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一人去
2015-05-06杨紫陌
此生只为一人去
文_杨紫陌
梅先生的杨贵妃不只是一个华丽的壳子,他演的是那个女人最孤清落寞时。有思有想,有悲有怨,还有醉酒后的放浪。
看梅先生的《贵妃醉酒》,便时时有一种怨。
让人只恨不是他身侧的宫娥,离他那样近,衣香鬓影,一切清晰可见,他的一举一止,是那样历历在目。让人分明觉得,一切是他这个人。触手可及。这种怅然描述不来,却深深地沉在心底,让人的心思徒然在他的年代里回环徘徊。那不是唐朝,也不是民国,是他的年代,他自己的时光。
时光也真是糊涂物。
民国是那样一种纷然的红尘人世,是所有好与不好的东西,发酵了数千年,在最后时刻,酿成了一种酒,那即是京剧。它是一种苍凉的暮年余味,胡琴一响,便如同牵起了身上的一根神经,胡琴不落,便怎么也放不下。
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旧的东西还在那里盛行,新的更有活力的东西却在暗暗地成形,两两总是不宜,新的即在暗涌,私下里却让人那样又等又盼又新奇。
是让人有待的,酿花催花天。
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像极了张爱玲的文字。你如果同时爱这两个人的话,你会找到那种感觉。你在白色的阳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见上海街头叮当驶过的电车。而夏天傍晚的空气里融着各种味道,水泥路也还是热的,似是团团地吐着白气,而浸在斜阳余晖里的暧昧与贵气便也慢慢地升腾,梅兰芳的京剧也便细细地传来,一波波地扰着你的心。
他的人很神秘,很幽艳,很上海。我固执地以为,他是属于上海的,就像旗袍属于名媛。
他的那种声音也是杳杳的,不知从哪里传来,跌落到清贵人家的粉墙上,房檐的青瓦上。像是春天的杨花,着在上面,袅袅娜娜,娇怯无力,与尘世相依相恋,不舍分离,却染上了痴嗔贪妄。
虽然那池荷仅仅是台上布的景,这时亦有浅浅淡淡的水荷味从他身后的池里传来。亭上的雕花栏杆是乌亮的红,幽幽地诉说着红木的言语。那衣角上平金绣云,绒绣团凤,周身单镶波浪纹。一路上衣服窸窸窣窣地响,听得见声音。却是那样一种贵气上身,有着陈年的金粉气息,这分明即是大唐的贵妃。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
眼前即是百花亭。
本来她与唐明皇前一日说好在百花亭上饮酒赏花,她来了,盛装而来,一路上心思明媚,看什么都可入画。玉石桥斜依把栏杆靠,欢见鱼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当空雁儿飞,闻奴声影落画屏。不觉来到百花亭。
她命人备齐御筵,在百花亭候驾,她等得酒冷了,心凉了,他的车他的人竟不至。
迟之久……
迟之又久……
后来忽报皇帝已幸江妃宫,杨贵妃闻讯,烦恼之至,把酒即把东风怨,与小家女子一般无二。她会发疯,她会歇斯底里,她会做绝一切。只因一个“妒”字。
据说这出戏原来不雅,是梅先生作了大量的修改,才雅了起来。但还是有一些原来的遗风,以适应当时的一些气息。还有当时一些旧文人的口味,比如他对两个太监说的那些不伦的话,还有两个太监的无奈对答,让人看见那个雍容的、风流的、恃宠而骄的大唐女人浮花浪蕊,食色人间。她也是乘着酒力,依着大唐的皇上爱她,才敢对身边的两个男人放一放泼,做一番挑逗。可惜的是两个男人,也只叫男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心如死灰,形同枯木,她知道无益,但是她心内惆怅,不过是找个理由发泄一下。高力士与裴力士附和她,也不过是戏说。
但听了还是觉得真的很好,让人即刻触摸到了民国的一些东西,像是那个时期的粉彩瓷,有一些艳俗,有些媚浪,但那是它自己,依然让人珍惜不尽。
梅先生的杨贵妃不只是一个华丽的壳子,他演的是那个女人最孤清落寞时。有思有想,有悲有怨,还有醉酒后的放浪。只是她怎会有愁?怎会有如人世女子那样的闺阁之怨?她的一切是那样的极品豪绝,云作的衣裳,花作的容,她要什么得什么,当然包括爱情。她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了唐明皇的生活里,成为了他的唯一,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的话,如果不是马嵬之变的话,她的结局当是世上女人最好的,真是十世修来的福。
她在百花亭上的这一幕,不过是撒娇,做给他看罢了。那个男人知道后,一定会百般屈就,任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是宝玉对着黛玉说:“把人的肠子都揉碎了,你还只是这般啼怨。”
世人把杨妃比作牡丹,其实也是奉承。她不过是春风亭院里新绽的一枝花,带着刺,全然与满园之色不调和,她即是如此新奇,新得刺激。
时隔数十年后,梅派大青衣们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如此唱着《大唐贵妃》,身前背后是百人的线条分明的交响乐队,黑魆魆一片,音乐响起,是工整的,如他们的身形与衣装,却是让人永远也记不住的那种。梅派的声音纷然而出时,一切便打破,如风舞梨花一般。真是东西文化的鲜明对照,简约对着繁丽,妩媚对着硬朗,她人一出声,你只觉一切都融化在她的声音里,别的全没有了。
以柔制刚,即是这样了。
梅兰芳舞台艺术金银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