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庆生

尹平，高校工作者，著有长篇小说《变革》，在《飞天》《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十余篇。

一

七月的律城，是盛夏最闷热难熬的日子。骤雨初歇，斜阳从厚云中探出头来，将橙色火焰射向大地，将刚刚洒落的雨露又匆匆回收，将整座城市变成了一只莫大的蒸笼。晚饭时分，酷暑依旧灼人，户外少有行人，王小晓像惯常一样，下了课，挟着一身臭汗赶往悦顺饭庄，与等候在那里的妈妈共进晚餐。

餐厅出奇的静，吃客寥寥，餐桌整齐地排列，桌面空空如也，偌大的厅堂只开了半壁灯光，只有空调和电扇不知疲倦地“呼呼”运转着，送来沁人的清凉。王小晓径直进入熟悉的包厢，一眼看见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末……饭菜上齐，虚席以待！妈妈呢？平时这会儿，她准在拨弄ipad或在街头买份小报打发时间，今天她身在何处？小晓纳闷地环顾四周，有些不快，甚至抱怨。正欲拨通妈妈的手机问个究竟，饭庄老板从背后走过来将一封胶带封口的信封丢在王小晓手中，信封上妈妈熟悉的笔体清晰可见，“小晓儿收”四个字异样晃眼，一种不祥之兆旋即爬上心尖！小晓撕开信皮的手在发抖，眼光有些发涩，一行行字像敲击键盘一般跃入眼帘：“小晓吾儿，今晚妈妈不陪你吃饭，也许今后都不能陪你了。爸爸出了事，专案组马上要到家里查抄，必须等候。本想告你详情，我怀疑手机被监控了，如果日后方便我用公共电话告诉你。儿，不管爸妈发生了什么，你都得坚强！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完成学业，这是爸妈最大的不了心愿！妈没有忘，三天后是你二十一岁的生日，你该长大了！悦顺饭庄的餐费替你预付了，学期结束时找老板结算，多退少补吧。给你卡上又打了5000块，省着花！爱你爸妈。”读毕信函，王小晓像飙车断了前轴失速，连翻几个跟斗，一头扎进了冰窟，脑壳遭到猛力撞击，在刺骨的冰水中发生休克，瞬时间天旋地转。他一屁股瘫坐在墙角污浊的地砖上。

二

王小晓蹲坐在油渍渍的地面上，屁股发凉，裤子吸足了瓷砖的水分，像尿湿一般。天色尽黑，小晓慢慢复苏了，懵懂之中的他向老板提出要在餐厅过夜。老板不解地说：“公子哥，我这儿不是夜店。”“别叫我公子！我不是什么公子！”王小晓近乎咆哮。“哦，对不起，口误，口误！我是说本店不提供通宵服务。”老板心里叫冤，以前这么称呼顺风顺耳，今儿咋犯了大忌？“我要把妈妈给我订的最后晚餐全部吃完，爱消费到啥时候就啥时候，你总不能撵客吧？”小晓脸色铁青，说话没有商量余地。“本店有打烊时间的哦！”“客人不离店打什么烊？”“那倒是，好，好，我破例、破例！”老板见他的脾气临近炸点，不想跟他理论，鉴于他是老客，勉强应了他的请求，并招呼伙计将空调开着，拼了几张椅子供他休息。王小晓要了一箱啤酒，独自一人垂泪狂饮。

时针无声地走着。小晓的思绪飘浮在“出事”、“不管发生什么”、“你得坚强”三个词汇上边。借着酒力，在如麻的思绪中，他竭力搜寻着沉淀于流光岁月之中的模糊往事，拼接着记忆深处的零乱碎片，力图还原 “爸爸出事”的朦胧线索。

爸叫王义正，F市常务副市长，在人心目中当属成功人士，知名度颇高的公众人物。作为市领导，他有理由出没于社区、学校、商店，频繁在地方电视台出镜，以示亲民和首长异常忙碌，市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在私底说，王义正是F市政坛的新星，其年龄、学历占优，能力出众，加之其左右逢源的处世之道，故仕途一帆风顺，后劲十足，俨然就是下一届市长的不二人选。说到此，你不免认为这个姓王的八成是官二代、富二代和星二代，有什么政治背景和人脉根基，这是现今不少人的思维定式。其实，王义正真没有什么来头，他出身贫寒，母亲早亡，父亲是一介书生，学问做得不大，直到退休也不过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社区小学的教导室副主任，这官小得可怜，更谈不上什么以资利用的社会资源，与政界可谓一毛钱关系没有！王义正有今天，完全是自己打拼的结果，是自身实力使然！他中等身材，文笔出众，口才超群，特别对数字敏感和有超强记忆力，被称为有经济头脑，故深得领导赏识，机遇和运气总是不期而遇。

随着王小晓渐渐长大，他也慢慢懂事起来。朝夕相处的老爸，除了风光无限，给家庭带来富足和外人的仰慕之外，苦恼、麻烦也不请自到：侧目而视，爸周围总是集聚着一群商人、企业家，三道九流混杂其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据，没有自由支配的余地，一家人在一起饭的机会越来越少，见到爸爸更多的是在本地新闻的电视节目和政府官网的滚动时讯中。难得与爸通个电话，也常常被匆匆掐断，“儿子，我有事，忙完打给你！”这是他说的最多的话，但事后却难以兑现，弄得儿子不习惯、也不愿意跟爸通话。爸爸难得准时下班，与妈妈在一起早就没有从前那种亲热，相互间知心的话越说越少，烟却抽得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脸上皱纹越来越深，肚腹也越来越挺，脾气变得越来越暴，冷不丁冲着小晓和妈倾泻一通无名火，以此来释放工作的巨大压力。随着时间的推移，爸爸内心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令人不可捉摸，也让小晓越来越平生好奇，几度欲探访其神秘且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

在客厅，隔着厨房的玻璃墙，王小晓喜欢侧耳偷听大人的对话。大人越是搭上门，神神秘秘的，就越是吊起儿子好奇的胃口。爸爸对着敞开的窗户一个劲地抽烟。妈妈边操持着家什，说：“你在家里打什么领带呀，出席国宴呀？”

“领导要保持风度！不，是下午有外事接待。打领带蛮麻烦，不想花那无谓的时间。”

“不就分分钟，至于吗？我去给你买几条易拉得，一拉就行，免得你老叫秘书代劳。”

