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全在尾句”

衡大新+欧明俊

古典诗词结句，又称尾句、结尾、落句、收束，是“起承转合”的“合”。诗词讲究结句艺术，古人多有精到总结，姜夔云：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Wingdingsh@p （《白石道人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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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说“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词源》卷下）。清沈谦云：“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著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晕，此恨谁知，深得此法。”（《填词杂说》）称赏结尾有画面感，有意境美，勿太实，太实即是败笔。晏殊《踏莎行》结句“一场愁闷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表达女子的寂寞孤独感，“庭院深深深几许”，斜阳照进深院，但心灵、行动是被禁锢的。柳永《采莲令》结句“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分别走远后，再回头看，城市不见，只有寒江之外隐隐约约的一点树，描写如绘，还有动作、心理刻画。周邦彦《渡江云》“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思念，忧愁，心绪不宁，思念远方人，自挑灯花，说明时间的变化。康与之《卖花声》“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有动荡迷离之妙。刘体仁曰：“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他举辛弃疾词为例：《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说“然又须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乃得”（《七颂堂词绎》）。

古典诗词的结句有不同结法。如结句明确点题，《孔雀东南飞》结句“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再三嘱告后世人，要引以为戒，进一步申明主旨。陆瑀《驾出北郭北行》写主人公受后母虐待的痛苦，末两句云：“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劝诫后人，以为前鉴。“率章显其志”，是白居易讽谕诗的结句特色，即在诗的结尾点明题旨，振醒全篇。如《轻肥》，全篇铺排叙写宫廷内臣奢侈豪华的行乐生活，以“是岁江南岸，衢州人食人”作结，一欢一悲，强烈对比中暴露社会现实，自然流露诗人的倾向态度。《买花》叙写京城贵族买花和田舍翁看买花的情景，而以田舍翁“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叹息作结，揭示出巨大的贫富差距和社会不公平现象。这种结句意思显豁，给读者以深刻印象，但若掌握不好“度”，则会流于枯燥乏味，白居易的有些讽谕诗便有此弊病。词中亦多“卒章显其志”，苏轼词结句即多用此法，《江城子·密州出猎》结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表达政治决心，要到前线去抗击西夏，杀敌报国，是想象，用虚笔。还有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等。苏轼词比白居易诗形象生动，更有韵味。又如白居易《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杜牧《过华清宫》“无人知是荔枝来”，李清照《声声慢》“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皆于结句点明题旨，揭示命意，是画龙点睛手法。有的作者于结句表决心，抒壮志，如“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李纲《苏武令》）、“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张孝祥《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看试手，补天裂”（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等，是为直抒胸臆。

作者至情至性，真挚热烈，不吐不快，故有的结句率真抒发，自然流出，不妨说尽为妙。韦庄《菩萨蛮》末尾“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作者因战乱流落到西蜀，还乡不是快乐，而是要面对亲朋好友的离散、家园的破碎，所以“还乡须断肠”。柳永《凤栖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赤露表达，感情真挚。秦观《鹊桥仙》结句点题“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直率表达，不用含蓄。岳飞《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要将沦陷江山夺回来，表明志向，直白率露。无名氏《醉公子》“醉者从他醉，还剩独醉时”，露骨表达对爱情的渴望。况周颐认为周邦彦词多此等结句，“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卷二）。如“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风流子》），“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解连环》），“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庆宫春》），“重愁叠恨，万般都在胸臆”（《念奴娇》）。

古人抒情多不愿直说，故有的结句含蓄蕴藉，余味无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末句“落月摇情满江树”，寓情于景，余韵不尽。李白《忆秦娥》结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境界雄浑，写出一种苍茫感。欧阳修《采桑子》“双燕归来细雨中”，如写意画。贺铸《青玉案》结尾“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景来结，将不同意象并列一起，用一连串比喻，把愁绪形象生动地表达出来。周邦彦《瑞龙吟》“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寓情于景。李重元《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写女子对情人的思念，白天还好，到了黄昏，孤独、寂寞感涌现出来，更何况又是雨天，又是一个人，情绪无法纾解，以景写情，而不是直接抒情。

