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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代人的困惑与王蒙的文学思想

2015-05-04金春平牛学智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蒙

金春平 牛学智

我们这代人的困惑与王蒙的文学思想

金春平 牛学智

王蒙先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在仍活跃于创作一线的老作家中,仅从创作数量论,毫无含糊,他是为数不多的能用“著作等身”来形容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创作者。从他涉猎的宽度说,古典文化、小说、散文、理论批评研究、传记等等,也够一个专门的读者读上好几年的,不能说打通古今,起码也是实实在在的跨越文体实践了。假如让一个文学博士以他为选题做博士论文,如果真要细读其所有文本,三年的在校时间肯定远远不够。另外,在他这一辈作家中,就作品的社会持续热度来看,仅我们的关注,其他多数人几年甚至近十年出一本书,也还不见得能讨好现在的年轻读者,而他则完全不一样。不但写作速度惊人,有时候一年内要连续推出两部以上。更令人佩服的是,他的每一部书一旦出炉,基本会在不同层面产生广泛议论。媒体的跟进不说,学院教授学者的研究、网上网下一般读者的购买跟进——从出版商的统计看,也绝对能称得上“王蒙现象”,说他是一个奇迹一点也不为过。当然,更要紧的是,在我们这一代年届不惑人的精神世界里,王蒙先生的文学创作,曾经和现在都仿佛成了我们脑细胞的一部分。上大学时,我们一度为那个叫林震的年轻人仕途的坎坷捏过一把汗,肯定同时也因那个林震的上司刘世吾每每关键时刻常挂在嘴边的“就那么回事”愤怒过、想不通过。等后来走出书斋、走向社会,我们有哪个不是浸泡在《活动变人形》的阴郁文化氛围里的呢?如此等等。即便单是他那个性突出、贯口一般的话语方式,不也足够令人为之而深深倾倒吗?一句话,在王蒙先生所营造的文学世界里,我们这一代人对自己所置身时代的粗浅认知和植入内心的愿景,以及初步认定文学不仅是“高大上”的“鲁、郭、茅、巴、老、曹”,还因文学极有可能变成谁也可以伸手一试的自我潜意识宣泄手段,倍感迫切、亲近。想想王蒙先生独异话语方式,肯定深深影响过我们对文学的最初设想,他直率、泼辣、荤素夹杂、正反混搭,盯着一个方向滔滔不绝又天衣无缝镶嵌着层层语义转折,再加上视野大开大合的无主语长句子,信息复杂,读来令人激情澎湃,大概更适合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趣味。仅此一端,可以说他的文学着实是我们从僵化刻板过渡到灵活自然的一次思想启蒙。

正因如此,当中年的钟声悄然敲响之时,当各种压力千头万绪不由分说地朝你袭来之时,乃至于当你的努力一次次泡汤、意义感无数次丧失之时,甚至经常被某种莫名其妙的失败感纠缠的时候,我们常常陷于一种用今天的流行词来形容就是“慵、懒、散、软”的疲惫状态。面壁呆坐,心里不免盘点曾给自己以意义感的东西来,王蒙先生居然成了首选。或者说,王蒙真真切切构成了搭建我们精神世界的桥梁。靠前一点,他排在“鲁、郭、茅、巴、老、曹”之后;靠后一点,他下启“知青作家”和新历史主义、新写实作家。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之交,在“日常生活”和“个体内在性”的汪洋大海中,我们的阅读选择不自然地又跳回到王蒙先生那里了。深层原因我们没有来得及深想,但最切实的一点是,生活和工作的原因,我们对社会学的阅读体会,似乎高于对文学的阅读——索性说,是社会现实使我们产生了回过头重新打量曾作为“桥梁”的王蒙先生的文学思想。我们私下里经常想,在鲁迅先生的眼光与“躲避崇高”阶段的王蒙先生之间,应该有一个必要的联结点。而且,这联结点,更吻合重建某种我们预期的现代社会机制的语境。如果把麦克卢汉、波兹曼、吉登斯、鲍德里亚和中国当代的前沿社会学视野,譬如黄宗智、郑杭生、孙立平、李培林和贺雪峰,以及新加坡的郑永年等人的发现,内置于主导性政治经济学话语逻辑,在文化观念的投射方面看过去,那么,“躲避崇高”阶段的王蒙思想,如果不是特殊语境下“人文精神”大讨论对之的质疑与批判——这质疑实际上因过于猛烈而窒息了“躲避崇高”之后,紧接着需要进入世俗内部转化鲁迅思想的契机。共识消散的同时,我们捡拾起来的实际是我们一直唾弃但又不得不接受的“传统”,那就是对学科化甚至对纯而又纯的叙事方式的反复壮大。这个时候,王蒙先生曾极力辩护的王朔好像淡出了江湖,此时花甲之年的王蒙先生反而来势凶猛,披挂上阵,一路披荆斩棘。非崇高但又不全面接受世俗的文化预期,在王蒙那里,狂飙奔突、阴差阳错,在亢奋的论战话语推波助澜下,终于走向了它的反面。