“好吧，该自力更生了，叫秘书干这个，传出去让人窃笑。”

“义正，说实在的，市长这个角色难当，得倍加小心，你可是一家之长！政坛凶险，人心叵测！抽屉里那东西哪里来的？不可靠就退掉它，别轻信那些不靠谱的小人的对天发誓啊！”

“我知道！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情，我还有这个眼力！我脑袋瓜子还不糊涂。”爸用打火机点烟，“叭”、“叭”打个不停。

“人说位子、票子、房子、妻子、儿子，五子登科，其实只有妻子、儿子陪伴终身，是真金白银，其他都是过眼云烟呐。”

“老婆说的对，想穿了就那么回事，人生真的很是简单！”说着，爸干咳了两声。

“你少抽几根行不行，那烟有啥滋味，戒了不成？”妈妈用锅铲敲了敲灶台，近似严厉地说。

“好，好，少抽一点，但动脑子的时候缺了它就不成。”

“我可告诉你，当官，别抽大烟似的上瘾呀，被人家一抬，坐上轿子就发晕！”妈妈比画着说，“你可得多回家，多在家吃饭，养胃、养神、养心、养脾气啊！”

“我可身不由己、分身无术啊！”爸爸甚是歉意地说，“感谢太太送温暖！老婆呀，你可在孩子身上多费心，小晓从小爷爷带的，惯坏了，任性得很，你不能全由着他，该放手的趁早放手，让孩子自由成长，早早长大啊！”

“你说得轻巧，怎么放法？放手你忍心？你放心啊？”

“你以为你能管他一辈子？迟放不如早放，被动放不如主动放，要相信孩子的适应能力，像他这个岁数我早就自立了！你老护着他，孩子永远长不大！一个人失去生活的支托，要么死亡，要么自立，绝无其他选择！人的生存能力都是环境使然，逼出来的！”

“你那是什么年代，怎么复制到孩子身上？我们早年吃了这么多苦头，就是为了下一代不吃苦，而不是让他们跟我们一样！你相信，当妈的亏不了孩子，更不会坏了孩子！”

说到自己了，王小晓饶有兴趣地正欲且听下回分解，传出却是“噼噼啪啪”起油锅的爆响声和大功率油烟机的轰鸣。

三

爸爸走马上任时小晓读初二，不等小晓对小伙伴们描绘和吹嘘，很多人就知道了小晓他爸高升了。丛善，隔壁邻居丛叔的闺女，小晓同班同学，见小晓他爸将自行车锁进了地下室积尘，天天乘坐黑色轿车上下班，兴奋得不得了，跑过来告诉小晓，从楼上往下看，你爸提着公文包上车的范儿酷毙了！你跟爸说说，哪天让我也上车坐坐，体验体验首长的滋味。丛善与小晓同龄，但女孩发育得早，十四五岁已曲线分明、亭亭玉立，有了大姑娘的型儿，说话办事也有几分成人的调，而小晓俨然还是一位英俊少年，似公鸡还没有开啼。他说，去你的，那车连我都没碰过，爸从来不让我上去。丛善不信，后来看看，果真如此，小晓对轿车压根没兴趣，他上学放学跟爸上班下班不是一个点，小晓要等爸上班后半小时才出门，免不了天天跟她一道挂着月票挤公交。在上学的路上，他们免不了谈论市长爸爸的印象，一个字：忙呗！小晓说爸有时候忙起来，连裤子前端的拉链都忘了拉，还有一次把电视机遥控器当作手机带到单位，后来叫司机回家来换，丛善听罢笑得人仰马翻。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小晓，当众宣布以后班上春游、秋游的车由小晓他爸包了，我们给他掌声！那会儿，小晓心里像沾了蜜一样的甜美，丛善则使劲给他扮着鬼脸。这样充满童趣、令人畅快的日子不久便中断了，小晓搬了家，住入高档小区，跟着又转了学，从此与丛善便失去了联系。

到了新的学校，小晓遵循妈妈的嘱咐，不许外说爸的身份。但是令守口如瓶的小晓不解的是，不足一学期，老师同学就都知道了他们想知道的事情。瞧，班主任马上放下了长者的身段，寻觅机会接近小晓，与他套近乎。小晓感到脱胎换骨，不，升级换代了，原本一个成绩不怎样、不被老师看好的插班生，一下进入班级精英系列，与那些学霸和经常光顾老师办公室的商人或官员的孩子们平起平坐了。老师不敢每每考试就排名，将他等几位“精英”列在长长的名单之末，更不敢动辄在课堂上将他们数落一番，而是每逢家长会就主动领过，彬彬有礼地道：“孩子不爱学习、不善考试，我们有过，学校有责任。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其实老师心里从不那么想，班上人人都知道！

王小晓的高考奇迹般地涉险过关，令人错愕！事前爸妈甚是担忧，儿子一旦高考失手怎么办。高考移民，易地再战，小晓死活不从！他们不得不提前做好预案，送孩子出国，嘱人联系好了英国爱丁堡大学，并准备了一大堆英镑。不料“一模”后，小晓突然发力，成绩见涨。班主任改口道，小晓聪明过人，“一模”前成绩不佳，是其不用功、没有进入状态所致，只要钻研角色，苦读数月，成绩定会冲上去的，并夸海口学校已组织了最优秀的师资提供了全方位辅导，比如说英语小作文和语文大作文，均高薪约聘了押题高手，各预备了十余篇范文，只要考生熟记，到考场改写，穿靴戴帽、改头换面，即可稳拿高分，这是不少优秀学生成功的秘诀！不愧是名校、名师的高人指点，押题老师的范文竟与高考题目高度相似，让小晓拣了大便宜。考场上，小晓习惯于由后往前做题，先做作文，看到题目后心中狂喜，顿时灵感大发，下笔如有神，整个答题过程都处于极度亢奋之中，这就是所谓的超水平发挥！是无数家长和老师梦寐以求的超水平发挥！拿着高考分数条，小晓笑得合不拢嘴，感觉超爽！当然，最高兴的当数王义正夫妇，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轰然落地了。随之，身边浮躁起一阵阵欢呼和赞誉，无不说小晓基因优异，血统高贵，家风严谨，学品纯正，有名门之范，孩子天资聪颖，智力超群，大器早成，其前景不可估量，如此等等。王义正听罢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是皮笑肉不笑！

