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显与隐藏

陈世旭

现代社会里，各种各样的广告都在以各种各样别出心裁的方式争夺眼球，据说这叫“眼球经济”或“注意力经济”。别管目的标榜得多么高尚，商品广告的直接目的就是让买家花钱，让卖家赚钱，不坑蒙拐骗就算“诚信”了。这是商业社会的商业行为，很自然。然而不自然的是，人们把这种对商品的推销引入了对自我的推销。

自我推销的法子有很多：含蓄一点的花钱上各种名人录、请人写传、写评论、开从艺多少年的纪念会、还没死就办自己的纪念馆;张扬一点的就直接把花钱买来的吹捧文字——“当代诗歌顶峰”、“世界杰出艺术家”之类，编印成册，四处发送，尤其是向各级官员毛遂自荐;急迫的就自撰与大人物上床的回忆录，如果连这也没有，就干脆编造自己的绯闻，总之是挖空心思，花样百出，只要能抓住别人的眼球、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就行。

经过上述努力，实现预期收效的人自然有，但多数人的结果似乎并不那么理想，有的反而给人留下笑柄。与其这样劳神费力，不如多看看完全相反的例子：

鲁迅活着的时候刻意逃离偶像化。他的名片上用的都是“周树人”或“周豫才”，社交从来没有用过“鲁迅”的名头。对于自己的作品被收入中学课本，他极不赞成。听说有人要用当时风行的《呐喊》当教材，他说简直有让它绝版的必要。有人独赞他的小说《不周山》，再版时他却偏偏删去这一篇。他去世前说对于怨敌“一个都不宽恕”，根本不计较身后是否会有偶像式的哀荣。“思想界之权威”、“思想界先驱者”、“艺术家”、“战士”之类的奉承，只会让他感到被他人任意装扮涂抹的无奈。他希望自己的人和文章一样能够速朽。他一直拒绝人家称自己“伟大”，他说：“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这个决绝的老人甚至想象：一个人死了以后，仿佛还有意识，听到人们在议论他的死，就想，幸亏没有熟人，否则可能会令他们快意;但是却来了一只蚂蚁，爬在他的脊梁上，痒痒的，可是他动不了，难过极了;又飞来一只青蝇，停在他的颧骨上，舐他的鼻尖，于是他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然而，事与愿违，鲁迅去世快八十年了，依然时时被人想起和提起，他的形象被神化、脸谱化，甚至一度被供上神龛。与他有关的论著汗牛充栋，“吃鲁饭”者不可胜数，无数人靠从他身上寻到的“做论的材料”当了“硕士”、“博士”。

回到人间，而不是高踞云端，这是鲁迅的独特人格与思想风格所决定的。鲁迅的名声不是自封出来的，历史地位也不是硬捧出来的，他的不被遗忘自有其不被遗忘的道理。那道理其实很明白：即使除去品格的缘故，他也几乎比所有人都睿智，比如我们今天想说的无数的话，他早就说过了。

有人想方设法彰显，有人想方设法隐藏，两种方式，意义却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这些局外人分清了谁是庸人，谁是天才。

【选自金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