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好人多

顾敬堂

梨树沟很偏僻，零散住着几十户人家，平时难得见到外人，退休教师黎老师却看上了这个地方的安静、空气好。正巧有户人家要搬出大山，于是她就把房子租下来，并把这家的鸡鸭鹅狗和一头牤牛一起接管了。

这天中午，天气非常热，黎老师正在屋前的海棠树下纳凉，大黄狗忽然冲着大门外狂吠。黎老师出院门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扛着满满一袋子东西，正在朝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看见黎老师，试探着问道：“大娘，能给口水喝吗？”

黎老师热情地说道：“那有啥不能的，快进来，这大热天的！”那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进院里，道了谢，抄起水瓢咕咚咕咚地灌凉水。黎老师心疼地说道：“慢点喝，别着急。”

喝过了水，黎老师让来人坐下休息，然后去园子里摘了几根黄瓜，两人边吃边闲聊起来。

年轻人叫韩东，住在十里外的大阳岔镇，他母亲得了宫颈癌，他打听到了个治疗的偏方，需要核桃皮，于是他便跑到梨树沟来收了一大袋子核桃。

黎老师皱起了眉头：“我看你的脚好像不太方便，这一大袋子核桃可咋往回扛。”

韩东苦笑着摇摇头：“这里没熟人，如果能借辆牛车拉回去就好了。”

黎老师说道：“我家倒是有牛车，你会赶吗？”

韩东感动地说道：“这哪好意思，咱又不熟悉，您能放心？”

黎老师摆摆手道：“就冲你这片孝心，有啥不放心的！”

韩东许诺第二天就把牛车送回来，千恩万谢地套上车拉着核桃走了。黎老师能帮到别人，心里也很高兴。

晚上儿子怀恩打来电话，黎老师就把这天的事和他讲了，怀恩一听就急了：“妈，这牛少说也值不少钱呢，人家几句话你就借出去了？万一是骗子呢？”

黎老师本来兴致勃勃的，却被泼了一盆凉水，心里不痛快了：“骗子哪有那么多！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怀恩吗？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冷漠，你哪能活到今天！”

怀恩刚出生那年，有一天忽然发起了高烧，黎老师和爱人当时都在农村当代课老师，最近的镇医院有十多里地呢，两口子轮流背着怀恩往镇上跑，半道上怀恩就没知觉了，到镇医院皮试了一针，坏了，药物过敏！镇医院解决不了，打发他们赶紧送市医院去。夫妻俩站在路口拦了一辆拉煤车，司机一见这种情况，二话不说，专程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到医院，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到了市医院，把孩子送进了急诊室抢救，医生通知他们赶紧把医药费交了，两人一摸兜傻眼了，走得太急，身上没带够钱！

夫妻俩在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赶回家取钱再返回来，最快也要五六个小时，而且家里的现钱也不够支付医药费。这可怎么办？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农民打扮的人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沓十元的票子：“大妹子，这是四百块钱，你们先给孩子看病，可不能耽误了！”

黎老师夫妇绝处逢生，连连鞠躬道谢，急忙跑到收款处交了钱，再回来时找遍了医院也没见到那个好心人。那时候代课老师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四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孩子因为抢救及时，最终脱离了危险，黎老师夫妇松了口气，便在医院里四处打听恩人的线索。有个工作人员对那人有点印象，说：“那人刚刚检查出了肺癌，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在那愣了半天，正好赶上你们等钱给孩子救命，他就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了。没注意他啥时候走的。”

后来黎老师两口子四处张贴感恩启事，但那时候一没有电话，二没有网络，始终没找到恩人的下落。为了感谢恩人，两口子在给孩子落户口的时候，给孩子起名叫怀恩。

黎老师夫妻俩后来都转为正式教师，因为工作出色，双双被调到了市里。这么多年来，无论看到谁有困难，两口子都要伸手帮一把。儿子开始还挺理解，后来两人被骗了几回，儿子就有些想法了，可黎老师夫妇有自己的想法：“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骗子，就算一百个里有一个，起码还帮了九十九个真正有困难的人呢。”