小晓入学报到颇有领导范儿，一车开道、一车居中、一车殿后，人、行李分载，不像车队，也是一支精干的车队。这倒不是爸爸的刻意安排，而是孝忠领导的亲朋好友的倾情献艺。他们的安排近乎完满，开的是私家车，以不引起领导的反感和不适，也让他人抓不到话柄。报到手续提前叫人办好，小晓到校就直接拿钥匙进宿舍，连寝室的楼层、朝向、门头编号、床铺上下都考虑周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毕报到手续之后，小晓独自去街边服务点换当地手机卡，忽然间在迎新的队伍中意外地发现了丛善。她佩戴着志愿者的胸牌，顶着太阳帽，挥动着小旗，在攒动的人流中专心致志地指挥着排成长龙的车辆依次分流。小晓愣住了，失声叫道：“丛善，丛善——”他嗓音不高，声音全然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他甚是不解，丛善的身份应跟他一样：入学新生，现身于被欢迎和接待的人群中，她这是什么角色，演的什么戏……丛善也猛地认出了在一边使劲挥手的小晓，惊疑在原地好一会儿，顿时也激动得不行，匆匆地穿过人流，窜到小晓身边：“小晓，小晓，王小晓，王小晓，是你啊，你终于从地底下钻出来了！”丛善看出小晓是来报到的。小晓告诉她一切都办好了，并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满脸堆笑的她：四年不见，变化不小，个长高了，皮肤黑了，身段变得丰腴而结实，齐耳短发，一对小眼睛依旧透出睿智的光芒，她虽然没有大家闺秀的娇柔美丽，但却给人予大方稳沉、扎实能干的居家之感。寒暄中得知，由于学习成绩优异，丛善在中学跳了一级，提前毕业，所以现在她读大二，高出小晓一届，她在青春滚滚红尘中居然抢出一年光阴！听罢，小晓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靠超水平发挥，才跌跌撞撞地考入律城大学，显然与她不算一个数量级，也不属同类人！想到此，有意无意地拉大了彼此心距，校园的邂逅与几年前邻居的分手一样，速热速冷，彼此闲聊了一阵，互留电话后便匆匆道别了。

进校后，小晓与爸爸通过两次长途，都是爸爸打过来的，各两分钟。爸爸问儿子一切可好。回答是肯定的和不假思索的。爸爸叮嘱儿子好好学习，慎重交友，不要与那些官二代和商二代接触，以免学坏。小晓反唇相讥，您在高位莫与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像上次送我入学的那位“金老板”，诨号“金大侠”，看上去就不像好人，他们会坏你的事！爸爸又是习惯地干咳几声。另一次电话是两个月后爸爸打过来的，询查副校长捎的一封信，国庆节回家儿子怎么没交给他呢？这倒提醒了小晓，他问上中学那当口也经常有人递信或带条子什么的，他们都是请您帮忙的吧？莫理他们！信我交给妈妈了。小晓说，为母校贡献是我毕业后的事情，您有能量为社会慈善事业做点贡献吧。哦，对了，昨天学校有位同学查出白血病，挺可怜的，我捐了200块，用我的零用钱！爸爸在电话里表扬了儿子，并鼓励他多做义工、志愿者什么的。与爸通话用语简练，有些紧绷，舒展不开，严肃有余而轻松不足，哪里像是一家子人！小晓不喜欢这样语境和氛围！于是，他刻意创造一些轻快谈资，以调剂冷却的空气。他突然告诉爸爸，我碰到丛善了。哪知爸爸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接话，而是不冷不热地说，好好学习，莫分心呀！小晓只得连连称是。

小晓想“爸爸出事”是否跟他自己有关呢，爸爸为他的成长殚精竭虑，做了那么多幕后动作，打了这么多擦边球？触犯法律天条没有？他的脑海里甚至闪出“高考分数是自己考出来了吗？里头有什么猫腻没有”的奇异念头！

四

丛善报名做义工，担任辅导员助理，协助老师从事新生管理与服务工作，这样有更多的时间接触实践，锻炼自己，也有更多的机会观察与接触小晓。但是，小晓很宅，不很容易被人“撞见”，除了上课他整日躲在寝室，出入无规律，这让丛善经常被挡在“男生宿舍，女生免入”的告示牌下，无计可施。