然而——还是不得不出现这个转折呀。当我们浏览了关于王蒙先生小说文体的研究、思想的研究、传记的研究、古典文化的研究,或者其他什么“旧作”、“忆苦思甜”的研究等等之后,一个强烈的感受不时跳出来,似乎不说出来都不行。什么感受呢?就是觉得到了今天,对王蒙先生文学创作及思想的估计,实在是不适合用文本细读的方式了,这是其一;其二是,也实在不宜用文学史、文学理论的惯例来论评了;其三是,好像也不适应用通常围绕个体与个体的人性话题来展开议论了。基本情况就是我们开头已经提到的那样,盖因为王蒙先生所提供了的文学产品,特别是其中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等可统称为价值观的东西,的确是某种需要重新审视的教科书的思维,在他而言也是他所经历的每一阶段的国家意志的突出反映。我们这样下判断,其实是充分考虑到了王蒙背后的那个庞大的被“批评”的背景,并且我们对那个批评背景持保留意见的结果。当代中国作家中,王蒙的文学实际和他被研究的实际一样,基本是同一水平的,差不多众所周知,无需转述援引。只不过,所谓“中国式聪明”“老人哲学”“滑头哲学”等等,我们并不完全苟同。正因为在我们说的三个“不适合”中做文章,你的批评思维实际上也是一种惯性,而且可能还是王蒙思维的延伸和补充。当你对他的文本进行文本细读式把握时,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你认同他的观念,二是你反对他。除此之外,不可能产生第三种情况,比如你想要和他继续深入地探讨该话题,进而在一般的社会现实经验层面最终达成共识,从而将他的思想进行深度转化。

什么原因呢?其实原因不难找到。简单说,他的文本,特别是小说文本,是严重封闭的,“季节”系列正是如此。里面有尖锐的对峙,也有强烈的反叛,但对峙来对峙去、反叛来反叛去,王蒙的思想其实并没有多少流动,也就是说并没有应有的越位和跨阶层,属于在同一阶层内部的再生产。南帆《后革命的转移》一书中有一章是专门研究王蒙的,题目叫《革命:双刃之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吴亮对王蒙思想的所谓“双重倾向”认为,王蒙所呈现的外部世界是开放的,接纳式的和印象式的,“它喧喧嚷嚷、忙乱变动、光怪陆离、千演万化”;王蒙对自己的观念世界,则是“划了疆界”的、凝固不变的,维护民族传统、强调和谐、相信进步的,“思想趋于稳定。”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南帆补充认为,在“革命”与“知识分子”,以及在对应于两者的“激情”与“理想”的二元世界被瓦解之后,王蒙的思想大厦其实已经坍塌了。没有了属于他自己的语境,他的思想神经再也找不到用武之地了。也就是说,王蒙先生几乎毫无选择地、全面接纳式的和印象式的“躲避”,不管“崇高”的内涵指向什么,凡“崇高”差不多都在他的解构范围。如此,中间最尖锐最坚硬的一块地方——基层社会结构中的人和事,永远变成了他精心划定的自我疆界之外的“赘疣”。不是百般调侃揶揄,便是无微不至的“教导”。至于在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惯例中来论评王蒙,这实际正中了王蒙先生的圈套,他跨几十年的创作历程,不就是在自己或者别人的文学生产流程中寻找夹缝“前进”吗?过去写了的,现在变一点;现在写了的,明天的写作再变一点。如此周正权衡,既符合文学人物基本的时代特点,又在自己的时间坐标上着实属于“突变”,至少合乎“历时性”的规律,一九八五年吴亮所说“忙乱变动”与“维护传统”是也。而对于在个体与个体之间围绕人性话题的探讨,这当然是王蒙先生的长项,这一点反过来又牢牢实实地统摄了前两者。关于这一点,晚近王蒙先生所著《王蒙自述》其实是个很好的例子。似乎已有学者指出过,是说王蒙先生可以左右逢源、开合自如地指点别人的历史,但回到实质上来,回到与己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件,尤其是对逝者的评价时,总不免善于在抽象人性或者在特定意识形态感召下用“正确”与“错误”的标准来丈量历史,从而得出他的结论。指点对象的个人心性、修养问题,相比李洁非的《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充分展开历史的写法来,实在并不能令人信服,雅量也次之。

