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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旧社会鸟蛋

2015-05-06张羞

青春 2015年4期
关键词:酵母

张羞

1987年,阳光明媚到让人没有精神,植物茂盛至泛滥,无论从哪方面看,看着都不像在旧社会。一个上好的正午,我四仰八叉躺在浅浅的小溪里。溪水温凉,缓缓从我后背和指间流过,舒服极了。我听着溪水流淌的声音,一班刚从鱼卵破壳不久的花线石斑鱼,时不时地攻击我的脚底,我动动脚趾头,它们也不游走。这时我至少是一座巨大的座头鲸,对它们来说足够的巨大。水声是干净的。在水下听到的流水声,干净并且绝对通透,我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贯穿了身体,梳洗我那还没长熟的灵魂(大概已有一个红薯那么大),安抚它,让它一点点安稳下来。我仰躺着,天空全蓝。

它还那么的空。天空,空空荡荡的,上面没有一点事物,也就看不出它的好与坏。但它一定是崭新的。我伸手去抓,手掌遮住半个天空,抓紧了收回来,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我不懂。也许是还没到懂的年纪,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这是一块全蓝、空荡的天空,我这样想,它和我没什么鸟关系。我望着它,它很轻。不去看,它也在那里,相互谁也不欠谁,谁说不是呢,我预感有什么东西正朝我飞来。

一块石头从眼皮底下飞过,砸在我脑袋边上,差些把我的魂给吓走。是村里的单身农民肥汀,他站在岸边。

“肥汀,你妈大卵泡心。”我对着他骂,从水里摸起石头砸去。他用那个破斗笠随便一挡,动作相当潇洒。“神经病,”我说,“你又捉蛇去啦。”

他站在那里傻乐,叼着个烟头。“你猜猜看,”他拎高那只蛇皮袋子对我炫耀,里面八成是有货。我屁颠屁颠涉水上岸,控制不住好奇和兴奋。我湿漉漉的只穿着短裤,他指指我背后,用那根夹着烟头的手指,“你看那儿怎么回事,好像着火了。”我知道他想诈我,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说真的,你看,九脚塘那儿,很大烟。我转头过去,这神经病就一把褪下我的短裤。

“神经病啊,肥汀,你妈卵泡,你妈批。”

我整个人朝他撞去,他一动不动,打了个太极,轻飘飘地一把把我推到水里。他笑得更加得意了。我没法儿跟他计较,40岁了还没有过女人,不变态都不可能,我说,“你是不是想批想疯了,你妈卵泡心,变态狂。”

他没说话,把捕蛇棍丢在蛇皮袋上压着,找块石头坐下,两条裤管浸在溪水里,重新点上一支。“你这个小麻头鬼,”他叹了口气,“你在干嘛,我看你卵毛还没长嘛。”

“要你管,有种你脱光了给我看,你一定也没毛。”我泡在水里,吸口水,喷了他一脸。

“跟你开个玩笑,小短棺材,玩笑都开不起。来,捉一条出来,让它在水里游游。”说着,单手伸进袋子,摸出一条2米长的蛇来。那是一条蛇皮黑乎乎,黑到发亮的乌山魈,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还是能感到在它周围散发着的寒意。我连忙起身,往后退了退,完全被吓住了。他的手指钳着蛇的七寸,甘蔗那么粗的蛇身在慢慢缠紧他的手臂,分叉的蛇芯子窸窸窣窣地对着我。这让我非常不安,一动都不敢动。“在哪里搞到的?”我假装若无其事。

“白虎山,你家那块茶叶地里。”他把手慢慢浸入水里,放开手指,让蛇自由在水里游荡。“不会咬你的,放心。”他说,“蛇也需要凉快凉快。”

