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了南京(外四篇)
2015-05-06桂晓波
桂晓波,生于八十年代,湖北武穴人,现居北京昌平,工科硕士,研究所工作。曾在南京生活3年,在《青春》上发表过小说若干。
去年秋天,我的朋友要离开南京,走之前她买了五只阳澄湖大闸蟹,让我过去吃。下班之后,我提着两盒寿司,坐地铁到云锦路。我站在电梯上,看见她在地铁口冲我招手,身材单薄小巧,穿着连衣短裙,披一件牛仔衣。我从下往上看,她的腿就显得修长苗条,也或许是穿着高跟鞋的原因。电梯把我缓缓送到她面前,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我忍不住想给她一个拥抱。
她带着我在居民区小巷子里穿插,脚步轻快,像一头小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紧紧跟着,生怕一不注意就把她丢失。走到福园街上,马路两旁是各种小饭馆和商店,灯光也亮了起来,充满了人间烟火色的气息。她说:“我们买半只烤鸭吧。”我说:“好。”跟着她进了茶南菜市场。她又说:“买瓶红酒吧。”我说:“好。”任由她挑了一瓶,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左手提着寿司,右手是烤鸭,她抱着红酒在前面,带我到了福园小区。她住在四楼,和另一个女孩合租。进去后,合租女孩跟我打了个招呼,就把房门关上了。我们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进入厨房,准备蒸大闸蟹。大闸蟹是捆好的,装在袋子里,吐着泡沫,奄奄一息。我把它们拿出来,放进洗菜池子里,按下水龙头冲洗,它们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一样扭动起来。
我拨弄着大闸蟹,她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我们的沉默,像秋天一样暗自神伤。突然她轻叫一声,一只螃蟹挣扎开绳子,横行乱爬。我小时候抓过螃蟹,只需握住壳子就不会被夹到,所以很顺利地抓起了它。可我从来没绑过大闸蟹,折腾十几分钟,笨拙地绑住了几只螃蟹脚和一只钳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股脑儿塞进电饭煲的蒸格里,下面加了水。
插上电,开始还能听见螃蟹的抓刮声,慢慢就停了。我看见她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我们在房间里等着,我摊开寿司和烤鸭,她倒出了红酒。先碰了一下,抿一口。她夹起了一块烤鸭肉,我往嘴里塞进一块寿司,相视一笑。她早就告诉我了,已经接到两个面试通知,明天早上就要坐飞机去北京。该祝福的我也讲了,离别的话我不想再多讲。笑着说:“以后再也吃不到南京烤鸭了。”她听懂了,也笑着说:“是呀,还有咸水鸭。”我们又碰了一下杯。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们一起走进厨房,揭开锅盖,香气扑鼻而来。我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盘子里。她敲了敲同屋姑娘的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不用了,你们俩好好吃吧。”
她脱了鞋盘着腿坐在床上,像个调皮的小姑娘,把螃蟹的爪子和钳子都掐断,放在一边。她让我等会吃爪钳,说凉了容易吃,又教我把螃蟹肚子上的盖子去掉(我说“这个盖子三角形是公的,圆的是母螃蟹,里面会有蟹卵和小螃蟹”),揭开蟹背,就可以看见蟹黄。吃掉蟹黄,开始吃蟹肉,她告诉我螃蟹身体内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我看着她,学着吃,不时碰一下酒杯,头脑晕晕乎乎的。
吃完一只,我将第二只的爪子和钳子掐断放在一边,照她教我的方法又吃完了第二只。她比我先吃完,看着我吃,问我:“你会去北京看我吗?”我低着头,说:“不知道。”没有更多的话语。她将最后一只大闸蟹的背盖打开,递给我,说:“你吃吧,我吃饱了。”我说:“我也饱了。”她看着我,没有放下手,停顿了一、二、三秒,我避开了她的眼神,拿了过来。
她先拿起螃蟹的爪子,蘸了蘸醋,掰断,然后一挤,就把里面的肉出来了。她边吃边说:“五只螃蟹四十条腿,十条钳子。”蟹钳的肉也很多,她一丝不苟地吃着,不想浪费一爪一钳,仿佛是赴死前的最后一顿。我吃完最后一只螃蟹,也跟着她吃起来,仿佛明天不会存在,仿佛人类就此灭亡。四十条腿、十条钳子是我们最后的联系,从此天各一方。
红酒分完了,倒进了杯子。烤鸭大部分被她吃了,我很吃惊一个身材这么娇小的女子居然能吃这么多食物,美酒也大部分流进了她的肚子,她的两眼已经有些迷离,莫测地看着我。我真希望最后一丁点儿酒永远也喝不完,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永远停止下来。