不仅如此,他的这种人性叙事,也几乎是他所有小说的骨架,受用的模式是,从一般人性到抽象人性,再从抽象人性到国家意志,换句话说,他一直信奉的是主导性政治经济话语逻辑规划下的人性和文化标准。至于一般社会学和思想论述已经呈现了的普遍认识,他的人性论基本上不进入。仿佛一个挂件,一直自外于基层实际运行的社会机制。这样的一个现实,能说仅仅是王蒙先生的个人道德和人格问题吗?更何况道德英雄主义和人格理想主义的现实支持框架究竟在哪里呢?他作为我们这代人精神世界曾经的“桥梁”,还能帮助我们跨越社会现实这座大桥吗?更何况水里水外、泥里泥外的感受能一样吗?

当然,他的文学及思想贡献,如果要进行一个粗略的概括,恐怕只有三点。是个性鲜明的文学话语方式,《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里的那种出生牛犊顶橡树的反讽性和《活动变人形》中对传统文化义无反顾却又深得现实支持的批判性。此后的写作,差不多可以说是在这三点基础上的增补、延长和重复,甚至是自我饶舌、自我欣赏和自我纠缠。对于改革深水区中一身泥巴的我们而言,他提供给我们的,只是戏台上的一点东西,既无镜鉴亦无体验。

以上啰嗦这么多,我们意在强调,批评界送给王蒙先生的“中国式聪明”、“老人哲学”、“滑头哲学”等,仅仅是当前中国文人的共性。只不过,有时候在王蒙先生这里恰好因为“突发事件”体现得比较突出罢了。可是体现得比较突出,也不能说明这些缺点就是他一个人的。而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倒是,因为一直在高端的缘故,一直在某一意识形态漩涡中周旋的经历和一直在某一特定人群生活的现实,他所看到的问题,始终在一个框架下的一个方向流动。一个框架是无论怎样,“国家公仆”(查建英语)的底线不突破,一个流动方向是,无论怎样,思想不会轻易向下流动。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他可以批判当今的网络及其派生的网络人生观、道德伦理,但绝不会凭借今天一般社会学视野来反过来认知网络及其附着在该平台之上的言论意见。几十年前他笔下人物刘世吾挂在嘴上的“就那么回事”,谶语一般成了他内心看取一切的岿然不动的标准。如此,就我们这代人今天的社会境遇来看,如果用三个“不适合”论评他的东西,正好是他感觉非常适合走的路子。如此走得十分起兴时,我们这代人便不得不与王蒙先生及其文本和价值,说声“拜拜”了。

我们宁可相信方方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表现出的诚意,也不愿相信王蒙先生一系列大著中表达的高端生活和尖端价值观。因为在涂自强的身上,我们这些步入中年的人很容易找到共鸣点,而在王蒙先生的理论、观念和价值中,我们仅仅是个戏台底下的看客,入不了戏,更遑论成为戏中的角色,哪怕一个跑龙套的小摆设都不见得称职。王蒙先生有一篇散文叫《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尺度》,题目听起来很多元,然而细读内容我们却不怎么恭维。因为王蒙先生的终结点实际上是一个词,即“与时俱进”。日常生活习惯而言,两代人或者三代、四代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时,的确各有各的习惯和各自所受用的伦理氛围、时代语境。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们也不能疏忽,那就是今天社会结构中被置于底部的数量最庞大命运却最为不确定的底层社会。如果我们单从精神文化的层面来看这个阶层,类似该篇散文所批评的对象——年轻一辈,无论这个群体是“他们”,还是“我们”,的确需要在一般生活秩序的延续上“继承”并发展。但这个“继承”的前提,比如该在什么基础上“继承”的问题,王蒙先生考虑得很充分吗?答案是否定的。王蒙先生所考虑的其实只是他的经验、认知——或者说是曾给他提供过保障的经验和认知。即是说这个被授意了的经验和认知、一定程度也是经过合法化权力话语修饰打扮过的文献知识。充其量只不过是未曾经历当前社会学检验的抽象的和超时空的秩序。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王蒙先生这一代人几乎全部的知识世界,这其中自然还包括去年去世的张贤亮先生。我们在凭吊张贤亮先生的短文《斯人已去,我们该思考点什么?》中表达过如下意思。

