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悠之思
2015-05-05王德彩
王德彩
去年冬天,已是父亲去世的第七个年头儿,我开始着手给他立碑了。
母亲去世不久就立了碑。当然,能那么快办妥,还是多亏我的父亲。那时他还健康,又是那么心疼我母亲,总想把我母亲的家装点得漂亮些。他急切地将我从学校弄来的白、红两色彩砖,一趟一趟地转运到老家,又在老家积极地备办其他的砖石。到了清明节,他和我哥嫂、我爱人,另加几个小工把母亲的碑立了起来。老家人都说那是小村里最好的碑。
父亲的碑迟迟未立,也倒不是我不重视,不知怎的,就拖了六年。去年冬天,我决定一定不拖了。我给兄弟姐妹几个一说,就开始看日子。
碑是一千多元的那种小套碑,我妹妹说要出五百,我说她没钱就不要给了。我妹说她长得老大了,爹还把她背到东背到西,这个钱是一定要出的。
在离我父亲立碑还有六天的腊月十一日,我妹妹右手臂被近千斤重的机械压碎了,毁了!
我妹妹是臭美的那种。个子修长,四肢也修长,老说我手长得短粗,蠢样儿,说她可做手模儿、腿模儿。这下子胳膊没了,不说美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已故的父母了,我有责怪他们不保佑儿女之意。耳边当即响起我父亲摔断腿躺在床上责怪他母亲的话来:“妈哟,我七十多岁了,料理给你立了碑,你不保佑我,让我老了还遭这么大的灾!”
那一刻我心里也在反问他:“爹,你小女儿不是也出五百给你立碑吗?怎么让她遭这么大的灾!”
我妹妹在剧烈的疼痛中也常常呼叫父母,问他们咋就不保佑她。
反应最强烈的算是我哥哥了,妹妹的大灾已经让他痛哭了几场。他很气愤父母没保佑好他们的小女儿,生气说碑不立了。
到了立碑的那天,我因太忙没能回老家,我哥哥主持,还是把碑立了。
自母亲去世后的除夕之夜,一般情况是全家都去上坟,这个习惯一直在延续着。我们总是在傍晚时分就早早的去墓地陪着他们闲说一会儿,在夜幕降临时燃起烟花,然后在春节晚会前返回。
我兄弟姐妹四人,弟弟在福建安家。通常参加上坟的是我哥哥一家、我一家、我妹妹一家。
这个除夕,我弟弟因回来看妹妹,第一次参加了除夕上坟。妹妹在住院,我们又只有三兄弟姐妹,没能齐全。
像以往一样,在傍晚时分我们就到了墓地。到后我们认真地观看了父亲的墓碑,觉得整体不如母亲的大方、美观。碑体小器,不配我父亲一米八五的高大与轩昂;碑上的字,虽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但总体感觉还不如十几年前刻得好。在父母两墓碑之间我们独创性地竖立了一块牌,上面刻着:“在轮回中走着,走不出轮回中的思念。”这句话是我哥哥写的,大家都认为这几个字刻得不错,内容也好。我们围绕着父亲墓碑谈论了一段时间后,我两个侄儿开始烧纸钱,上供品,放鞭炮了。这时,我哥哥突然大喊一声:“爹!妈!你们看看!今晚你们四个娃子还有谁没来?你们好好想一想!”
我一下惊呆了!
我突然一下子好像觉到:正在收着我们纸钱和吃着我们供品的父母住了手,噎了食;或许他们看到小女儿未到压根儿就没去收钱,也没心思吃年饭,此刻,他们正在无奈地哭着呢!
我泪水一下子来了!
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的意识到冥冥阴界中我那二老的可怜与无奈!那些很久以来一直思考着又总是思考不清楚的问题又纠缠起来:
是否真有阴界?如果有,那个阴界是什么样的?我的父母在那边过得怎样?
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我是太有自知之明了:我是永远思不清想不明的。很多时候我总是敷衍出这样的一个只能糊弄我自己的谬悠想法——
那个阴界是有的。
那个阴界和我们这个世界是一样的:权势、财富、能耐等等的不同让人自然形成了三六九等。有人是权势倾天,有人是无权无势;有人是家财万贯,有人是家徒四壁;有人是呼风唤雨,有人是言轻人微。
至于我父母嘛,依照我大量梦中所见的情形,我推想他们和生前在这个世界上大致一样:权力是无权无势那种;财富可能不是家徒四壁,但也只是免于饥寒;能力当然是要风不来要雨不至的那种。
当我把问题思考、推想到这一步时,我的肌体在抽搐!
父母活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是无权无势、仅免于饥寒、呼不来风唤不来雨的底层人。他们的女儿我,也是这种底层人。不过我自己的可怜,我从未觉察。我总是强烈感觉到我的父母最可怜,每每想到他们的艰难与可怜,我的反应永远是鼻子发酸。正是缘于这种悲悯,我青年时代、中年时代所有的努力与奋斗都和想改变我父母的生活紧密相联。我没有什么高远的抱负。让父母过得好点儿是我人生的最大抱负,是我奋斗的全部动力。天生愚笨的我得以考上大学,干好工作,是父亲、母亲给了我正能量。虽然我终未混出个人样儿,但我总竭力让我的父母能过上人样儿的生活。在那个小村混出个人样儿的儿女有很多,但村里人都说:王老八家两个老汉儿日子最好过!