最后,我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她问我在哪?我说在朋友家,一会就回去。我对她说:“我该走了,明天不能送你……”她从床上跳下来,说:“我送你去地铁站。”我要拒绝,但她已经披上外套,穿好鞋,是无法拒绝的。
一路无言,秋风吹着有些凉,几片树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她抱了抱身子,我不知是该搂着她,还是应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直走到地铁口,站住了,我说:“回去吧,小心着凉了。”她扭头往一边看去,我知道她哭了,语调哽咽地说:“那边就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还没去过。”
吃狗肉的男人
我家的狗被汽车撞死了。它躺在马路边上,真的成了一条死狗。以前它睡觉就是这个样子,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用脚踢踢它,它只是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看我,又躺下。今天,我踢了踢它,它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看我。然而我似乎看见它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它站起来,背着我一声不吭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晚上,妈妈托了一盘狗肉面回来,摆在我和哥哥面前。是爸爸吃剩的,他请同事在酒店大搓了一顿,现在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我看着这盘红油油的狗肉面,内心感觉异常奇怪,喉咙里咽了一下口水。我有很久没吃到肉了,每个月只有等到哥哥高中放月假回来,妈妈才会买半斤肉给我们打打牙祭。而狗肉简直是“山珍海味”,狗肉面就是美食中的美食。每年夏天,镇上狗肉面馆就会做出飘香四溢的狗肉面招揽顾客,我一生只吃过两回,那麻辣劲道的面条和狗肉至今令我回味无穷。
我看着妈妈给哥哥盛了一大碗,她还特地多夹了几块狗肉放在他的碗里,只留下几块给我。说实话,我有点妒忌哥哥,心里怪妈妈不公平。我的碗里都是面,面虽然也好吃,肉太少了总不过瘾。哥哥碗里还有一块狗腿,他慢悠悠地啃着,吃完把骨头放在桌子上。我看着那块狗骨头,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肉丝,可我也看到了一丝血丝。难道没有煮熟?我听说过狗肉没有煮熟,寄生虫进入人体会感染生病。
我放下碗,说不吃了。狗肉面虽然好吃,感染了狂犬病就不是闹着玩的。我见过被疯狗咬过的人,眼神涣散,嘴角流涎,全身痉挛抽搐,像狗一样狺狺低鸣,有人靠近,他会作势要抓你咬你。或许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一条狗。
哥哥转头看了我一眼,把我碗里的面全都倒进他自己碗里,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在农村,吃自家狗的行为是很正常的,不吃倒显得很做作。我至今对城里人把狗当宠物像儿子一样养着,很不适应,还有那些倾家荡产,群情激昂的爱狗人士,表示不理解。
妈妈可能以为我睹肉思狗,说过一阵子再弄一条小狗回来。
很快,暑假了,妈妈从别人家抱回一只小狗,哥哥给它取个名字,叫破罐。妈妈说,破罐破摔,这个名字真难听,可是我叫起来却很顺口,而且还带着儿化音。哥哥下半年就要读高三,马上要去上大学,离开这个家,性格怪异,青春期叛逆。他才不管妈妈说什么,“破罐,破罐”地叫着,后来所有人也这么叫。
有一次,哥哥带着我和破罐出去玩。在一根电线杆下,破罐抬起后腿,冲电线杆下撒尿。哥哥也解开裤子,一只脚踏在水泥墩上,撒尿。我看着他那个姿势,感觉又别扭又丢脸,因为像一条狗。
更奇怪的是,我看见了哥哥偷偷地在吃破罐的狗食。狗窝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哥哥跪在地上,趴下身子,前额快要碰到破罐的鼻子。他用手掬了一把狗食,往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嚼着,看起来很享受。破罐也把他当作同类,从食盆里,在哥哥的手上抢骨头抢肉吃,气氛安静融洽。
我坐在楼梯上,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哥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放假前吃的那顿狗肉面?因为狗肉没有洗干净,没有煮熟,导致哥哥感染了细菌或者病毒?我的哥哥要变成狗了吗?