显而易见,当经济主义价值观、极端个人主义和消费主义文化态度无处不在,甚至差不多主宰这个社会之时,张贤亮的文学世界及其里面所输出的批判意识、价值方向——那种不可能不带有前苏联人道主义和马克思意义上的异化论问题意识,也许还需要深入的转化,才能在一般人道主义和已经发现的异化论基础上介入当今普遍的社会机制深处去,也才能发挥它强悍的和富有思想穿透力的言说能量,“以言行事”的功能或许才能微观而核心。正是这一对接处,张贤亮也许与他的受众,与目前这个社会节奏,有了分叉,有了裂隙。也因此,他的言说理据,他的文学思想,他的文化价值观,还不能完全说成是现代的。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老一代人文知识分子,他的启蒙和他的人物形象所告知于我们的,可能还很难脱离某种模式化的和人的劣性论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窠臼。更高的层面来衡量,他也就可能还不算一个自觉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因为,活得透明,活得洒脱,活得直率,他也就决然区别于所谓的“老人哲学”了。但是,用透明、洒脱、直率和说真话所武装的人生,肯定不就等于现代思想。成熟的现代思想,不仅要直面自己,更需无情地解构僵硬和固化的社会结构。这一点而论,张贤亮的文学也许只属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时代,面对九十年代以来的消费社会及其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普遍出现,张贤亮的文学叙事显然缺少思想的穿透力,也缺乏来自现实深层的体悟。就是说,截止长篇小说《一亿六》,他最为深沉的思考,也只是通过小人物千辛万苦到最终发迹,以及通过性的泛滥或缺失来拷问人性起伏,这是他的长项。至于发展主义、科技主义对小人物、对普遍性国民精神世界的致命腐蚀,他则似乎并不熟悉、也并不去认真思考。这多少有违《资本论》的精髓,也有违他自称读了几十年《资本论》的方法论。

这些话,用来宏观评价王蒙先生的思想,我们觉得也基本是合适的。

稍有不同的是,张贤亮先生是作家但同时也是个成功的企业家。现代思想在他那里不甚成熟的原因就在于,运营文化产业使他深感经过几千年积累的中国民间民俗文化,碰巧遇到了一个能赚钱的时代氛围。久而久之,在他的观念中,市场化、私有化是个好东西。只有产权私有化,才能切实推动个体经济的发展和壮大。而经济上的这一点成功经验,也就自觉不自觉地构成了他的价值取向,即认为政治经济与精神文化本来就应该不平衡,更不存在精神文化变成主导价值的问题,“发展是硬道理”,并且只有硬道理上去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生前接受记者采访经常开玩笑说,他是玩文学,他不指望文学赚钱,他写作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是一种休闲和消遣。其实这不是玩笑,是实话。张贤亮先生真正有力量的思考其实是体现在他生前最后公开发表的文章《雪夜孤灯读奇书》中的方向,即通过重读《资本论》对现有国家政治经济体制的反思。只可惜,这个思想雏形并没有反映在他生前的作品中。而王蒙先生由于他长期的甚至终身的高端生活阅历,他内心那个自己给自己“划了疆界”的“稳定”的“传统民族文化”,实在既不是张贤亮理解的民间民俗文化,也不是纯粹民间形态的民间民俗文化。确切说,是经过一九四二年延安《讲话》后作家们集体改写乃至于被党性文化过滤了不知多少遍的“工农兵文化”。他的现代思想观念,多半成分自然也来自前苏联高尔基式的理想主义和中国传统宗法文化。换句话说,是他把他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中被批判者身上的东西,经过新时期国家意志要求——这里特指变成国家“主人翁”后的泛平等观念,再加上朴素人道主义和前苏联理想主义合成的结果。因此,他的观念中,大众集体无意识就等于现代性思想中的主体性,而主体性又等于抽象的“人民当家做主”。如此,他对“崇高”的蔑视,实际上是对泛泛的平等观念的拥抱,阶层分化的问题在他那里非但不应该存在,而且还可能是理论批评清理的对象。本来是身份导致的局限,最终却宿命般变成了他自以为是的文化理念。当然他并不是没有转化继承鲁迅等五四先贤的“启蒙”,只不过,经过他转化继承下来的是政治话语中的“立人”,这又解释了他为什么也总在批判政治体制的原因。可是政治体制批判的参照系,在他,不是文化现代性,而是儒家文化中就有的“中庸”和“和谐”;他也不是不清楚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机制出现的问题,但他所信仰的文化和价值,的确也是排斥自下而上的视野的。所以他的思想到现在为止,一直居高不下,老徘徊、纠结在代表政治的“革命”、代表民意的“大众”和代表价值话语权的“知识分子”层面,“底层社会”以及“底层问题”好像是个附带之物、隶属之物、依附之物,甚至仅仅是个道德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这也即是我们不愿在言人人殊的个人道德操守和是否有献身精神、殉道精神的问题上指责他的根本原因。理由很简单,如果不在社会机制内部,不在一般的社会结构中检验一个作家的运思,那或许会犯王蒙先生批评的“以为自己就是尺度”的偏狭错误。