我太不相信这个变态,虽说他是全村最厉害的钓鱼高手,我相当佩服,但他也绝对不着调。

肥汀这人相当的古怪,他非常精瘦,一个不种田以捕蛇为业的农民,没有女人,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喜欢吃火锅,喜欢在沸腾的铜锅里烫一些鱼虾蛇之类的东西。在1987年,他绝对算得上当地的一个另类人物,只可惜没人赏识。我找了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上蹲着,虽然怕,但这东西应该味道不错,不会比《少林寺》中李连杰吃的瓦片烤蛇肉差。我说,“肥汀,这条能卖多少。”

“不值几个钱,二三十块,当夜晚菜不错,要不要到我家来吃。”他用棍子来回拨弄,免得它游开。蛇也乖,慢慢停着不再动,仿佛宠物一般。“真的?”我说,“火锅吗?”

“骗你干什么,不过有个条件。”

“那算了,”我说。我就知道,再说我也有点不敢吃这种肉。我说,“说来听听,什么条件。”

“把你裤裆里的橡皮筋拉长,看看是不是比它还长。”

“长你妈批,肥汀。”

2、日 村口:

他光着上身,那件乌臭的汗衫搭在肩上,一只脚在长凳上搁着,另一只踩着凉鞋,脚上还有没洗净的田泥。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碗口,从玻璃柜上提起汤碗,呷一口,叹了口舒服的气,把碗稳稳放回原处。他不说话,用筷子夹起一点腐乳,那点分量至多能用舌头舔,但很享受。他把筷子搁在碗边,摸出一支青松点上。他的目光痴呆,应该有点多了,目光停留在地上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张糖纸粘在地上。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村口马路边小卖部,这个看似古人的农酷,他的头发比我短裤还湿,他的背脊上已风干出了明显的盐渍,他看上去很有历史的样子,但是他很可能想不起来了。

我和肥汀从小溪走上马路,来到村口小卖部。因为一个赌。我赢了,赌注是一支橘子水,冰镇的。肥汀这人虽然有些无赖,但对这种事关荣誉,涉及做人原则的事,还是比较有骨气,要不他在村里就没法混了。至于是什么赌,考虑到事实上确有肥汀(这里是化名)其人,加之他输得也不光彩(就以他这样的成年人和小孩相比,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在此我就不提及了,毕竟他是我那会儿不折不扣的偶像,多少要留点面子给他。作为一个秘密,它将永远,当然也必须,留在那个1987年的中午,那棵溪滩上的倒拖杨柳下,严格说来,是在柳树的那个洞里,到此为止。总之,我们来到小卖部就遇见了这位一度沉默,但很快就会唠叨个没完的神。

“田佬,你这样也喝得下去?”肥汀拉了条竹椅坐下,脱下上衣,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摊开,铺在肩上。那人没理他的挑衅,没说话,大概是隔壁村的,我不认识。“我说田佬,别人家喝啤酒,这么热的天,你喝什么老酒,田佬。”接过1毛钱的找头和橘子水(我一支,他一支,总共4毛),肥汀望着我,“怎么,”他望着我说,“涨价了?”

“怎么会,4毛五,2支,找1毛。”我说,“你不想要,给我也好。”“要不要?”我说。

“团裹,”肥汀喊,“你这店还想不想开了,东西卖这么贵。”

小店老板是我五哥,他躺在里屋的蚊帐床上扇扇子,没理他。也不想理他。前两天,他们刚在田埂上锄头铁轧地打了一架,就为了抢田水这点儿破事。“这次就算了,我迟早把你这爿店砸光。团裹,你听着,我肥汀说话算话。”说着话,把双节的橘子水掰成2段,给我一段拿着,说,“给田佬吃。”

“田佬,”他对着田佬说,“吃个橘子水,长生不老。”

田佬照旧没理会这个无赖,嚼着嘴,看着地上那张糖纸,伸手抓起那只酒碗,不紧不慢喝上一小口,喝完,稳稳放回原处,就好像这个动作他演练了几十年,比他看上去的年纪还要长久。他看着也不是太老,有些模糊,看不出年纪。他用筷子夹起一点腐乳,在嘴角吮了一下。