等我发现另外一件事情时,这个疑问就更加加深了。一天黄昏,要开晚饭了,妈妈让我喊哥哥下楼吃饭。我上楼去他的房间,看见哥哥站在床沿,俯下身子,大裤衩褪了下来,堆在地上,露出小麦色结实的屁股。他压着一个玩具狗熊,抬起臀部,又向前顶住——我想起家里死去的那条狗在马路上和另外一条母狗交配的样子。
哥哥扭头看见我站在门口,突然表情扭曲,好像很痛苦,随即,他的下身射出了一股又一股白色的浓浓的液体,喷在狗熊的身上,床单上。那是我小时候最心爱的玩具。
我想起一个中午,哥哥和我在地上铺了一张凉席,睡午觉。我趴在凉席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压在我的背上,但不是全身重量,两腿之间似乎有一根粗粗的“手指”在抽动着。我一翻身,哥哥很快转过身子,侧卧在旁边,假装睡着了。我摸了摸屁股后面的裤子,黏黏的湿了一块。
那时,我才十二岁,身体还没有发育,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后来,我长大了,成熟了,也能理解哥哥的行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原谅他了,可他再也不会听到这些话。
一天晚上,我被破罐的一声吠叫惊醒,我看见哥哥从床上坐了起来。破罐又叫了一声,哥哥忽然仰起头,眼睛闪着光,“呜”地跟着破罐叫了一声,像电影里的狼叫,悠长而深远。哥哥站了起来,穿过房门,走下楼梯,背影好像一条狗。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寻找王二
弟弟结婚以后,在重庆买了一套房子。有一次出差,我住在他们家里。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不觉快到十一点了。弟妹在卧室里喊他早点睡觉,弟弟突然神秘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对我说:“我给你变一个戏法。”说完,他双手比画,掌心朝上,提升,吸一口气,像武侠片里 “气运丹田”那样。紧接着,让人措手不及,他张开嘴,吐出一个粉红鲜嫩的物体,托在手掌上,把我吓一大跳。
我凑近一看,那物体的质地像一块猪肉,有红色也有白色,形状是一个大桃子,上面还有黏糊糊的液体,冒着热气,而且还在微微地鼓动着,看着有些恶心。我问弟弟:“你把刚才吃的肉吐出来了?”
弟弟摇摇头说:“你仔细看看,这是我的心脏。”
我一下子被震惊得瞠目结舌,尤其是他那平静的语气,不容人置疑。于是我左右前后仔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的物体,确实是我曾经在哪见过的“心脏”的模样。那微微的鼓动不正是心脏在跳动吗?
我迷惑地看着弟弟,他却不紧不慢,托着心脏,说:“我先把这个给她,等会再告诉你。”说着,他把心脏捧进卧室,弟妹已经侧卧在床上,他把心脏放在她的胸前,轻轻说了一句:“睡吧。”随后,往外走,顺手把灯熄灭了,关上门,坐在我对面。
我急着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伸手去摸他的心脏位置,身体还是温热的,但胸腔里已经没有跳动了。我听说有的人心脏在右边,于是我又摸了摸右边,还是没有跳动。很显然,他也不是有两个心脏的人。
弟弟看着我茫然不解,手忙脚乱的样子,哈哈大笑。他问我:“你觉得一个人是靠心脏,还是靠脑子活着?”