由于天气炎热，新生军训推迟到十月中下旬进行。中秋的律城，太阳直射在地面上依旧热烘烘的，暑气照旧逼人。身着闭气的迷彩服、头戴厚实的贝雷帽，在户外训练久了仍不免汗流浃背。瞧，刚刚杀出高考的年轻学子，几乎清一色的眼镜军，各色的大小镜片在阳光刺射下反照出熠熠光彩，镜片后是清涩和腼腆的脸容，稚气未脱，童音未改，透出浓浓的孩子气，而非想要的军人气质！一天队列训练下来，男生女生都累劈了。小晓是细高个，立于班级之首，大号的作训服仍然觉得短了一截。他是班级少有的不戴眼镜的男生，大眼睛、高鼻梁，皮肤晰净，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有帅哥的特质，特别惹人注目，女生的眼光老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休息当口，大伙都找树荫乘凉去了。小晓一屁股坐上操场边的水泥看台。丛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到身旁，问小晓讨水喝。“你怎么不上课也在这儿混？”小晓觉得她坐错了地方，心想我们在此训练是没有办法，你干嘛也到此活受洋罪！“今天本姑娘没课，现任辅导员助理，是你的顶头上司！今天当班。”“好呀，学生式的老师，还是老师式的学生？”“两者兼而有之吧，反正锻炼锻炼呗。”“锻炼的地方很多，干嘛专挑这档子事。是不是被人管多了，也想管管别人啦？“又是又不是。”“怎么说，是是什么，不是又是什么？”“是指管理也是科学，天下最难管的是人，学点这方面的本领不是坏事。说不是，我当然别有用心。”“别自我贬损，你在我心目中形象特高大。”“这话是你说的？不许后悔！你可要听本姑娘的真话？本姑娘想续青梅竹马之缘，成为你的女朋友，就是将来准备marry的那种！听说你很抢眼，也很抢手，竞争进入白热化，律城大学女生多，近70%，所以本姑娘有危机感，要率先卡位，以免你误入她人之手！”哇！过去矜持、腼腆的小女生如今如此泼辣，胆量超大，语出惊人，没有任何先兆和预热，单刀直入！但是小晓见多不怪，小帅哥嘛，身边“嗡嗡”伴飞的小蜜蜂多了去了，眼花缭乱，小女生们使出各种招数吸引小晓的眼球，以打动这位穿着考究、高人一头的小靓仔，丛善也加入她们当中？她不会戏说吧？小晓不以为然地调侃道：“本小伙女朋友的候选人成系列了！本小伙想洗耳恭听你的竞争优势和竞选纲领。”“优势，本姑娘高你一个年级就是优势，虎口拔牙夺下一年宝贵光阴，相当于延寿一年，身边可找得第二人？其他优势嘛，你试谈一个月就足以领教。本姑娘敢毛遂自荐肯定气定神闲、实力不凡，不信测试测试，文的、武的，说的、唱的，跑的、跳的，随你，请赐招吧！”小晓的自尊被刺了一下，痛感顿生，还没人在他面前敢如此悍然挑衅，他心里很是不爽，不能避闪，更不能示弱，必须迎头杀一杀这个几年不见却变得相当放肆的傻妞的嚣张气焰！小晓打量了丛善，心想你充其量不过一只书虫，考试通并非路路通，一个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卷子英雄”，没啥了不起的！“那本小伙就不客气了！”小晓甩手从丛善头上摘了一根头发，然后打了个死结，说：“有本事将它解开吗？一分钟！”头发破结的雕虫小技是小晓年少时跟爸爸学的，少有人知。小晓的粗鲁动作不知有没有弄痛丛善，她的脑袋僵直在那儿没动，也没出声叫唤，而是率真地说：“如果本姑娘能按时开结，付什么价？”“你开价吧。”“好，那你就答应做我男朋友！”王小晓斜睨了满脸堆笑的纯真少女，又多了一个心眼，附加了新的条件，说：“我出三道题，三局两胜，如果你赢了，我就从你。”“一言为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计时开始。”说罢，丛善麻利地将头发夹在指缝间，用唾液湿了湿便搓揉起来，不一会头发结便打开了。好，不含糊！小晓吃了一惊：“好，一比零。第二题，请问国家人口普查统计结果显示，中国人口数是多少？”小晓以为自小耳濡目染，接受了爸爸的诸多调教，对统计数据甚为敏感，丛善对此自不会有兴趣。“哪次人口普查？”“哦，当然是最近一次，就是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全国人口数好像是十三亿七千万，具体是1，370，536，875，对1370536875！”小晓惊讶不已，脱口道：“你怎么记得这么些边边角角的数据？”“本姑娘当过人口普查志愿者，这数字就像手机号码一样，特别好记！”这道曾经难倒不少身边人的数据题，对于丛善不费吹灰之力，丛善从容地拿到了局点。但是，小晓哪肯轻易服输，提出第三局掰手腕，有些无理，好男不与女斗，就是斗也动嘴不动手，可是输红眼的小晓顾不了这么多了！掰就掰，谁怕谁呀？那个丛善力气过人，不是轻易可以拿下的。王小晓费了大好劲，涨红了脸，才将她的手背压在看台上，多少挣回了一点脸面儿。王小晓束手就擒，被迫建立了恋爱关系，成为班级最早与其他年级女生牵手成功的男女之一。

牵手相恋，或者说亲近相处了大半年，彼此接触不算频繁，感情不温不火，平淡如水。用小晓的话说故事不多，就是少了点特殊感觉吧！不过，小晓还是打心眼里佩服丛善，她的确是“实力派”，知识、能力和综合素养俱优。她心眼好，踏实能干，说话办事靠谱，从不玩虚活，只是作为女朋友，长相大众化了点，回头率低了，王小晓想，正是因为相貌平平，她才心无旁骛，发愤读书，练就不少本事，否则她早成了众男生围捕的猎物，早就狼入虎口，客死他乡了！难道不是吗？大半年来，丛善从来不问他的家境，更不提及他爸，即使话到嘴边，也悄悄吞了回去。但是，王小晓则不断打探丛善的秘密，要她解说打初二分手以后她的成长经历，讲好听故事。丛善有点像学霸，又有女汉子的味道，有求必应，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将她记忆存储器的内存全部扫描了一遍。王小晓不解渴，要用手机给她拍照，比对四年前后的差异。丛善便快速补妆，摆出各种pose，让他拍个够，只要不上网疯传就行！她说有啥变化，不就是年龄增加了，体重增加了，知识增长了，生活就像机械钟表一样天天准确走时，乏善可陈。至于家人嘛，老爸在政府机关当差，老妈是市郊中学任教，哥是省运动队执教，本姑娘文武兼备，源于家有家教和教练，每天锁定了生物钟，养成了好习惯，比如说，早晨起床锻炼，雷打不动！她也曾想拉小晓跟她一起跑步，小晓是夜猫子，白天贪恋床榻，哪起得了大早呢？她只能悻悻作罢。丛善每每出现于小晓面前，无不浓妆淡抹，努力将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但小晓却视而不见，更没有点赞和奉献一点点溢美之词。外出遛弯，遇有共同消费，丛善无一例外地抢着埋单，不给王小晓机会。丛善越是宽待小晓，就越让小晓忌惮她的动机，她是不是相中我的家庭背景？现今女孩谁不朝思暮想投嫁名门望族，你看：那些“非诚勿扰”相亲节目，那些家境优越的俊男帅仔多走俏，而那些家庭贫寒的优质男生却少有问津，什么眼缘、情感、性格相投都是特妈的鬼话，背后都是一个财字！正是心中横陈着无形的栅栏，小晓有意无意地与丛善保持距离，生怕感情升温过速，撞开生理闸门。而丛善则每周约小晓外出吃饭、看电影、碾马路、逛公园，明地暗里与他调情，力图将小晓伺候得温馨、开心、舒坦。