冰凉的橘子水结成了冰,我滋润地舔着甜蜜蜜的汁水,不急于把它几口咬完。我站在肥汀边上,用捕蛇棍支着上身。我想找块石头坐下,不过这会儿实在太热了,路边的石头烫得都快要冒出青烟。事实上,我也喜欢望着他,我预感这人有些来头,比起来村里做活的铁匠、篾匠、泥水工之类的更让人着迷。他摆出来的造型自不必多说,超吊,就是他喝酒的动作和感觉也都非同常人。我甚至觉得像肥汀这样的人物,在他这种气场下都不占上风。我怀疑这也是肥汀一坐下来就挑衅他的原因。

“喂,田佬。你是不是喝多了,傻乎乎的,小心夜里射不出来。”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什么射不出来?”我说。

“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

我说,“他是谁?”

“田佬。”肥汀嘴里含着冰棍,点燃一支烟。“田佬你都不知道,神仙。”肥汀用手指了指太阳穴。“小心它咬你。”“田佬,”肥汀说,“你要是一块红方霉豆腐,一斤老酒,你喝多少,随便喝,我给你付钱。”

“放屁。”田佬淡淡地说,极其冷淡地突然说了一句,“肥汀,你算个老几。”他说话时,也没看着肥汀。

这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流传过几个版本,结局都差不多,过程却绝无雷同,而我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最清楚不过。我以写作上的运气保证,它绝对忠于事件本身,这点请读者放100个心,我并非那种热衷于添油加醋的记录者,特此说明。不过,在我着手讲述这段很可能费力不讨好,随处充满漏洞并很可能大面积失控的往事之前,还请耐心等上一会儿,允许我卖个关子,插播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故事。当然,如果实在觉得我离题太远了的话――我完全理解某些心急的读者,或者本身就是技术高超的写作者对此类雕虫小技的不屑——您也大可不必迁就与我,直接跳过便是。我在这里煞费苦心,厚颜无耻使这种花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表达对已故二流小说家(某些没写出什么东西,却喜欢指手画脚以为自个多高明的中国年轻文学大师们对他的一贯评论)塞林格老头无限的敬意,我知道,每当我看到一群劳力上上下下忙碌着搭建屋顶的场面,内心里总会泛起无法压制的冲动,想大声对他们喊:把横梁再抬高些,再抬高些。

这是一个有些旧的故事:

在遥远的旧社会,穷人们破旧的屋顶上时不时地总会有龙游过。那天早上的裴家庄,风平浪静,天空并无异象,只不过佃户裘3尺家院子的草丛里凭空多出了一个蛋。说它是蛋,又好像不够准确。除开形状与普通的鸡鸭蛋相仿,它的个头有一只七石缸那么大。也就是说,它非常大,两只手根本围不起来。这只巨蛋全身雪白,它应该就在最近的时辰才出现在这里。这个清晨,3尺去地里干早活前,他还去院子的墙角方便,要是那会儿就在,他不可能看不到。从小到大,活了几十年,虽说没见过什么世面,但3尺(3尺差不多就是一米了,不是指他的身高,而是他的家伙,据说可以当裤腰带使。也不知是庄里哪个嘴巴多的寡妇造的谣,在旧社会,许多事都来的夸张。不管它,就说这3尺)也绝非鼠辈,他见怪不怪,充其量觉得那就是一个稍大点的龙蛋,尽管龙会不会下蛋,还是说是哺乳动物,这个并不清楚。归置好农具,他直接去房里睡觉了,连早饭都懒得吃(其实也没人给他准备)。这天他不想再出门劳作了,对佃农的生活是越来越厌倦,闹革命呢,又好像没那份兴趣。再说,在那会儿的旧社会,还没这个词。我们说,3尺的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进了屋,3尺走去窗前把窗打开。其实开不开都一个鸟样,纸糊的门窗自打前年起就再没修过。这样也好,省得屋里老是换气。3尺叹了口气,站在窗前望着这个蛋。一大早的,3尺感觉自己有些失眠,睡不着。3尺站在窗前点起烟袋,吸一口烟气,喝一口水。3尺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仿佛就是佃户的人生吧,3尺想,想想又觉着不是那么回事。莫非这里有什么报应?3尺想,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身为一个佃户,又会恶到哪里去呢。3尺想起前两天,他正好对裴员外家的二闺女稍稍动过念头,但那也只是想想,并不犯法。再说,这事儿怎么也没法跟这个蛋联系在一块。3尺有些怀疑,这恐怕真就是某只龙不小心从天上掉下的蛋,它至少不会是从地里突然冒出,它不太像人间的东西。它看着没有道理。

