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默片
2015-05-05某某闲来
某某闲来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的语文老师葛荩站在讲台上的样子:胖嘟嘟的小个头,圆鼓鼓的脸,一双如月牙般的眼睛在看到我们后弯得更加厉害了。我记得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我叫葛荩。荩是没有烧尽的柴草。”
那一年,我高一。
葛荩胖胖的身材很富态,一见就知道是那种肉吃多了的主儿。后来他体检时查出有脂肪肝,医生告诫他多吃蔬菜少吃肉,为表决心,他还把自己的笔名改为“一苇和尚”。照他的话来说,让更多的人监督他要像和尚一样吃斋。
自他转战网文定下笔名以后没多久,他真的瘦了许多,可是瘦身与笔名没关系。我想他要是知道自己瘦下来要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他宁可自己永远是个胖子,永远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永远像弥勒佛一样笑得眉毛眼睛分不开。
我真想他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得灿烂,无忧无虑。但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我和他的渊源还是源于一碗牛肉汤。晚自习前的晚饭,我都爱去校门口一条胡同里的倒数第三家喝“小正牛肉汤”,那家的牛肉汤味美汤醇,牛骨熬汤,辅以豆饼、粉丝、椒姜蒜等配料,再加上牛油炸制的淮椒,堪称一绝。因是一家老店,数年来吸引了我大一中千千万万的学子和教师以及专门凭此名号过来品尝的吃货。我正暗暗赞赏小正牛肉汤的美味,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葛荩胖乎乎的身材一下子印入眼帘。
他一见是我,笑嘻嘻地打招呼,“咦,这不是我们班那谁谁谁吗?”谁谁谁说了十遍,愣是没能把我的名字填进去。我有些失望,好歹咱也是个班干部,竟这样不入语文老师,您的法眼啊?!我还在调整心情,葛荩一把豪气地拍着我的小肩膀,说,“老板,这丫头的牛肉汤算我身上!”话音刚出,我柔弱的肩膀已不堪重负,由平衡状态一下子转向倾斜,过程还洒出我刚用勺子舀了一口的汤汁。“嘿嘿,不好意思,手劲儿有些大。”葛荩带着歉意地坐在我对面的位置。碍于葛荩老师的身份还有他请了我一碗六块的牛肉汤的份上,我也回了张便秘的笑脸。
“老师,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吃?”
“还不是你师娘跑去你学姐那儿陪读,留下我一个孤寡老头子!”
听闻葛荩有一女,生得貌美,成绩好,最重要的是年芳十六便考入了中国地质大学。据说那一年,地质大学在安徽录取的名额只有一个,当时他女儿成绩全省第三。虽然名次靠前,但并非万无一失。想葛荩纵横教坛数十载,报考院校门门通,所以才大胆下了注。所幸结果喜人,女儿被高等院校录取,葛荩脸上一定倍感荣耀吧。
可是并非所有的天才都得天独厚,就比如说我的师姐,葛荩的女儿。年过三十才得女,也算老来得子吧,“女孩儿要富养”,这是他一直坚信的信条,也是他常告诫我们的话。什么五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系列形容词恰好可以形容他对女儿的娇惯。从而使得这位天才少女成为“高分低能”的可怜人。也是因为这样,师母不放心在外单独求学的女儿,自告奋勇当起了陪读。
当我回忆完关于师姐的八卦新闻,往葛荩的位置靠了又靠,谄媚地说,“老师,听说去年学姐高考录取的学校还是您报考的?”葛荩停止吃面,抬起头来,看着我,肉嘟嘟的苹果肌因为微笑挤出突出的包块,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泛出油光。“那也亏你学姐分数考得够高才行!”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葛荩的话匣子,从他女儿出生到考上大学,期间的事事无巨细都一一跟我说了清楚,虽然满嘴的厌恶反感,但纵观他始终兴奋的表情,俨然慈父爱女的模样。
葛荩爱读红楼,总是利用上课的各种间隙穿插有关红楼的各种故事,就连新分来的各科教师,也抵挡不住他对红楼的解读,纷纷来到班级的后座坐下耐心听讲。刚开始教室只容纳了四五十人,后来慢慢增多,记得有一次,我无意回头,竟发现教室的后黑板处挤了满满的人,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还鼓掌以示葛荩讲解红楼的精彩。