看得出来，丛善是真的非常喜欢小晓，真心对他好，一心一意将彼此的情感升华，甚至想私订终身。这也是不少女孩心里的小九九，但丛善的存在成功将她们都阻击于同学的合理距离之外，有了她，谁也别有非分之想！但是，如果搞定王小晓，丛善没有想好，也不敢贸然下狠手。小晓呢，也感到热恋、谈婚论嫁有些遥远，将来作何选择，实在也没有想好。一天晚上，看完青春电影《失恋33天》回校的路上，丛善紧紧地搂着王小晓的胳膊肘儿，仰视着星空，沉溺于电影缠绵恋爱的漩涡之中，回味着男女主人翁的浪漫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顺势将王小晓的左手压在她丰满的乳胸上。小晓的手感是铁硬和热乎乎的，他能够感触到肉下跳动的心率和紧张的呼吸。小晓冷静地看着丛善，情绪没有点燃，感情也没激活、延烧，呼吸平稳而正常。丛善贴过脸来，王小晓没有折腰，丛善如何踮高脚尖都够不着王小晓的嘴唇，她急着求饶道：“不主动就算了，你配合配合，行不行吗？”记不清这是丛善第N次示爱，王小晓总是慢半拍，被动应战且不得要领。“小男孩，老男孩，坏男孩，什么时候成为我心仪的男人？恼死人啦！”小晓第一次听到丛善当着他面抱怨，说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得已，小晓折下腰去了，听到丛善在他耳边道：“你可别让我失恋，我一天都受不了！”

五

小晓将丛善的照片用手机发给妈妈过目。妈妈将屏幕拉至最大，正过来反过去，定睛端详了好一会，才回信说这女孩与小时候一样，面善，有福相，易投缘，只要你满意，爸妈不会反对的。小晓说，妈你说啥呢？您会看相？准不准啊？妈妈道，我说的是将来的事，现下学业紧张，恋爱莫影响了学习，你才大二！小晓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老古董，我们班上一周之内离散又组合起来的男女就好几对，而今大学四年没有谈过恋爱的算脑残！你儿子既不领先也不想落后于人！妈妈说你别给我上课，如果学习出了问题我找你算账！

其实，小晓不主动坦白，妈妈也能实时掌握儿子在校的动态。妈手中有的是王牌，有人主动充当义务情报员，每隔一段时间就报告儿子的近况，妈妈不出户便能对小晓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起初“情报员”报喜不报忧，妈妈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妈妈将信将疑。谈恋爱当属最有价值的情报了，不过“情报员”挑不出丛善什么毛病，只是一个劲地说小晓配那女孩太亏了！意思说小晓完全能找到更好的。分解信息、投其所好的做法最终无法持续，因为据可靠情报，小晓大二下半学期时常逃课，成绩直线下滑，老师们头痛不已。这是咋回事？妈妈本能地将这一“疫情”与恋爱挂起钩来，对丛善的态度即刻由晴转阴，马上严令儿子与那女孩减少来往。直到小晓大二那个夏天发生了空调事件，让妈妈的神经才骤然紧绷起来，令她从幕后跳到前台，从家庭遥控跑到学校来陪读。

律城大学的空调事件闹得很凶，影响不小。律城原本就是著名的“火炉”，盛夏酷暑难当，在复习迎考的关键时刻，连续几夜热得不能入眠是什么滋味？学生受不了，集体向领导陈情，要求在学生宿舍加装空调，他们就是在空调中长大的！这一主张得到部分家长的声援。学校领导习惯地以电路负荷不足、资金存在缺口为由婉拒，踢皮球吧，想把此事活生生地拖掉，甚至还咒如今青年学生太娇贵了，没空调就不活了？五六十岁的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们读书时不但没有空调，而且连风扇也没有啊！我们就不活了？就不上课不考试了？学生闻讯更是怒不可遏，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时过境迁，怎么比？他们要强烈发声，于是上网发起了跟帖和串联活动。听说小晓在此次诉求中异常活跃，还自告奋勇地当上了什么“空调联盟”的牵头人，组织学生发起向校方施压的一拨拨请愿。丛善开始支持小晓，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但是后来发现请愿活动逐渐出了格，有些走偏、变味了，便破例“紧急约见”小晓，一本正经地说：“小晓，空调就是空调，不要扩大到其他，校内问题不要扩大到校外，学生的诉求不要社会力量介入，否则就乱套了。”小晓白了她一眼，说：“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们只看空调有没有装起来！天气将继续热下去，热晕一个人怎么办？中暑死了一个怎么办？”“你不懂，空调采购和安装需要一个过程，要政府采购，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到位的！神仙也没办法！”“特事可以特办，看你想办不想办，我们首先要学校的态度！”“学校不是已经购置了冰块，免费发放了清凉饮品，推迟了上课时间，停止了户外体育课，这还不够吗？”“那空调到底装不装？”“学校不是答应尽力解决吗？”“我们要一个准信，而不是大话、套话、废话、屁话来打发大家！”丛善怕小晓不成熟在大是大非上吃亏，暗中在学生与校方之间做了不少协调、解释工作，力图控制事态不要扩大。

王义正很快得到内报，心想小晓又任性了，认死理，一根筋，脑子不带转弯的！别看这孩子文绉绉的，鬼点子、怪主意可不少，与校方对话起来一套一套的，经常把领导说得一愣一愣的！老道的王义正深感事态严重，让妈妈立即打电话令小晓赶紧收手，但小晓走火入魔了，哪听得进去，他以为正常维权有什么错？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嫖，老爸有什么好担心的？王义正无奈，紧急与太太商量，责令妈妈请了假去律城大学住校陪读，一是守住孩子，阻止他参与危险的串联游戏;二是孩子的成绩每况愈下，多门成绩挂科，再累积下去，有留降级的危险，跟他玩得火热的一位省城“少哥”已经亏欠30多学分无力回天，最终被学校劝退，如果再不紧急制动，下一个退学的很可能就是小晓！

听说妈妈要来陪读，小晓一口回绝：“你来做什么？监视我不成？”“爸妈不是这个意思。小晓你想，马上期末考试了，天又这么热，你自小身体不好，妈担心你不习惯，想帮帮你。”“帮我，怎么帮？到学校，同学们怎么看，影响多恶劣！”“儿子，你不是说食堂伙食不好，不对味，质次价高，下课时又临就餐高峰，人满为患，排队浪费了大量时间;如果去迟了就没菜了，经常吃凉菜剩饭导致胃肠不适吗？妈想为你改善一下。”“有钱我自己会改善的，你来于事无补，只会把事搞得越来越糟。”“你听妈妈讲，期末考试将至，妈妈希望你成绩追上来，妈担心你挂科越来越多，积重难返。等你成绩上来了，妈妈会回家的，好不好？”“不行，不行，你来了同学老师会另眼相看，我的成绩只会更糟。”“儿子，妈妈答应你不出现在校园，不会同学，仅仅在校外落住，安排好你的生活。成不成？妈妈保证！”小晓这下没了辩词，最终拗不过妈妈，勉强答应给妈妈两个星期的“试运行”。于是，妈妈称病请了长假，到律城做起“专职保姆”，陪公子读书。每天中饭和晚饭都在悦顺饭庄将饭菜定好，让儿子吃现成的，好有更多时间投入学习备考。同时差人暗中盯梢他的课余生活，不允他参与上网、串联等“影响学习”的“分心”活动。