补完觉醒来已是下午,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气温也下降了几度。3尺感觉整个人精力、体力,甚至思维逻辑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睡觉本身就是对一切的自动恢复,虽说这会儿还没满格,但仔细体会,对这世道还是莫名长了点好感,心里是带着盼望的。3尺来到窗前喝水,那个蛋一动不动,还在原地竖着。不应该啊,要是龙落下的东西,过这么久了,它们应该会想起来,返回来把它给接走。3尺没念过书,不过天上一日,世上一年的常识还是略有所闻,3尺想,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的缘故。3尺站着再等了大半个时辰,抽了半袋子烟叶,也没见天上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雨,倒是越下越大。3尺想起地里才迁下的红薯苗还没浇水,这下好,更有理由不用出门。看来,他得再睡个回笼觉。问题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蛋突然动了。

动的不多,就动了一下。可就这一下,还是把3尺吓了一跳。阿弥陀佛,3尺完全没想到,它动了一下之后,很快又动了一下。总共就两下,动完,那蛋就没再动了,静静地竖在雨里。关二爷保佑,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定有它的意思。

泡起一壶茶水,3尺在门口的门槛坐下,这个下午才开始不久,有相当长的时间需要消耗。他喜欢在下雨天坐在门口看雨,要是没有特别要忙的事,他喜欢看着雨,想想事情。也没特别要去想的事,想到哪儿就想会儿,他喜欢这样。这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他觉得这样有点儿空,心里空落落的,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过去。佃农的生活里有忙碌的成分,劳动能让人忘掉许多事情,他不愿想的,他也不去想。哪怕院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大蛋,他想起,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好的佃农。

他想他是合格的,在传统的价值观里,他至少是一个本分的佃农。永远按时、按量交租,对地主家充满感激,少有抱怨。他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干旱的日子一连数月没一滴雨,好不容易等到下雨,天上又刮起了十级台风,这些都没什么可抱怨的。农民从来都是靠天吃饭,3尺懂得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的使命,这样就够了。他种的庄稼在村里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也不赖,他并不热爱劳作,他有时想,人并不应该劳动,但也就想想。他知道,一个好的佃农,他不会反对劳动。

一个大大的蛋竖在院子中央,傻乎乎的,他想起这些没用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可能有点喝多了,浓浓的茶水让他有点儿醉,感到恶心。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至少没前两年那样有力气。他的下巴上的胡子有一两根最近已经全白,清晨醒来也少见下面有勃起,他可能老了,他想,这种感觉倒还不错。他感觉人活着要是倒着过,也是能接受的,相当于太阳每天从西边出来东边消失。他对方向问题很少关心。他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一个瞎子,瞎子问他裴家庄怎么走,他用手指指了指方向。这可能是他到目前为止,还能想起来的这辈子做过的最满意的事。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他想起要喝水,会忘了去点上一个烟。他有时候真的想,是不是找个江湖郎中来把把脉,但想想还是算了,随它去吧。3尺这样想着,雨时停时下,停下不到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又把雨给吹来。