一天有同学问他,“为什么不把讲课的内容发到网上?”可能是这样一句话让他茅塞顿开,集百家对红楼解读之长,补自己理解之不足,与更多共同爱好之人交流,乃平生一大幸事!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葛荩开启了他短暂的文学生涯。那时候常听他说,自己的文章于何处发表,于何处转载,于何处被人议论,又于何处跟人高谈阔论,样子如同当初提及他女儿考入名牌大学般自豪。我如今对写文的痴迷,也源于他那时的影响吧。
或许到了中年,已不负当初的年轻气盛干劲十足,上了岁数的葛荩总是给我一种爷爷疼爱孙辈的风范之惑。他管理班级很松散,就像他踽踽独行的步伐,不紧不慢,晃晃悠悠。我们可以在他的课堂迟到、说话、看小说、听音乐,更有甚者打牌斗地主。
有一次,我被叫起来背诵《出师表》,当时的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叛逆、嚣张,怎么会老老实实听话!泰然自若地说:“我不会!”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办”的架势,中途还有其他小伙伴的暗暗点赞。葛荩拂了拂手,说,“罢了,罢了!”俨然是被我们这群淘气鬼打败的样子。第二次提问背书亦是上面那种情况,第三次还是。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总是不会背书的我最终也没有得到老师的惩罚,为此有一大批同学把我视为偶像——敢于挑战权威!
其实,对于这些小心思,我想吃盐多过我们吃米的葛荩早已洞察,他没有明指,是顾及到当时我们强烈的自尊心。这场小孩与大人的较量,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而眼界有限的我们却不自知。也是因为“好欺负”的形象为他在班级里迎来极高的人气,班里的每个同学都很喜欢他。
高三的动员大会末,他突然悲伤地说,“等把你们带出高三,我也快要退休养老喽!”全班同学忍不住抹泪。遛鸟养花,文字博客,这本应该是葛荩应享的晚年生活,可这一切如今却变成了奢望,变成幻想,化为泡沫,破灭后不见踪影。
就在我们高考的硝烟熄灭了没多久的时候,我们学校突然爆出一个传闻:葛荩引以为傲疼爱有加的宝贝女儿就在我们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遭遇车祸而死!传闻之所以称为传闻,就是因为它没有历经考查,实为空穴来风。一下子绷紧神经的大家慢慢放松心情,继续投入高考解放后的逍遥生活中去。可谢师宴上葛荩缺席,我们才从别的老师嘴里知道那是真的。
再次见葛荩,是师姐走后的一个月。我和班里几个好友一起到他家探望。阴森狭小的走道里,我们互相推搡着谁也不肯去按下第一声门铃,可能动作有点大,竟让屋内的人有所闻率先开了门。
葛荩就是那样站在门的后面,两只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们。“是那谁谁谁!”依旧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数十声谁谁谁,葛荩最终还是没能把我的名字记牢。他把我们请进屋,转身走向厨房。我们看到简单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赫然立着师姐的灰白相片,顿时纷纷红了眼眶。师姐果然如传闻中的年轻貌美,可偏偏英年早逝,留下一对老人,该如何生活?在师姐走后的第二天,师娘因无法抵御对亡女的思念,已搬回娘家独自疗伤,只留下葛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在伤心地以泪洗面。我还在继续沉思,葛荩已经端着泡好的茶出来了。接过那一捧热乎乎的杯碟时,突然感到历尽这些日子后,他的身高一下子缩了水。
从前,我们都是伸长脖子仰望着讲台上的他,可如今,下了讲台,只需平视,就可看尽他的人生百态。连那个我们十分熟悉的大肚子,也像气球放了气,瘦了整整一圈,脸上多余的肉也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一张粗糙的皮耷拉着挂在骨架上。那天,我们聊得不多,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只能简单地慰问下,便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突然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是我当时管你管严点,你的古诗词就不会一分不得!”
葛荩的话音刚落,我刚刚咽下的泪水再次如泉涌……
师恩无法报答,只能希望您尽快走出阴霾,一生安好!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