小晓没有告诉丛善妈妈陪读之事，她知道了更说我长不大，更鄙视我无能了！小晓告诉她学校领导承诺明年适当的时候分期安装空调，于此大家已“结束战斗、撤出阵地”，本小伙也金盆洗手。丛善悬着心终于落地了，只是不时提醒小晓赶紧复习迎考，她自己也为冲击一等奖学金独自发愤去了。

陪读好像多出现于高中，大学里罕有发生，小晓是破例的，也许是开了班级甚至年级的先河。妈妈来了几天，周围人似乎没有发觉，因为同学都在教室和图书馆看书，很晚才回寝室，有的同学为了避免干扰也校外租了房子，王小晓混杂于其中，非常容易掩人耳目。他享受着妈妈陪读营造的生活便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懒得他连内裤、背心、袜子都不洗，全部交给妈妈一并解决。但日子久了，又觉得妈妈在身边累赘，好像贴身保镖，罩住自己的生活，压缩了他的随心所欲的空间，抽干了他自由呼吸的新鲜空气。于是，他不断地催妈妈回去，回去吧！的确，妈妈近来好像琐事缠身，电话变得越发频繁，说话的时候生怕小晓听着，总是离开屋子到开阔地带上去，说完了已是满头大汗。小晓预感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八成就是妈妈后来信中说的“爸爸出事”吧？

六

天亮了，小晓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出门就撞上挑开门帘、迎面进屋的饭庄老板。小晓张口便嘟囔着要将妈妈预付的餐款结清带走，说以后要转到学校食堂与班级同学一起吃饭去了，口口声声称我要长大了！长大了！此时他的内心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想立刻变成大人的强烈冲动！老板问出了什么事了？妈妈离开时好像心事沉沉，眼含泪花，出了门又折返回来说，你们替我照顾好小晓，拜托！拜托了！小晓没有作答，心头又像被重锤击打，“嘭嘭”加速猛跳：到底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态？妈妈暗指什么？难道家庭要解体？爸爸将遭受灾祸？妈妈她会……他越想越可怕，不敢往下推想！妈妈为啥不给个准信？往家里拨电话，与妈妈通讯，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没人接听，小晓除了面对墙壁挥拳乱舞，在空旷地域仰天咆哮，将久拨不通的手机重拍在案上，将喝干的啤酒瓶奋力甩得粉碎，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着实没有别的法子！

时间仿佛停滞，一分一秒都让人备受煎熬，小晓终于体验了什么叫度日如年！期末考试没有开锣，人生的大考悄然降临！万般无奈之中，小晓想问计于丛善，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一切。如果她是冲着家庭地位来的——小晓始终存有疑心，至少没有排除这一猜忌——那么，这段感情真的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因为很明显，他马上一切尽失，一无所有！如果爸爸丢了官，甚至成为腐败分子，我等“狗崽子”戴着黑帽子，女孩子们连躲都来不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爱还有什么根基可言？可再一琢磨，往坏处想，只是自己的对号入座，大题小做还是小题大做，悲观失望还是谨慎乐观，现在一切尚在不明中，跟她说什么呢？妈妈临别一封信能说明什么？丛善又能作何回应？丛善为了成全彼此的感情，始终迁就于小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家里做清洁的雇工也不过如此，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一切的一切都顺着主人，只图小晓高兴！小晓哪能不明白呢，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真不忍击碎她相思、相恋的好梦！再等一等吧！无奈再等待着吧！

王小晓一分一秒地度过了不思茶饭的三天，仍然没有妈妈的任何音讯。小晓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与狂躁，他快憋疯了，胸膛像要爆裂，血液像要沸腾，胃液像要冲出喉管、喷溅而出！他要找人说话，要找人交流，要找人宣泄，无计可施的他，只得拨通了丛善的电话，约她晚上老地方见。

晚自习后。大学生活动中心。前区的广场上刚刚喷洒过吸尘降温的水雾，草坪湿漉漉的，路面蒸发着热气。夜幕尽落，苍穹如墨，远近建筑物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如豆般的灯火溢出窗棂在广场洒落。空气开始轻轻拂拭，挟着土地和草木的芳香，给人丝丝久违的凉意。聚此纳凉和歇息的学生人影攒动，三五成群，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相倚低语，有的携伴缓行。

丛善提前来到广场，占据了一张背靠树丛、面朝路边的石凳，将它擦得一尘不染。此时，月亮游出云层，给她的脸庞涂上一层柔和的光泽，她心情爽朗，情绪激扬。尽管她敏感地发觉小晓近日以复习为由的单独行动，她暗中不停地向小伙伴们打听、追踪他的下落，但是只要小晓不告白的事情她从不拷问，她不想给小晓平添一点点压力，她相信小晓不会背着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偷偷摸摸无非就是图个生活便捷、外出吃个独食而已。今天是小晓生日，二十一岁庆生，丛善惦念着约小晓出来吃饭，复习再忙乎，生日还是要过的，这是两人感情履历中不可或缺的规定动作！正在踌躇之时，小晓破例地打电话约她，这可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主动出击”的上好表现，让丛善足足乐了半晌，她以为小晓见了面会奢谈自己的生日，大发一通人生感慨，毕竟经历了空调事件，他一定体会颇深、感触良多！故她早早做了准备，先当听客呗，后面再反客为主，为他过一场简朴而精彩的生日。她斜挎的双肩包内带着生日礼物，准备给小晓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当丛善见王小晓时，她的心脏差点跳出胸口，准备好的话差点全忘了，但等他不紧不慢地走近，丛善的激动逐渐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和愁绪所替代：王小晓沉着脸，一副疲态，身上散发着体汗的酸臭，好似桑拿房里偷跑出来，带着狼狈，烟熏火燎似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儿。小晓的话少得可怜，只字不提生日之事，见了面一丁点亲热劲都没有！不大一会儿，就径直将已经折得皱巴巴的、带着微微汗湿的妈妈的那封信甩给丛善，并将手机内的电筒照明点开，示意丛善阅看。丛善一脸茫然，甚为不解地看看小晓，又看看信件，一句一字地开始读着、读着。丛善的心像上了发条，一阵紧过一阵，她将小晓的手攥在掌中，紧紧地，死死地，手心的汗都黏滞在一起，生怕小晓会趁黑暗溜走！