这雨下得也软,雨滴不像雨滴,模模糊糊的像是带着雾气,稍远些的地方,比方村后的后门山,基本就看不清了,只能大概见到个灰蒙蒙的轮廓。3尺记得那儿山冈上有株枫树,在他还小,他想不起那会儿他有没有10岁,也可能才八九岁,他在那株枫树下睡过一个午觉。当真梦见一条龙从天空游下来,缠绕在枫树上。它的火气特别大,鼻孔冒着热气,前爪还踩着一小块浮云,模样有些嚣张,又酷又烂的,也不说话,东张西望,好像挺闲气的样子。小3尺流着口水,脑袋一片空白,傻乎乎的欣赏着眼前这个事物,不知如何表现。它可能是条真龙,3尺想。醒来后,捡了几只蘑菇,回家烧饭。

想起远的事,3尺会尽量想得慢一些。往细里想,多想几遍,有时反复想三四五遍,直至想不出还有哪里可想的,想完了,就不想了。轮到下次突然想起时,再想想。不能说3尺是个孤独的佃农,他只是偶尔有些孤单。他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缺少一些爱情,一个热爱烧饭的女人。

这么想时,3尺感觉有点伤心,不多,就是一点点,比雨滴大不了多少的伤心。这东西在身体的哪个地方掖着,他也说不上来。他动动脚趾头,它也没动,叹口气,它还在。

3尺在门槛躺下,望着随时会塌下、半塌着的门梁。它还没塌,很可能是那张蜘蛛网的功劳。六月初八,易出行、开垦、接木,忌入土和算命,西向有尼姑出没。皇历上写什么就是什么,它最大。万物笼罩,不会有任何意外,只是有没有什么地主是讲义气的,他们那么辛苦,无非也是混口饭吃。体面些的,逢年过节还给发个红包。这算什么世道,3尺想到这儿,停了停,他想,这算什么世道呢。这么些年,说起来皇帝都换了2茬,他竟然还没出过远门。他想起那个挑担来的小货郎,拨浪鼓弄得咚咚响,她每年路过一次村子,她应该从很远的地方来,去的也是远地方。远地方,那又是什么地方?有多远?比天边还远,还是仅仅远而已。还是说,远,也就那么回事,只是看不见。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货卖得如何,是不是也会碰到蹲在田头的无赖。他们会不会对话。会不会歇下来玩会儿。那会儿,天会不会过黑。要是太黑了,她会不会突然失落,以至迷失方向。他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呢,3尺想,他非得知道这些吗。他非得知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而一切都会过去。一个佃农,他要知道何时起雾,下雪又是在哪几天,他最好知道雨什么时候停,不停,最好去知道,雨还会下多久。他需要知道的应该不多,太多没用的,他也不需要去知道。他不应该知道,因为不需要。他不应该知道人饿了就要吃饭,吃完饭,很快又会饿。不应该。他应该出一趟远门,或者出去混混江湖,3尺想,是龙是蛇,他应该出去走上那么一趟。这是应该的。天下那么大,总有3尺容身之处。3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深得都听到了叹气声。他想起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木匠,他喜欢摆弄木头,可是没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也想过当一名篾匠师傅,闲暇时光,还能免费给寡妇们打些簸箕、扫帚什么的,可他现在仍旧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佃农。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不下,几个月没一颗雨,下起来又没完没了。有没有雨是往天上飞的?

5:35分,或者6点多,谁知道呢。在酉时醒来,雨下得更大,而旧社会的天还没黑,它正在一点点暗下来。我想。

我想故事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在水缸里躺得太久,身体有些脱水)。再写下去,以我半吊子的写作才华免不了落入俗套,定会愧对吊了许久胃口的读者,这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实在要写,了不起,我也只能凭空捏造一个结尾。为了多多少少能切上题,7天后的早上,我让这只大蛋在微风中爆裂,破出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因为足够大,也可以称之为鹏。还没等3尺点燃烟丝(他正要出门,他终于要出远门了),这鹏就飞走了,飞去当时无一例外也是空荡荡的天空。事实,也是如此。

这也是我说这故事显旧的原因。一是它的中心思想过于励志;二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如果不够虚无,那他一定是想起有什么话要说。

3、日 村口:

田佬说,“肥汀,你这个酵母,我用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灭掉。”田佬淡淡地说,呷一小口,伸出舌头舔了舔筷子叼起的腐乳,“有什么了不起,我一颗酵母就能把你灭了。”

“你这么厉害,田佬。”

“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把天也灭了,山也灭掉,溪江也灭,统统灭掉,灭干净,就像你妈卵泡那样干净,酵母嘛。”

“你这就有些厉害了田佬,你有本事一口干,慢吞吞的做什么,我给你买。”“团裹,来1吊老酒。”

田佬没说话。也不是没说,嘴上小声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他抓起酒碗,一口干掉大半碗。“我一下把它灭掉,统统酵母掉。”田佬说,“有什么了不起。”

五哥懒懒从床上翻起,舀了一吊酒在碗里,刚好平了碗口。“5毛。”五哥说。他对肥汀说,“5毛。”

“没有。”肥汀看着五哥。

“5毛,肥汀。”五哥懒得跟肥汀废话,只是看着他。

两个人像两只雄鸡那样对了会儿眼。“5毛有什么了不起,我用5毛酵母,轻轻松松把它灭了。”田佬说,他用手指头沾了点酒,试了试味道。“肥汀,你这个酵母,你没种。”说着,以他那标志性的手势抓起酒碗,三口两口喝完。“哎。”肥佬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青松,“妈的,有什么用呢,统统都是酵母,北极也是酵母,南极也是酵母,地球是酵母,都酵母掉。”

“再来1吊。”肥汀不动,把脚板搁在凳子上望着五哥。“听见没,团裹。人家说你是酵母呢,你是不是?”“是不是?”肥汀说。

肥汀从上衣口袋掏出小把毛票,抽一张1块给我,意思是让我拿过去,我是他跟班。“拿去,”肥汀说,“给那个5毛酵母拿去,他还是发酵粉呢。”我很老实,拿过去给五哥完成任务。“1分钱也不会少你,团裹。”肥汀说。

“1分也不少你,团裹。”田佬跟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我用一个手指头就把店给灭了。满上啊,团裹,有什么灭什么,你妈批,你妈批的酵母。”

“灭你妈批,给我滚,十三点。”

“灭你妈批,我把你妈也酵母掉,有什么了不起,”田佬淡淡地说,“我用一颗酵母就把你妈灭了,灭到天上去。”完全不像喝了两碗的样子,只是看着有点伤神。田佬说,“你们这种酵母,统统应该酵母掉,酵母干净,把你们都酵母到北极去,那里有很多酵母。”

五哥舀上酒,满上,回去床上躺着。生意归生意,大热天的,犯不着跟谁治气。

肥汀歇下来,重新点燃一支烟。他叹了口气,望着空气。天很热,密不透风歇斯底里的知了声,随随便便就能把一个人逼颓废。正午的天空荡荡的,它太蓝了。大概是感到了无聊,肥汀捉起一条蛇,挂在脖子上把玩,也不说话。我的橘子水就要用完,我最好把肥汀支开,再来上一支。我提醒他,我说肥汀,不回去睡午觉吗?

“你想买就去买嘛,”肥汀叹了一口气,对着空气说。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非常尴尬。我说,那我去买了,你还要来一支吗。

“随你便,”肥汀说,叹了一口气。“学什么不好,”肥汀说,说得很轻,就像没在说话。空气很热。

我从新飞下层取了两支冰橘子水,把那5毛钱扔在散钞盒里,也没跟五哥讲找头。他在蚊帐里看金庸。我想我得回家去,或者老样子,到溪水里去躺着。“兄弟,”我没料到田佬会抓着我的裤头,说,“也给我田佬一支嘛,反正都是酵母,来,给兄弟一支。”话都到这份头上了,我只能给这老兄一支。我递过两支让他选,他没有动,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橘子水,再看着我,看着我选了右手,对他来说是左手边的那支。那支冰得硬邦邦的。“谢谢你,酵母兄弟。”田佬说,他抓起酒碗,“要不要尝一口。”