“活着”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而经常我们所谓的“心”其实就是思想,也就是脑子。弟弟明显不是在问我一个生物问题,这个问题带着哲学的味道。
一个人没有心脏无异于死亡,而脑死亡就变成了植物人,如同行尸走肉。我想起《加勒比海盗》里面的死魂棺,盛放着“飞翔的荷兰人”号船长戴维?琼斯的心脏。只要谁掌握了他的心脏,就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情。现在,弟妹掌握着弟弟的心脏。
生物在环境变化或者生存条件发生改变的情形下,是会产生进化的。弟弟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他向我讲述了结婚前后的“环境变化”。
弟妹的性格和行为我早就听弟弟说起过,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向我诉苦,“指控”弟妹对他的管制和约束。这个女人非常爱我的弟弟,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然而爱是自私的,在弟妹的身上表现更为明显。
她不容许弟弟和其他女人说话,甚至我姐姐和妈妈,弟弟都不能说她们一句好话,否则就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重庆的美女很多,走在路上,弟弟必须目不斜视,稍不留神,就会被拧耳朵。
弟弟是一个文字工作者,经常会写一些小说,我从来没有在他的文章中看到过爱情故事,他告诉我,弟妹不允许他写其他女人,文章中有一个“她”字都会造成“蝴蝶效应”,虽然不会跪搓衣板,但一顿折腾是避免不了的,有一次她差点要割腕。弟妹要求弟弟“你的心里只有我没有她”。
三年前,弟弟练就了“吐出心脏”的进化功能。他发现,把心脏留在老婆身边,并不影响他日常工作和生活。为了安抚老婆,在情况发生时,他只需要把心脏吐出来,交给她,阴云密布和暴风骤雨就会停歇下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发展到后来,弟妹只要守着弟弟的心脏,就可以安心地睡觉,舒心地吃饭。有时候兴之所至,她会带着弟弟的心脏去上班。她还精心为这颗心缝制了一个锦囊,订制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此刻,弟妹正在卧室里抱着弟弟的心,甜蜜地睡着了。而弟弟的身体却不知疲倦,他对我说:“我带你去酒吧。”
我瞄了一下里面用眼神暗示他,弟妹不会知道吗?他说:“没事,她有我的心就够了。来一趟重庆,一定要去看看重庆的美女。”于是我们换了衣服,穿上鞋,径直去了耍坝酒吧街。
酒吧里,灯红酒绿,穿着暴露的女人点缀其中,红着眼睛的男人在寻找猎物。我和弟弟坐在一个角落里,两个女人坐在旁边。我第一次进酒吧,不懂如何搭讪,端着酒慢慢地呷着。很快,弟弟就和边上的女人勾搭上了,她直接坐在了弟弟的大腿上,弟弟的手也开始不老实的四处摸索着。
另外一个女人也慢慢靠近我,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气氛有点拘束。后来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拨弄着我的头发和脸颊。我没经历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处理,女人虽然漂亮,但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我爱她,她也爱我。即使我们不在一起,我也能感受到她的爱。
我和“艳遇”的女人谈起我的女朋友,谈起我们是如何认识的,经历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们计划年底结婚,去一个海边城市生活一辈子。
中间弟弟和坐在他腿上的女人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有些衣衫不整,再后来两个女人离开了,我和弟弟打车回到他的家里。
半年后,我再次来到重庆,弟弟已经不在原先的房子里。确切地说,是他的身体不住在这套房子里,他的心还留在那里,陪伴着弟妹睡觉,吃饭,做家务。我问弟妹,弟弟在哪里?她说:“我不知道,他的心在这里就够了。”
在别处
1
兰波突然从武汉来到南京,要和我谈谈他女朋友的故事。
我们坐在1912街区一个酒吧外的遮阳伞下,明媚的阳光照着红墙上葱绿的爬山虎,愈显得青翠,也像我的心情。
我和兰波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我叫兰兰,和兰波是同一个村子的,兰家村。兰波,这个名字本来在乡下极其普通、不引人注目。然而随着少年的成长,在高中时我们读到“生活在别处”这句诗时,知道了一个诗人也叫兰波。兰波不再是兰波。
兰波写的第一首诗,是给他的英语老师。他给我看过,里面有一句是这样的:“许多人真情或假意,爱你的美貌和光彩,但我只爱你朝圣者的灵魂。”后来我知道,他只不过是抄袭另一个诗人的。
再后来他也给我写过一首,诗的内容早就忘了,只记得题目是《你总有爱上我的一天》。
大学毕业后,他离开南京,我留在南京。两年多来,我们走上了两条平行的直线,保持着距离。我只知道他去了诺基亚东莞分公司,成为一个通信工程师,待遇很好。
有一天,我接到他电话。他说辞了工作,现在住在武汉一个山里。我问他准备做什么,他说就歇歇,只是不想工作,累了。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兰波就是这样的人我曾对他说过,像你这种性格,只适合在山里隐居起来。
他认为自己能够适应社会,即便成为一个平庸的人,也能找到幸福和乐趣。我不能评判他是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但他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幸福和乐趣,这是明显的。
他告诉我,他要写小说了。我问他还写诗歌吗,他说写得很少。我记得他以前说过一句话,“饿死我也不写小说。”当然我没有再提,只是祝他写出好小说。
我还没有看到他写的第一篇小说,他就陷入了一场“精彩”的故事中。
2
兰波要去武汉,又没有熟人。刚好他的一个诗人朋友的女儿在那边上班,于是让兰波联系她。这个女孩子比兰波小两岁,行事却要圆滑熟稔,很快帮兰波在东湖边一个小山村里找到了房子,和她自己住的地方隔湖相望。
第一次打电话,他刚好住进去,就对我说起这个女孩子。第二次说起她,是在一条短信里,“她在我家洗澡,不肯走,怎么办?”