小晓感觉到丛善很是激动。稍许，他开口了：“信你看了，你明白？不瞒你，你心目中王小晓的光辉形象已经垮塌！这是病危通知书！”

“不，不是的！”

“别使性子了，面对现实！”

“什么现实？怎么面对？”丛善死死抓住小晓企图挣脱的手，略带哭腔道，“家里有事，你往哪里想啊？”

“我，我……”小晓开始黯然神伤，不知为丛善，还是为爸爸妈妈，还是为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过往的时光！滚落的泪水洗刷不去他内心的隐痛……他无比失落感伤地道：“小晓已无力给你期盼的一切，我马上成为黑五类，落马贪官的儿子，咱们继续下去有价值吗？对你，还是对我？”

“有，有价值！”丛善捂住小晓的嘴，“你要的什么价值？有一个人愿意与你携手人生，这个人是我！这就是最大价值，不管你和你的家庭发生了什么！我不管！”

“当今社会是现实的物质世界，离开了原有基础，就不是原始真人，你不是，我也不是！过去你可以这么说，今天不行！不成！你不用强打精神，不用违心地维护你的自尊！”王小晓拨开她的手说，“不要高估了道德的力量，也别高估爱情的能量，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之中！即使你坚守所谓的爱情，你家人也不会同意的，周围人会力阻。”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更不在乎你爸的地位，过去说这话很苍白，现在说就掷地有声——我是经过大脑的，不是一时冲动！我家里人，听我的，我能做他们的主！”丛善不让王小晓再说下去，“遇上家庭变故，其他姑娘会改变爱的追求，本姑娘初衷不改！”

“你不改，我改变，不得不改变！我被迫站回到生活的原点，后退到人生起点，做一个普通世界里的真人。真的不想拉着你与我一同受累，跟我一起遭人家的白眼！”小晓说话声不高却带着固执。

“人生本身就是不完美的，不完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才是触手可及，才是真正属于我们。”丛善突然想起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她认为现在这话特别贴切。她抹去眼角泪水，提起精神说道，“只要内心世界足以强大，我们就不会垮！我不怕别人从红眼到白眼的逆变，不怕从天堂到地狱的磨砺，关键我们自己得挺住！”

“不完美的生活，它来得太迟！它干嘛将我送到巅峰，再将我甩入谷底？这对我太不公平，让我承受这一惩罚！”

“你的痛苦分一半给我！再给我一半再一半，我全接着！本姑娘决不退闪！这痛苦来得不迟，我们还年轻，只是还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才措手不及。不要紧，我们长大了，会从容走过这一天。父母的光环也罢，阴影也罢，终究会散去;留下金山也罢，留下一屁股债务也罢，终究会归零;生活的道路还靠我们独立行走！我一开始就作此打算，你的优点缺点、你家庭的优点缺点，本姑娘照单全收！”

“说得轻巧，你哪晓得这几天我过得多苦，连死的念头都有！我恨爸爸，恨妈妈，他们太自私！说不管就不管我了！一个家庭就剩下我一人？”

“小晓莫任性，莫怪罪爸爸妈妈，他们身不由己，回天乏术，他们忍心看到你这般？这绝非他们的本意。小晓你要怪，就怪我吧，怪我吧！”丛善不禁落泪，哭出声说，“小晓，是我错了，我错了！这几天我知道你有事，不敢来找你，怕你烦我，我没有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没有在你最痛苦的时候与你厮守，从今往后这不会再发生！我保证！”过了一会，丛善接着说：“小晓，你听我说，你是一条汉子，我折服你！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位大帅哥，外表强大而内心羸弱，其实我错了！”

小晓睁大眼睛看着丛善，不知她突然话题转弯，在说什么。

“你将伯母在悦顺饭庄的订餐全部退掉，重回食堂吃饭;将伯母开的钟点房退掉，返回宿舍睡觉;离开空调房间，折回教室自习，到图书馆加入了占座位大军——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今天我弄明白了！面对突如其来逆变，这样做需要多大勇气和多么惊人的毅力！本姑娘钦佩你！”丛善突然如数家珍地说出他近来的微妙变化，看来她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由来已久，用心良苦，这让小晓保密的企图功亏一篑，也让他惊骇不已！

“怎么你在跟踪我？所有的事都没逃出你的眼线？”王小晓内心一怔，她在暗底下打听我、跟踪我、监控我，为了什么？为了爱？她真用足了心事！

“不，是你同寝室男生们告诉我的。我在乎你的喜怒悲哀，在乎你的一切！难道不是吗？难道不对吗？”

“这……”王小晓语塞了，“呼——”这时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砰然震动起来，他本能掏出电话横瞄了一眼绿色屏幕，那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一行字的短信：“一小时后，请独自一人到学校南门外三号电话亭候话，阅后删除！”小晓本能地用手蒙住屏幕，意识到这是妈妈的信息。等待已久，妈妈那边有消息了！他心口不禁狂跳起来，动作和语言开始不自然，他不想与丛善多言，必须马上脱身赴约！马上得动身！其实离约定的时间尚早，从大学生活动中心到校南门十五分钟足够，但小晓好像马上见到妈妈，激动兴奋得不能自制，生怕去迟了妈妈会再度失联！

“哎哟——”小晓顺势捂着肚子，借称胸口闷、肚子痛，身体顿感不适，要回寝室休息。“你没说够，我还没听够呢！哎，我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呢，有重要的事没办呢，啥情况必须立即执行啊？”丛善拦着他问。“明天再说、再办吧！我很难过！真的，哎呀——”小晓痛苦地呻吟着，不由分说，撇下一脸狐疑的丛善，便绕着广场，大步流星地赶往约定地点。