“肥汀,”我跟肥汀说,“这位老兄是不是有点毛病。”他拉着我还不放手,意思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没事,田佬没病。”肥汀把烟气吹到空气里,望着空气说,“他只是心情不好,人有点反社会。”“田佬。”肥汀对田佬大喊一声。“喝你的。”

“好的。酵母。”田佬放开手,慢吞吞解开皮带,他把那支橘子水放进长裤子里,抖了抖上身,扣好皮带。“都是酵母,”田佬说,“有什么用呢,都是酵母。有什么了不起,统统酵母掉。”不急着喝,他把手掌撑开压着酒碗,嘴上唠唠叨叨的,“肥汀,你说。你多久没酵母了。”这会儿,我有点儿明白了,肥汀说的反社会究竟是什么意思,类似村里那几个骚吊,一到晚上就光着膀子去马路游荡的感觉。我得离他远一点。我最好离肥汀更远一点。这个怪物大师嘴里含着大口浓烟,正在一点一点往蛇头上喷着玩。我爬上店门口的无花果树,在枝丫上挂着。周围,空气很热。四周都热晕了。

不管是谁创造的,它怎么来,加起来它有多重,又或者它的大比想象中还要大,没有边际,只有沉寂中无尽的能量温吞吞地翻滚着,世界由什么组成?几千年前,有人说是原子,一会儿又说金、木、水、火、土,也有人认为是三角形这种形式,哲学家无聊些,认为是语言,而喝了几瓶,又觉得可能是气的,那多半是诗人。无所谓。就好比在有些人心里,世界由酵母组成的,是或者不是,至少对他们而言,酵母很重要。他们可能是风雨中的疯子,也可能是闷热的危险分子,不管如何,这些人终归不多见,我也只见过一个。我见过一次。

这才像开头。

在倒数上去可回忆的1987年中午,肥汀已在长凳躺下。他跷着腿,一条手臂搭在胸口,擎着半颗烟头,一动不动。那截烟灰比起烟头还长。他大概睡着了。他的另一只手臂缠着一只蛇,往地上垂着。精瘦的身子骨要是肥一点,就赶上四大金刚里其中一位的感觉。迷人的还不是他。

田佬咳嗽两下,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又呷了口酒。酒后,用筷子点起一点腐乳(三五碗下去,这腐乳才用了小半个角),这次他只用一根筷子。他喝高了吗?看不出来。喝兴奋?似乎正好相反。他的模样有点颓,眼神迷糊,一直盯着地上那张糖纸。没人跟他说话,是他在自言自语。他言语什么,我听着便是,就当是在特意研究某些习惯性分裂的动物,那他也是货真价实的。不过,他更像一头冒着汗虚弱的神。傻乎乎的。听到后来,我已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抒情,还是祈祷。他一直说,一直说有什么大不了呢,都是酵母,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重复说,“有什么呢,酵母而已。我一根手指头就把它灭了。一根。一根酵母足矣。一根酵母足矣,有什么东西了不起,一群酵母。北极也是酵母,地球是酵母,你妈批的,肥汀。”田佬低头自说自话。“你妈批你也是酵母,你这怂酵母,是哪条酵母把你生出来的,怎么没被酵母掉,要是我,田佬我早就酵母了。有什么了不起,有酵母了不起吗,一个都没有,没有比酵母了不起的东西,没有了,唉,一切都酵母掉了,还没生下就酵母了,还等到现在才来酵母,晚了肥汀,我跟你说,这些,他妈批的,这些都晚了,都酵母掉了,可是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酵母而已,肥汀啊,我跟你讲,都是酵母,真的不骗你,骗你是酵母,都是,没什么不是酵母,天空是酵母吧,它最酵母,天了不起,没办法一下酵母掉,嗯,喝一点,喝一点。”说着,喝上一口,不再说话。他可能不想再说,也不想继续喝,他已经喝到头了。“唉——”他叹了一口大气,喝一口,“哦——,这酵母真是厉害。”他说,仰头喝完碗里最后剩下的,他把碗倒扣在玻璃柜子上,不再动筷子。他点燃一支新烟,“啊——”,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眨了眨眼。他是不是感冒了,我想。这会儿,他有种百鸟无踏的感觉。他想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没有站起来,他站不起来,这有些困难。他说,有什么用呢。“唉——,有什么用呢。真他妈旧社会,真他妈酵母。统统都是酵母。”他叹了一口气。他试着从凳子上起身,他站不起,也没处倚靠。他可能得休息会儿。他喘着气,“我说兄弟,统统都是酵母。”他应该在对我说。我没回应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没什么的,他只是有他自己独特的世界观,他有些不够力气。我从树上跳下,我得走了。

