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浪漫主义的毛桃
2015-04-30成向阳
成向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zhēn)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经·周南·桃夭》
1
桃树天生与浪漫有关。她是脚踩厚土的中国先民向着天空,向着绚烂与甜蜜,伸展出去的浪漫梦想。
当我们情不自禁地张大口唇,舌尖上扬,说出“桃”,其实便是说出一个与浪漫有关的事物。比如,桃花,桃花岛,桃花源,桃花扇,桃花雪。
此刻,我情不自禁地让想象逸出,想起了在那部如空似幻的电影《东邪西毒》里,刘嘉玲饰演的那个洁白而梦般的女子,便叫桃花。在青春时代的观影过去多年之后,我仍记得,她在密林深处波光粼粼的池水中,在毛皮绚烂的枣红马背上,跷着美丽的小腿,与好看的足踝。
很多勇武的男子因思念她而盲了双目。梁朝伟饰演的盲武士,在被刀剑封喉鲜血如注惊散飞鸟的一刹那,双眼最后的一幕光明里升起的便是这个美如桃花的女子。
很多深情的男子因痴迷她而流浪一生。梁家辉饰演的黄药师,一生一世,天涯漂泊,从荒漠到大海,只为追寻这个叫桃花的女子。
而后来,便有一个岛,叫桃花岛。一个大海深处植满桃树的岛,只为一个忆念中的女子而创造,并使之进入存在。
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涛声按玉箫。这一片无限深蓝中灼灼的粉红,曾是多少男人青春年少时的梦想。
而当我们从电影回到自然,回到时光的四季更替里,我们会发现人与桃花的更多隐秘。
比如,当冬天的雪久恋不去,洋洋洒洒飞在早春二月,便会有晨起洒扫的少女,隔着窗棂,吐出那句“哦,桃花雪。”
比如,少女们,是在等待桃花一年年开放的日子里迎来她们拔节的青春。等到桃花开到最好的日子,少女们也便迎来了自己盛装出嫁的好日子。
出嫁是女子生命里的第一次绽放。
春日里的桃花明如闪电。而如果你问桃花为什么这样红,我会告诉你,那是因为每一朵桃花下面,都寄托着一个鲜活、玲珑、娇媚、洁净的少女。所谓“桃花得气美人中”,你看,在诗经时代,在周南的大地上,在春天的阳光下,在桃林掩映的郭外村边,桃花与人面,在深情对望中找到了她们浓艳的彼此。
桃花,是浪漫的桃树开出来的心事。
桃花,是春天寄给人世的第一封情书。
桃花浪漫,热烈,缤纷,充满热辣的挑逗与粉红的诱惑。每一对有情人,在春天,都在阅读着桃花的来信。他与她深知,桃花春讯,是对甜蜜爱情的期许与幸福人生的召唤。
当我们仰望,桃花不言,幸福盛开。
2
“夭夭”,是一个婀娜而性感的词语。当我们在文字的河流里打捞它最初的身影,我们会发现这个古老的词唯美的象形。无论是在夏商的甲骨上,在两周的青铜鼎镬上,还是在后世的篆文简牍中,“夭”,都像极了一个摆荡两只长袖、曲折美丽的脑袋,以轻盈娇媚的身姿婀娜起舞的少女。当最初的造字者在浮想联翩的惊叹中用精简的笔法“画”出这个形体,当他的目光又从少女的身体转移到广阔自然的植物身上,他发现了“夭夭”的少女与那些春日里幼嫩、艳丽、娇好的草木们的相似性,于是,他给予所有青春时节里一切茂盛而明艳之物一个赞美之词“夭夭”。
尤其是面对那一棵一棵蔓延成林、浪漫生长的桃树,诗人的赞美,从丹田至舌下,脱口而出——“桃之夭夭”。
而“灼灼”,是一个滚烫而明亮的词。当我们同样沿着文字的河岸进入远古的日常风景,我们首先看到的会是炽烈的火光,是通红的炙烤,是冶炼时的鲜明与盛旺,是一切使凝视的目光因过度的明亮与美盛而幸福地“受伤”的事物。
当桃花开得过于热烈,过于明媚,过于滚烫,惊愕的诗人只能用尽所有赞美的温度,给出一个烈火般的描绘——“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一幅既热烈,又美好,更带有浓郁梦色的写生,是如梦初醒的诗人给青春的画像,而他之所以要用如此美艳的色彩从梦里托出这一场景,之所以一开口就让自己的赞美进入无法遏止的高潮,是因为,他要借助这集春日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桃树与桃花,给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挚爱的人,以整整一生的祝福。
