始游动,直到秋冬,与池水一起干涸成灰色的石头。

回忆总是要比现实柔和美好,就像加了柔光镜效果的图片一样。是的。当然我说的是那些本就平和温柔的场景,若是不好的,那么终将成为一些噩梦般的印象。

因此,当时作为小孩子的我未曾想到的,在我写下这些事的夜晚,就变得尤为虚幻,却有着相当实在的幸福感。我忘了心心念念关注这个水池是哪个夏天的事了,但是下到池子里的感觉依然很清晰。就好像,现在正有微微泛着涟漪的水波,没过我裸露的小腿。

那池水真的不深,看管孩子的老太太们放心大胆地任我们在池子里闹腾。我们下水的目的,当然不止是玩水,还有那水中细微的小动作——它们丝毫逃不过孩子的眼睛。

我下了水。穿得像一个小男孩,短裤白衫,连头发也是短短的,没有任何累赘物,也没有身为乖巧女孩的自觉。有时候我拿着一次性杯子站在水里,有时候拿的是塑料袋。这取决于身边的草坪上能捡到什么,或大人们在吃喝什么。

——它们的作用?

捉鱼。

孩子们手中各种可利用的捕鱼工具,放在蛮荒时代,就是结实的草网,或天然的巨大叶子。用塑料袋抓鱼是比较有把握的,只是我还是爱用杯子扣鱼。没别的,小鱼在杯子里显得更可爱一点。

大概小鱼以池壁上的苔藓为食,它们总会一动不动地叮在某一处,而身子随水流摇摆,仿佛是从池壁上生长出来的一串串小叶子。但当我小心翼翼靠近时,它们便像小蚂蚱一样,动作迅速地蹦开了,闪电似地窜到别处去。也许是仁慈的水流向它们预兆了危险。这给我们的游戏增加了难度。不过要是鱼儿们都呆呆傻傻,任我们一扣一个准的话,那这索然无味的事也不必做了。

孩子们的脑袋瓜有时候机灵得令人叫绝。他们不下水了,改趴在池子宽宽的边缘上,只将抓着杯子或塑料袋的手慢慢插进水面——这样一来,引起的水流振动就大大减小,成功率也就相对提高了。

有些孩子两手空空地来了。在捉鱼大业中,他们算是最贫困的一族。无奈之下,他们使用起了最原始的工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不知为什么,小孩子的手仿佛是天生有缝的,无论捂得多么严实,鱼儿也能逮个空子逃之夭夭。(或者,是因为鱼儿实在太小的缘故?)我也当过几回空手道,深谙其苦。

作为这场游戏的结局,我们多半是拎着或捧着几条青灰色的小鱼,喜滋滋地回家了。

但说来奇怪,无论我怎么使劲想,使劲回忆,我也想不起来,那些小鱼最终都去哪儿了?

水池里的水,依然沿循自然的规律夏涨冬退,而每一年,也都有同样多数量的小鱼冒出来,啄食青苔,躲避孩子的手指,日复一日从不长大。

就像那么多在水池里玩耍的时光被压缩成了一个下午。

这个下午,我除了这一个游戏,什么都没有。

四、梦见永恒

孩子间的友爱是情比金坚的么?

我不敢保证。正如我难以保证世界上那么多瞬息万变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永恒是最不可靠的承诺。

因而有时我愿意相信唯心主义,它总能给人以极大慰藉。孩子——尤其是很小的孩子更愿意相信。你瞧,这个世界从不缺乏爱和乳汁,大地上生长着那么多玩具,天晴或雨雪都是一场场华丽的默剧,每一次天黑,都意味着新的一次奇幻之旅。

毋庸置疑,整个宇宙都是眷顾幼小心灵的。

但是时间不是这般仁慈。它将一切催老,淡化,坍圮成堆,一层又一层埋成大地。

我们站在历史的遗体上,动手创造自己的生活。数以亿计的人类这样做过,仿佛一场重复的,醒不过来的梦。

多么可怜。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与时光抗衡啊?它对待万物都一样公平,才不会因为小小人类而改变规矩。在我们战胜这不可战胜的事物之前,且好好地、满足地活着罢。给我一万年树的生命,我也不愿换掉这热忱的短短数十年。

大人们有理由羡慕天真的孩子。相信一切都会永恒的快乐时光,是珍贵而易损耗的。往往孩子们一夜长大,蓦然回味到奶茶中的苦意,便迷惑而痛苦地开始了真正短暂的一生。

我记得那段可被定义为“梦一般永恒”的时光。那日复一日的寒冬炎夏,和永远开不尽的花。但我又不敢常常回想,这样做的次数多了,回忆也会失真,自我安慰地添些更美好的东西,然后默不作声地扫掉一些玻璃渣子。于是我越长大越怀念从前。那渐渐完美的从前,是一部经过潜意识剪辑、特写和配乐的艺术片。

而我有理由相信,正因如此,我可以对生活加以无与伦比的信任和期待。因为我曾在奇迹的花园中生活过啊!

尽管有些不幸的人,经历过不堪回首的童年,回忆中已不是玻璃渣子,而是狰狞扭曲的熔炉,火红,绝望,死灰的疼痛。但在正当的引导下,一个欢笑平和的童年是可以将绝望魔爪中弱不禁风的人心拽出来,使之愈合温润起来的。

因此,都曾是个孩子的我们,会毫不犹豫地确信友情的坚固,快乐的易得,善良的遍布,以及永恒的存在。

而长大的我们,稍稍失去了勇气呢。

(摘自《美文》下半月刊2014年第1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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