怀恩在电话里也没敢再说啥，父亲已经不在了，不能再惹母亲不高兴，虽然有点冤枉，但一头牛真不算啥。

第二天，怀恩开着车来看望母亲。一进门，屋子里满是药味，母亲正在锅台前忙活呢。怀恩吓了一跳，忙问母亲怎么了。母亲笑呵呵地说道：“我找了个治宫颈癌的方子，药材不稀罕，梨树沟满山都是。我起早弄了点，等那小伙子来还牛车的时候，让他带回去给他母亲试试。”

怀恩直皱眉，心里暗暗祈祷：母亲一腔热情，但愿那小伙子可别是骗子，要不可伤了母亲的心了！

怕啥来啥，吃完午饭后，黎老师隔一会儿就跑到大门外张望，一直把太阳都盼落山了，小伙子也没露脸。怀恩看着母亲那个失望劲，一肚子牢骚也不忍心发了，反而转过来劝慰母亲：“您别上火了，这牛咱养着也没啥用，还得整天给它弄吃的，清闲点也好呀。”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不是牛的事儿，现在城市里的人浮躁了，人和人之间越来越缺少信任，我觉得农村人情味能重点儿，没想到……唉，人呀，这是咋的了！”

黎老师情绪低落，勉强和儿子吃了点晚饭，倒头就睡下了。怀恩在小屋听着母亲翻来覆去地叹气声，心里不是滋味，决定明天到镇上报案，不能让骗子逍遥法外。

睡到半夜，怀恩被狗叫声吵醒了，他起身下地，黎老师也拎着手电筒出来了。两人走出门口，就着光柱看去，只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大门外，见有人出来，颤巍巍地喊道：“大妹子，我还你家牛车来了。”

黎老师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在老太太的身后，一个小伙子牵着牛低头站在那，正是韩东。

黎老师虽然觉得半夜还牛车有点古怪，但心里还是非常高兴，忙招呼他们进了院子。韩东卸了车，把牛拴好，跟着老太太进了屋。

老太太握住黎老师的手，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大妹子，我没教育好儿子，对不住你呀！”接着韩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原来，那天韩东赶着牛车往家走，看着健壮的公牛，忽然动起了歪心思。老太太最近检查出了宫颈癌，医生说这病手术做得早问题不大，可保守估计也要两万块钱。韩东前几年在工地伤了脚，不能干体力活，一下子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要是把这头牛卖了……

韩东鬼使神差地把牛牵到了舅舅家，说是借的，让舅舅帮忙喂养，第二天一早出去寻了个买主，一万二出手了。

韩东揣着钱回到家，火急火燎地张罗着让母亲住院，母亲起了疑心，韩东支支吾吾没几下就露了馅，老太太险些被气晕过去，以死相逼让韩东赶紧把牛追回来。韩东也觉得这事儿干得不地道，追到市里屠宰场，多花了一千块钱又把牛买了回来，折腾到家天都黑了。母亲命令他套上牛车，跟着他一起到好心人家道歉。

老太太老泪纵横：“大妹子，你好心帮他，家里大牲口说借就借了。我儿子这么干真是狼心狗肺，辜负你一片善心呀！这畜生我领来了，要打要骂我没二话！”

黎老师拉着老太太的手说道：“孩子虽然一时糊涂，但也是出于孝心，快让他起来吧。”

老太太不答应：“大妹子，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头子在世的时候，那才叫仁义呀。那年他检查出癌症，他瞒着不说。我看他天天咳嗽，逼着他去医院检查治疗，结果他揣着钱去了医院，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自己没事，钱给一个小孩救命了，当年四百块钱他就这么给人家了，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个月后他就走了，临终前他还挺乐呵，说救了一条命，比浪费在他身上强。你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咋就教育出这么个坏孩子呀！”

黎老师惊呆了，颤声问道：“那是哪年呀？”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家老头子78年走的，一晃三十多年了！”

怀恩突然“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大娘，我就是那个孩子呀！明天咱就去医院，你的医药费我包了！”

黎老师看着眼前这一幕，欣慰地笑了：儿子终于相信，这世上骗子真的没有那么多。

（发稿编辑/苏   朝   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