可惜天不假年,母亲、父亲分别在六十一、七十三时就过世了。儿女愿养,双亲匆忙啊!
他们匆匆赶赴到那个世界,可也许那个世界仍然一样的让他们弱小、可怜;而那个一直想竭力让他们过上人样儿生活的女儿还不在场!阴阳遥隔,爱与被爱,孝与被孝的连接链条已经断裂,爱的包裹已无从致达了。我突然一下子读懂了孙楠的演唱《你快回来》中“没有你的世界爱都无从给予”那种极度无奈与绝望……
我很想平抚我的绝望,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推想,但我找不出一种宽慰自己的理由。我愚顽地确信我的推断,我妹妹的灾难就是佐证!如若父母权势倾天,如若父母家财万贯,如若父母呼风唤雨,那么,哪路妖魔鬼怪敢冒犯他们的女儿?哪路魑魅魍魉毁得了他们的女儿?正是因为他们所处底层,自顾尚且不暇,护佑他们的儿孙更是力不从心。面对自己的小女儿被牛鬼蛇神拉去迫害的那一刻,我想,我的父亲也许在声嘶力竭地追赶,我的母亲也许在捶胸顿足、抢地呼天地哭喊……
可怜的父母啊!我的泪水长流!
人们总习惯地认为阴间人的本领通天,无所不能。人们不清楚那里也许是一个和我们现实生活一样的地方。我们太高估了已故父母的能耐,我们错怪已故父母的失职。现在想来我们要求弱小的父母护佑、荫庇我们,是多么自私的苛求啊!
这一刻我想明白了,我相信,我哥哥、我妹妹也都会想明白的。我们都本是仁孝之人,都能体谅父母的无奈,我们不会再苛求父母无力之担当。
不错,我太愿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保佑我和我所有的亲人,我太愿我妹妹手臂能奇迹般康复如初。但这个担子我不能再让我无力的父母来担当了!望着黑洞洞的苍天我想到周总理:求他保佑我和我所有的亲人。我还对一向恤民的总理说,如果在那个世界逢上了我的父母,请务必帮扶他们一把!
夜幕已拉下,山野坟地上的灯火都已次第亮起,春节晚会也即将开始,我的侄儿们已准备离开。我沉重的凝视着我父母的坟墓,第一次在他们墓前没有祈祷他们护佑,而且一个在世人看来很荒诞的想法突然迸出:
我,要护佑那个世界中可怜的父母!尽孝如他们活在时,我要将尽孝的链条重新接起!
我一无端涯的想法冒出:人在轮回转世投生,今天投生到这个世界的人在轮回中一般都有晚辈,晚辈会行祭祀烧纸钱。多烧一些纸钱,那个世界里的人可能才会有钱用。无人烧纸钱祭祀的在那个世界中可能就无钱用。
“多烧一些纸钱,死者在那个世界里才会有钱用!”小村里一直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只是我从来没有在意这种习俗。
我生活的家庭不知是开明,还是随意,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看到家人敬过神鬼,作过揖,烧过纸……
在父母丧葬期间,习俗中烧“落气纸”我们是草草敷衍而过的。至于习俗中还有很多的祭祀环节我们都是一一省略。我们不是不孝,父母早早地离世,让我们深痛;我们也不是贫穷,烧足纸钱的财力我们还是绰足的,但是我们就是让那个象征他们在未来的世界生活是否充盈的锅——烧纸钱的土盆,空空如也!
在那个封闭、落后、守旧、愚昧的小村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被看作是开化、文明的文化人,我们的不拘礼节、我们的无视规矩习俗在潜移默化地引领着小村的潮流时尚。
可现在想来,我们的父母也许在通往人们传说的阴曹地府时,因为他们的四个儿女没有烧上必备的钱财,而让他们关关受卡……如果我们的开化、文明、破俗,让父母在那个世界的路走得如此艰难,那我们的做法到底算不算是一种进步文明呢?
此刻我想说,如果这种进步文明真要让父母路路受阻,关关受卡换取的话,那么,我宁愿选择小村世代沿袭下来的无知与守旧!
文明、开化、进步与对已故父母的祭祀、烧纸钱无关!
退一步说,即便是对已故父母祭祀、烧纸钱是一场徒劳与虚妄,但,儿女晚辈们也万万不可做看破之举,因为这是轮回路上晚辈唯一可寄托的护佑与给予。
我再不能忽视为父母烧纸钱祭祀了!
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去学一座山又一座山似地去烧纸钱。我曾经也在作这样的推断:那一座山又一座山似的纸钱后面供奉的一定是一群不劳而获的大贪官,大昏官;那一座山又一座山似的烧着纸钱的人,七成也是想成为不劳而获的大贪官,大昏官。
我不想供奉出这样的人,也不想让我供奉的人保佑我成为这样的人!
我只是想秉持酬勤之天道!
让勤劳耕耘的父母有什么样的付出便能得到什么样的收获。劳有所得、衣食无忧。我只烧送这种钱。
2013年清明,我第一次抽身回老家亲自为父母烧纸祭祀。
可到家后才知,那天的属相正好和我本人的属相相同。按习俗,这样的日子如果行祭就是拿行祭人自己作为祭祀品,对行祭人大不利。我的嫂子哭阻,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听从。
我对爱我的嫂子说:“这也许是一种巧合,就随了天意吧!”
如果我的行祭能让父母在那个世界的生活有所改变,有所获得,我这个女儿愿意将自己烧送过去成为他们的祭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