我得离开这些鸟事,对我没什么好处。“兄弟,”他喊我,“等会儿。”我停下等着。“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说。我知道他想让我看什么。他把手伸入裤裆,取出那根橘子汽水,也不知道这会儿还冰不冰。他的意思是要还给我,我当然不要。这会儿的马路远处,正迎来一支送葬的小型队伍。前面一班五六个人吹唢呐,敲铜锣,摧枯拉朽般闯进午后的阳光里。炮仗声宏伟而独立,从地上猛地蹿起,扎进空荡荡的天空,开了花,又是一阵巨响。他们从远处走来,走近了看,其实也是稀稀疏疏的没多少人。队伍十分松散,除了抬棺材的,其他的东倒西歪跟随队伍往前移动。“你看,”田佬说,“你看看这些酵母。酵母啊,上帝玛利亚,这些都是酵母啊。阿门。”田佬终于离开了他的凳子,站起来。他走过来,走到我旁边站着,夹烟的手臂压着我肩膀。他喝差不多了。“你们人类都是酵母而已,时候一到,都酵母。”

(你说它是雾气,它又不是。)

我们看着队伍从身前经过,肥汀这时也醒了,从凳子滑下,迷迷糊糊地正在费力地点着烟。五哥从屋里出来看热闹,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破书不是金庸,是卧龙生的《七绝剑》。没想到拖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他手里也捧着一本书,凑近着眼镜在边走边看。他明显有些落伍了,他的腰间系着白麻布。等队伍完全从店门口经过,他停下看了看天,大概想起了什么,他调头来到店里。“这时候你还看得进书,”五哥说,“是哪家人。”年轻人不说话。他走去柜台,说,“来支大脚板。”“再来一包凤凰。”年轻人说。他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望着手里的《高等数学》什么的,我记不得了,总之不是闲书。五哥进屋招呼生意。“畜生,”肥汀望着天空说,也不知道他在骂谁。“畜生。”年轻人买了东西出来,肥汀又说了句。年轻人没说话,瞟了肥汀一眼。他最好快些赶上队伍。

“你说的对,肥汀。”田佬说,“都是畜生。这些畜生,这些酵母。迟早都要完蛋,迟早都要完。迟早的,肥汀啊,迟早的。大家都是畜生,旧社会,谁不是个畜生呢,新社会才是酵母。”“旧社会啊,肥汀。”田佬拍了拍肥汀的肩膀,他要走了。

“再会,小兄弟。”他也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不是那种烂泥糊不上墙完全喝多的样子,仅仅是走路有些交叉。“阿弥陀佛,酵母。”他只拖着一只鞋,他没用手保持走路的平衡。他的手两只都叉在皮带上,走起路来扭着屁股。没走上两步,他就走不动了。他歇下来,在闷热的阳光下点起一支烟,顺便在背脊上弹出一对超炫的翅膀,看着比手臂伸开还要长,全新的羽毛冒着冷气,感觉非常好。我和肥汀都看到了,他的起飞也很平稳,飞得不快,很稳,在飞去空荡荡的天空之前,甚至还在送葬队伍的头顶盘了两圈。“他怎么这样。”我说。“没事,”肥汀说,“他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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