我看着短信,很长时间,一直停留在回复框里,没有写一个字。后来,把手机关机,扔在一旁,睡觉了。
过了几天,他才给我打电话,说和那个女孩子睡觉了,他们正式确立了恋人关系。女孩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柠檬。柠檬对兰波是一见钟情,她之前本来有一个男朋友,两人住在一起。
开始兰波还有点别扭,觉得自己破坏了他人的生活。他看到柠檬的男朋友发的短信,说要把他踩在脚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可柠檬对他一往情深,坚决地和前男友断绝关系,甚至瞒着她爸爸,和兰波住在一起。
兰波知道柠檬喜欢他什么,不过是一点浪漫。她的前男友在研究院工作,是一个枯燥的人,脑子里只想着如何炒股挣钱,买房子买汽车,结婚生孩子。兰波也想过。
而柠檬热情,幻想,文艺,年轻。她的爸爸就是一个落魄的诗人,她却还要爱上一个不写诗的诗人。
他们在湖边,在山下渡过了一个惬意的夏天和浪漫的秋天。
有一次,兰波给我打电话,说他爱上了这个勇敢的姑娘。而他还没有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3
我也喜欢这样的姑娘。我更欣赏她跟前男友分手,和兰波在一起的决定。向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一个女人沉溺在一份稳定的感情中,往往更难跳脱出来。
很难说庸常的幸福值不值得守护,但它有时确实蒙蔽了我们追求更多幸福的可能。
柠檬和兰波在一起,似乎找到了往日失去的激情。我想象他们的生活:在一个破落的农家毛坯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兰波说还有一张竹席,夏天铺在床上,他们在床上做爱,晚上月光照在他们的裸体上。
我能看见这幅美好的画面,却不能体会山间的月光和清风拂过身体。
每天早上,兰波起床给柠檬做好早餐和中午便当,送她穿过山间的小道,到汽车站台。他看着她坐下来,微笑着摇摇手臂,直到汽车驶远,一个人返回小屋。
他只有两件事可做,就是读书,写作。他还存了一些钱,住在山里至少可以维持两年。他是不是考虑过未来,我不得而知。不过该来的总会来,逼迫你去面对。
那是在寒冷的冬天里,兰波说下了一场大雪,把小路都盖住了。屋子里很冷,他们为要不要买一床羽绒被吵架了。
柠檬想要暖和柔软的,兰波说喜欢厚实一点的棉被。他还给她讲解了一些棉被相比羽绒被的好处,结果柠檬生气了。这就是生活琐碎。
他们沉默了一会,兰波开始哄她,亲她,抚摸她,脱下她的衣服,放倒在床上,他们的热情很快就把屋顶的雪融化了。
第二天,兰波就去买了两床被子,一张棉被和一张羽绒被。
4
等到春节,他们暂时分开,各自回了家。
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柠檬将她和兰波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了爸爸。她爸爸勃然大怒,曾经在文学上交流的朋友顿时变成了仇人。他指出兰波抽烟喝酒的“恶习”,甚至编造出在东莞嫖妓的故事来诋毁他,只巴望拆散这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见女儿铁了心要跟兰波在一起,怀才不遇的父亲只有贬低兰波的才华,认为他至今没有写出一首让他欣赏的诗歌。至于写小说,兰波更是没有一丁点儿驾驭能力。
同样,兰波也在家里接受着父母的盘问。既然已经辞去了工作,父母就没有再加指责,他那优越的工作曾经让他们多么自豪。
父母希望他回家找个工作,从此安安稳稳过日子,买房结婚生孩子。听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却在遥远的山区,而且父母还离婚,脸上又露出不对的颜色。
好不容易过完年,两人逃离了家庭又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却开始变了。想想对方家里人说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分歧越来越大。