有的结句如音乐，从低到高，从缓到急，戛然而止，最后振起，情绪一下子提上去。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结句“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表达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不信天命，要杀敌报国。词的大部分都是发牢骚，只到篇末点明题旨。陈人杰《沁园春》结句“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麒麟阁里挂着有功业的人的画像，难道儒冠就不能进麒麟阁吗？词人虽是一介书生，也要杀敌立功。末尾表达理想，豪气干云。相反，有的诗词开头有气势，结尾却低沉。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开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流人物”，气势非凡，结尾却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非常低沉，表达一种消极情绪，前后反差巨大。辛弃疾《鹧鸪天》“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作者是军人，有许多杀敌抗战的策略，却只能面对种树、耕田的现实，感到悲凉。如此，与“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过去形成鲜明对照，艺术效果强烈。

以虚作结，又是一法。本来写的皆为眼前情景，而最后想象，宕开一笔。杜甫《月夜》尾联“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写望月思念妻子儿女，设想与妻子会面团聚情景，相对无语，月照两人，直到泪痕干。潘阆《酒泉子》写钱塘潮，潮来时，弄潮儿逆潮而上，“手把红旗旗不湿”，结句“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做梦醒了尚觉心寒。柳永《望海潮》结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前面写的都是眼前杭州繁华景象，末尾想象孙沔将来有一天回到朝廷，将杭州这么好的景象画下好好地夸耀一番，也是宕开一笔。

不少诗词结句“递进”抒情，一层递进一层。李煜《清平乐》写离情，词人触目所及，见景生情，一切令人愁断肠。结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总写“离恨”，愁绪如春草遍地都是，广阔无际，连绵不断，又随时生出，没有穷尽。触目皆是愁，无法排遣，加倍写出离愁，穷形尽相，淋漓尽致。欧阳修《玉楼春》写别恨，结句“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欲梦中寻觅心上人，可梦又做不成，而灯烛又燃成灰烬，别恨层层累加，愁苦至极，几令人窒息。又《踏莎行》结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平芜已远，春山更远，行人又在春山之外，人去之远，不能目睹，唯存想象而已，将思念之情层层深入地刻画出来，语淡而情浓。又《蝶恋花》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写思妇相思孤寂之情，短短两句却包含多层意思，清毛先舒评曰：“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生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王又华《古今词论》引）如此“层深”抒情，穷形尽态，虚实相生，物我相融。晏几道《阮郎归》结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有情人相聚不成，梦中见面也可求得虚幻的一晌贪欢，梦本来就是空的，何况连梦都没有。如此层层深入，将相思愁情表露无遗。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结句“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相思孤独，流泪伤神，愁绪难平，况是病中，又是连着生病，辗转难眠，无聊之极，剔尽寒灯，欲梦中忘却孤独也好，可连梦也做不成，真是愁苦万状。陆游《鹊桥仙·夜闻杜鹃》结句云：“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词人春天常听到杜鹃声，感怀身世遭遇，不禁清泪涌出，想到就是身在故乡，听到杜鹃的悲啼也会伤情，而自己半世羁旅漂泊，长时间地远离家乡，这时候听到杜鹃声，又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呀。写到此，词人去国怀乡之愁情已达高潮，词作便戛然而止。结句递进抒情，将感情推向高潮，如戏剧中的压轴戏，精彩叫座。

有的结句从“对面”写来。王建《行见月》写奔波飘泊之苦，见月思归，结句“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亲人两地相忆，写对方，也写自己，直中含曲，委婉动人。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将此诗与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对比，评论道：“白乐天‘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语颇直，不如王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有曲折之意。”实际上，两诗一质朴浅直，一直中含曲，但同以真挚取胜，未可轩轾。柳永《八声甘州》写思归之情，结句“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说知君忆我，我亦忆君，双方合写，深情无限。全词从我写起，又从对面写来，最后又回到写自己作结，收纵自如。周邦彦《意难忘》写对伊人的痴恋深情，结句写道“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生怕对方思念自己而憔悴，写出怜香惜玉之情。白居易《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一诗，写经过战乱，骨肉分离，羁旅西东，如秋蓬飘散，只有对月相思。结句写道：“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诗人见月思亲，想到散居五处的兄长弟妹们，此时也正对着明月因思念而落泪吧！一轮明月，五处相思，一样愁绪，这是诗人对“对面”写来手法的发展，堪称神来之笔。

结句艺术，可见诗人、词人的艺术匠心，颇值咀嚼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