王蒙先生进入一直以来被研究者发现的较高层面的人性思考的时候,包括他本人实际严重忽略了这个较高层面的人性问题,本来需要一个可靠的恰好也是多数底层人群遭遇的现实来支撑。这样一来,如此高端叙事,无法途径社会学的转化,再彻底下游到底层世界里的日常生活中来,也自然不能被正在承担此时社会阵痛的主体所分享。这个角度,也就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像王蒙先生一样的所谓精英写作、“纯文学”“纯人性”写作,除了自个儿配合出版商、媒体在那里声嘶力竭外,很难构成公众事务讨论的中心议题,很难进入微信平台被网民大量点赞转载的原因了。

行文至此,我们突然想起刘继明的中篇小说《启蒙》中的主人公渠伯安,他是个“右派”。小说叙事始终围绕作为“右派”的渠伯安与我们同龄人安然们之间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展开。“为人民受罪”的渠伯安“复出”之后,青年们山呼海拥,一下子成了偶像、救星,于是讯速递占领了道德制高点。不但从话语上、精神上,还从身体上(对于美女安然)控制了初出茅驴渴望知识的大学生。接下来便是理性呀、自由呀、尊严呀、人格呀、个性乃至性解放呀一通神侃,听者自然如醍醐灌顶、如沐春风。进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渠伯安作为成功的企业家,一边收获着个人GDP,一边悄然在安然与自己之间筑起了一道实际上的等级制鸿沟,即身份上主导与仆从、精神上奴役与顺从的关系。当渠伯安由原来的精神导师变成生活乃至人生导师时,安然们虽有了些许自我觉醒,但到底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几乎全部的社会资本都掌握在渠伯安们手里。最后,当渠伯安的经济问题败露,人们正等着道德审判的成果时,地方政府已经提前摆平了一切。可是,期待的人们并不知道内部秘密,仍然沉浸在一片正义感终将被伸张的欢庆氛围当中而浑然不觉。此时,那边的渠伯安却正忙得不可开交,他飞来飞去,为应付不过来一场场讲座而深深苦恼。更显讽刺的是,被损害者一方的地方官员为庆祝渠伯安公司的重新开业,横幅高悬的讲台正是为登机签票的渠伯安准备的。

这个特写镜头,是不是很像张贤亮先生对成功者的夫子自道?“复出”后他在多种文本中多次提到“走上红地毯”的细节不用多说,那是他认为的“成功”。就是被公认为温情脉脉的小说《青春期》,在最后一部分得意地写他在他的影视城是如何恐吓、整治因影视城工程占地问题招致农民前来闹事的行为,直接性与渠伯安相比,其把中饱私囊说得跟为人民服务一样以及通吃一切的模样,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说,行!既然‘上面’有人你就替我给‘上面’那人带一句话:我能让这一带地方繁荣起来,我也有本事让一家人家破人亡!今天的门票钱我不要了,赏给你们喝啤酒,明天要是我还看见你们在这里,你告诉你‘上面’那个人,他家里有几口人就准备好几口人棺材!谁都知道我劳改了二十年,没啥坏点子想不出来……”