性爱成了他们唯一的调节剂,黑暗中,山林里,随着喘息和呻吟,有节奏的摇晃归于平静,矛盾也得到缓解。两具汗涔涔的肉体挨在一起,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多么希望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兰波再次给我打电话,说他女朋友例假推迟好多天没有来,担心她怀孕了,问我一些生理反应和应该注意的事项。
他还不想要孩子,希望柠檬去医院看看,做人流。为此,他们又吵了几架。
幸好最后例假来了,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紧张。
5
终于,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分手。
兰波发现柠檬的前男友还在继续骚扰着她,那个男人劝柠檬不要急着和兰波结婚,时而会说一些狠话,时而又关心她几句。虽然兰波没有把他视作威胁,但心里总存着芥蒂。
而女友开始对他的小说和诗歌指手画脚,她不断发脾气,责备兰波没有为她写情诗,还问他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是谁,是不是想着前女友。
当兰波无法向她解释文艺和现实的区别时,只有反过来拿她的前男友说事,于是他们陷入了相互伤害的境地。直到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两人都歇斯底里起来。然后做爱。
做爱终究解决不了心理上的问题。一天,兰波在家等柠檬回来,他已经做好了饭菜。他给她打电话。关机,再打,依然关机。饭菜都凉了,她依旧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兰波一个人睡在床上,想着他们曾经美好的时光。他问自己,如果出去找一份工作,生活会不会有所转变。
到底是什么在改变我们,让我们身不由己,无法回头,被推着向前走?即使是如此理想的田园,令人眷羡的情侣,也有不可挽回的结局。
柠檬抛弃了兰波,就像她曾经甩掉前男友,跟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公司副总谈起婚外情。
兰波告诉我,他去找过柠檬。他没有希望柠檬重新回到他身旁,但是劝她“庸常的幸福即使不值得守护,也不应当陷入更加破落虚华的爱情中。”
起码他和她的爱情不是。
他退掉了山里的房子,计划到各地走一走。他讲完这个故事,说不知道为什么要讲给我听。我耸耸肩,对此,我能说什么,谁叫我们分手这么多年。
老大哥死了
这是一艘从香港开往达尔文港的奴隶船,船上有大洋国从东亚国掠取的八百奴隶。当船行驶到印度尼西亚巴厘岛海域时,海上迷雾重重,不见天日。突然从远处,不知是天上还是岛上传来一声大叫:“嗒慕士!”就连关在底舱的奴隶们也听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船员和船长大吃一惊,因为嗒慕士正是船长的名字,他有点不知所措。
紧跟着第二声又叫起来了:“嗒慕士!”船长想起东亚国的神话故事《西游记》,好像自己是被金角大王叫着的孙悟空,一只葫芦要把他收进去。
随后是第三声:“嗒慕士!”船员们都看着船长,他有必要做出点反应了。于是他回道:“是谁在叫我?”那声音接着说:“在你到达达尔文港时,告诉人们老大哥死了。”
船员和奴隶都躁动起来了,能听见撞击声、拍打声和惊恐、疑惑的交头接耳。副船长看着船长,小声地问:“船长,怎么办?”
船长故作镇定,又大声叫起来:“你说谁死了?”
“Big Brother.”声音传来,并无差错。
船继续往达尔文港开去,船长把自己关在船长室里,久久没有出来。船员依然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底舱的吆喝声渐渐平息,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抵达的那天,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海面平静,能看见南面的陆地了,达尔文港就在前方。
船长已经站在船头上,拿着喇叭扩声器,面色沉重。当陆地上的高楼隐约出现在眼前时,船长抬起了喇叭,声音洪亮地喊道:“老大哥死了!”犹如一支穿云箭射过去。
只听见岸边传来嘈杂的回应,哭泣、欢呼、号角、警报……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