已是熄灯时分，学校漆黑森严的南大门半闭着，少有车辆和人员进入，只有保安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地来回巡游的身影。在清冷的路灯下，树叶在微风中婆娑起舞，蟋蟀在草丛中低吟轻唱。校外，沿着灰色的围墙，公用电话亭一字排开，寂寞地静立着，等不到一位过往用客。小晓很快找到三号话亭，亭中电话已坏损多时，听筒与话机已近分家，拖着一截铜线裸露体外，显示屏已失灵一片漆黑，这电话早就罢了工不能使用了，连拨号音都没有！糟糕！糟糕透顶！王小晓抓瞎了，妈妈往这个电话拨电话不是白费劲吗？而妈妈肯定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听到的只是无人接听的提示，咋办？咋办呢？正当王小晓似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位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从马路对面冲着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晓后，从袖口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封信交到他手中，没等小晓回过神来仔细端详和询问，墨镜人一闪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小晓发现妈妈熟悉的笔体，速速挪身到路灯下，凭借他超人的视力，借着暗淡的灯光，急不可耐而又忐忑不安地读起信来：

“晓儿：妈妈不得已用这种方法与你联系了，以这种特殊方式为你二十一岁庆生！因为妈妈失去自由，通讯受到严格检查。爸因收受两万英镑、五万美元的贿赂而遭受牢狱之灾！妈亦身陷其中。具体案情，想来你还是不知为好，以保持你平静的心境，远离世事纷扰！爸妈马上都要去应该去的地方！不知爸爸是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四肢尚全、身心完整地回到你身边，即使有幸熬到那一天，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爸妈为你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只是至今爸妈仍放心不下你，晓儿，你的未来！自小你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十岁时爸妈接手，长辈们总是悉心呵护你，攥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尽力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从无怠慢！你长大后，爸妈曾打算放手，让你回归平常人的正常生活，让你自由成长，沐浴大自然的新鲜空气，触摸大地泥土的芳香，但是妈妈始终不舍，没想今天终以此残酷的方式割断爸妈对你的溺爱，摧毁了为你精心营造的金色殿堂，也将你无情地打回生活原型，在爸妈难以消弭的阴影下全然由你自主地面对未来的风雨沧桑、人情世故！几天前你还唠唠叨叨催妈妈离开学校，你说能自主、自立、自律、自强。不料让你一言成谶！妈妈做梦都想让你自立，但保姆贴身般的本能守护终是迟滞了你的成长，妈真的很后悔！你不要怪爸妈，好吗？小晓，今天你二十一岁了，这是你第一回没有爸妈陪伴的庆生，第一个没有熄灯、吹蜡烛、切蛋糕、拍录像的特殊庆生，铭心刻骨，痛彻心扉，却是重现于本日！也许命本该如此！晓儿，你要善待丛善姑娘，在你爸危难关头，丛善他爸，就是你丛叔，市府办公室副主任，主动出面作证，证明爸收受的英镑贿赂，后因子女放弃出国求学，曾几度打算退还行贿人，后因工作繁忙而遗忘，作为属下没有及时提醒和催办也有责任，想以此换取爸的从轻发落，但很可能葬送自己的政治前程。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丛叔说：这是事实，怎能不说？我说人家撇清关系都来不及，你却站出来做此‘不识时务证词，你是自找苦吃啊，这样做付出代价太大，太不值了！他说值！很值！做人只求一个真字，岂能看风使舵，更不能落井下石啊！晓儿，丛叔在爸风光的时候没有靠拢权贵，而在爸有难的时候却亮出宽阔胸膛！此乃何等高尚之人品，值得你效法终身！他是咱们一家的恩人！丛家的情你要用一辈子去偿还，日后你为她做什么都不为过！爸妈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地祝你生日快乐！相信丛善姑娘会代表我们陪伴你过一个特别的生日！妈亲笔，即日！”

读着读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小晓用手乱抹，汗水和泪水交合于一起，眼前甚是浮光叠影。读至伤感处，小晓身不可支，伏在电线杆上呜咽抽泣，难以节制。他感到脚底飘逸、站立不稳，借势拥紧了电线杆子，头侧贴在冰冷肮脏的水泥柱上。忽见丛善木立在十步之外，像黑夜中的守护神，正全神凝视着他，她挎着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礼品盒子：生日礼物！直到今天的最后时刻，只有她仍不忘生日，一直追逐时钟的步伐！小晓心被融化了，踉踉跄跄地直扑过去，一把搂住丛善，眼泪像洪水溢过大堤般涔涔而下，他伏下身对着丛善狂吻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我的善善！善善，别离开我，好吗？”

丛善掉泪了，这次她也没有踮脚，脸全贴在小晓潮湿的面颊上。伶牙俐齿的她反而变得不会说话了：“我、我、我等待这句话等了整整621天！”

热吻中，小晓将丛善搂得紧紧的，丛善则一只手紧紧抓着礼品盒，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嘴对嘴说：“我终于追上你，捎来了生日礼物，今天交到你手上！我完成任务了！再过三十分钟，就是明天了！我差点落空了爸的吩咐，那我将无法饶恕自己！”丛善的嘴吸足气、使足了劲，那香吻那么甜美、令人陶醉！

“你爸？丛叔？”小晓嘴边漏了气道。

“是的，他叫我感情的事别逼你，但是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帮你，在流言蜚语、讽刺挖苦、嘲笑鄙薄的旋风中，要站在你前面，在你生日的时候，为你点燃烛光，与你分享蛋糕，在周围人离你远去的时候送上最宝贵生日的祝福……”说着丛善松开合上双眼的小晓，卸下挎包，弯腰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如数家珍地道。

王小晓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嘤嘤道：“你不要松开我嘛，别放下我！我明白了，你要我逆境重生！”

“小晓，我的小晓，听我说，临时放下所有不快，让我当一回你的人，我们一起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与特殊的人、以特殊的方式过一个不寻常的生日，好吗？”丛善将各色物品在街边摆放好。移师他处，如找个大排档或有屋顶地方，起码有明亮的光线，有可正身的座靠，让谈话能够全视对方的表情……但是时间不允许，已近午夜时分，今天最后的时间开始读秒。不容丛善、也不容小晓多想，不容他们调整情绪，不允追求形式的奢华。生活的变幻就是如此迅捷！没有缓冲地带！生命的步伐就是如此匆匆，一去而不折返！他们必须调姿变轨！

丛善不由分说，启动了简单的庆生程序，他们双手合十，头依头，依偎着在虔诚地祈祷。

人本一年一次生日，纪念生命的诞生，庆贺生命的成长，掸落生命的浮尘，抚慰生命的伤痛，回归生命的本然，体验生命的价值——这般齐活与经典的庆生，一生一次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