我们无意拿这个故事比附王蒙先生,王蒙先生也不具备故事人物的条件。看得出,这个故事基本不属于人文知识分子范畴,但该故事中的关系和人物掌握资本的原委,实际上也可以作为论析当前人文知识分子之间关系的一个参照。即我们与他们,可能就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这“差距”当然包括我们与他们在话语上、身份上乃至占有社会资本程度上的醒目错位。错位而持久,导致人们丧失了基本的聆听耐心,双方都陷于“话说给谁听”的危机之中。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个体性,这一点王蒙先生心知肚明,毋庸多饶舌。但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见得就一定是正确的。许多时候,写作实在是为抗拒心知肚明而来,潜意识里也必然是为挑战自己的认知盲区而生。这一点,我们想王蒙先生也是心如明镜的,不然,他为什么还要跟老子“叫板”,还要跟庄子“拌嘴”呢?“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只要敞开自我,至少不唯自我而自我经验,不唯自我志趣而志趣,尊重“自己的尺度”并坚信它的确是来自一般社会现实的感知性体验,那么,如果还要否定“自己的尺度”,我们就想象不到,社会学的发现还能从哪里产生?

正是因为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作家,是一位写出过好作品的重要作家,对于他的论评,就不能等同于一般年轻作家。如果是一般年轻作家,文本细读也许更能起到奖掖或鼓舞的作用;按照文学史、文学理论惯例梳理,也会达到历史化的效果,便于形成新经验;立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人性话题的探讨,也有利于建构基本的文学世界,从而构建文学多元化的氛围。可是,就王蒙这个特殊个体来说,这样的尺度显然远远不够,几乎太低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学习、崇拜、模仿,甚至给我们以文学启蒙的作家,理应有理由提出我们的感受。尽管王蒙先生的确没有义务为谁而写,但没有义务不等于就应该对我们这一代人正在遭遇、正在承担的社会问题,背过脸去。道德英雄主义和人格理想主义的指责,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重要的是当每一个人被自觉不自觉卷入改革深水区之时,像王蒙先生那样,现在还时不时需要站在前台传授经验的作家,良知的眼睛,恐怕不能闭上。如果是那样,那么,一直在后排就坐,甚至因始终在后排而听不清楚前台声音的大小作家,应当如何看待呢?弄不好,后排与前台就真成了壁垒森严的两重世界。

至于王蒙先生本人,我们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是二○○五年三月在鲁迅文学院的讲座上,王蒙先生具体讲了什么记不清楚了,但他开场白说的一句话倒留在脑子里了,“我这个年龄了,就是谦虚也进步不了多少了,所以我还不如骄傲。”紧接着是课间休息,许多学员堵在门口让王蒙先生签名,局面比较失控,听他从里屋送出一句话来,“要签名就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应该说这口气有点生硬,但学员们还是乖乖地照做了。第二次是在二○一一年十一月北京京西宾馆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的主席台上,他作为老作家给我们传授经验的文章题目叫《说给青春同行》,主题说的是要与青年作家竞赛,写出让青年人喜爱的作品。第三次是在二○一三年八月的北戴河中国作家协会疗养院的院子。有一天室内闷热难忍,我们在核桃树下纳凉,王蒙先生吃完午饭,款款地走过来了。眼见他穿着大花短裤,大镜框茶色眼镜,昂头向上,目视正前方,但看不出嘴唇在动。据说这是他每年这个时候经过核桃树到对面作协高级干部疗养院时的情形。几位同伴欣喜距离大师如此之近,遂凑上去与王蒙先生握手、致敬。他的样子、表情与迎面走来时没什么变化,但确实扎扎实实地分别与人握了手。我们还远远听见王蒙先生对每一个挤上前的作家说着相同的话,“好好好,你的作品很好,我看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现出了极致的耐心。合影、简短道别,然后转身,圆口黑布鞋衬托下步履仿佛格外轻盈,双臂摆动也自然,径直走向了对面那个被绿色覆盖着的目的地。

我们很欣慰王蒙先生身板如此硬朗、精神如此矍铄、口齿如此利索、记忆力如此好。这样的老人,我们深信他仍然能写出好作品来,唯愿他能心想事成。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牛学智,宁夏社科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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