我们读诗的眼睛,就这样被诗人的赞美从一棵浪漫的桃树和它火红的花朵身上,迁延至那个待嫁的女子。用尽所有的想象,我逡巡的目光得以回到上古的周南城郭,越过鳞次栉比的屋檐,穿窗入户,和阳光一起照耀在闺房里的这个少女脸上。
她圆润的脸孔,她水波潋滟的双目,她翕然如兰的鼻息,她刚刚噙过口脂而鲜红的双唇,都是如此甜蜜而诱人。她坐在晨光里,如沐如浴。阳光从她一侧的窗外投进来,照耀着她白皙的脸颊,那细腻的皮肤此刻因殷切的期待、因淡淡的羞涩而微红。
有轻轻的尘埃在阳光中飘,飘过裳,飘过衣,飘过少女的肩与脖颈,引导我们的视线落在少女脸面那一层细淡的绒毛上。这来自生命、来自青春,象征少女至为洁净的绒毛啊,此刻幸福地在晨光中随一呼一吸而翕张。
这少女,是生命之树上刚刚结出的一颗毛桃啊,洁净、丰润、甜美,多肉多汁,符合一切男子青春的臆想。
这样的一颗饱含着孕育之核的毛桃,将给予生命多么丰厚的馈赠啊,将给予拥有者多么美妙的未来。这上天赐予的厚礼,经受得起人世间所有真诚的祝福。
而能够给予一个出嫁少女最真实、最善意、最美丽的祝福,莫过于祝她完成对新生命的延续,祝她给予她将要“归去”的室家以充实而绵延不绝的希望。
没有任何虚幻不实的奢望,我们的上古先民对一个出嫁女子的祝福,就这样富有实用主义的单纯。如果你不信,那就让我们再次回到文字的河岸,在字词的流变中捕捉这祝福的真意。
“归”真是一个复杂多姿、意味无限的汉字啊。如果我们让眼光越过简化字的粗鄙,回返它甲骨文尤其是金文的原姿,我们便会惊愕地发现,一个身姿婀娜、躬身曲背的少女,走在她生命里的半条小路上,而她的手里,执着的是一柄洒扫尘埃的扫帚。透过古老文字里的“归”,我们看到的是,在婚姻的路径上,那个执巾持帚、洒扫庭除的人,她来了!
“归”,不是别的,正是那个从桃花深处嫁来的少女啊。从这一个“归”字,我们便可以看到上古的少女,是出于桃花,而落于尘埃,她一生的命运,便是从花蕊中来到灰烬中去,日日拂拭那尘灰,时时清理那污浊,使岁月干净,清爽,归于澄明。
那送她“于归”人,究竟又给了她怎样的祝福呢?
“宜其室家”,是一个意味深长又含糊其辞的祝福语,是一幅因经过模糊化处理而散发着朦胧气息的赞美诗。若想清楚个中深意,我们还是得让文字本身说话,说出它的来路与意义。
“宜”是一个因化了妆而显得既落落大方又秀气无比的汉字。但若说起本源,却多少使人愕然。说到底,这个字源于上古时代的生殖崇拜,因为在刀耕火种的艰难时代,人类存活的最大意义便是生殖繁衍,使自己的族类永世长存。所以先民无一例外地将象征生殖能力的雄性生殖器列为神物,并为之“画”出一个高度象形的文字——“且”。一切与“且”相关的汉字大多与生殖相关。而“宜”,如果你看它的甲骨文、金文,会发现是将一块鲜活的“肉”放置在“且”下,或者说,是“且”在“肉”中,直到篆文,才为它化了简妆,但仍然充满了屋宇内不言自明的意义。有人说“宜”,是把“肉”放在“且”下以祭祀祖宗,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其实所谓婚姻,所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不过是面向祖宗的祭奠与宣告,是对生殖的承诺与祷告。
从此,“宜其室家”作为一句祝福语,也便有了它切实而厚重的意义。可以看作是亲人沉甸甸的祝福,也可以视作临行前的开导与启蒙。更可以当成邻人与路人由衷的艳羡与赞美——这个毛桃一样洁净、丰润、娇媚的少女,一定能使她归去的室家子孙兴旺,香火永续吧。一定能使她的子孙像丰厚的蟠桃那般硕大而结实,一定能使她的后代像丛生的桃叶那般密密麻麻、生机勃勃。所谓“有蕡其实”,所谓“其叶蓁蓁”。
一句简单而朦胧的“宜其室家”,说尽了一个世界对一个少女的托付,说尽了一个少女出嫁以及此后生命的价值。但如果我们能够再把目光延伸得更远一些,从古代家居模式的角度去观照“室家”,也许会把这个少女出嫁时的内心感受——喜悦看得更加清晰。
那么究竟何为“室家”? 简单讲,古之家庭建筑,一般坐南朝北,前面的一间大厅称为“堂”,堂后面的一间正寝叫“室”,室的东西的两间叫“房”。室乃一家之主的正妻所居,而妻妾只能住房。从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什么叫正室,什么叫偏房。古人说:“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而女子出嫁,有夫为家。你看,“家”,其实便是房檐底下一公猪!女子结婚,有房子,有公猪(丈夫),这便称为家。男子娶妻,称为有室。“室”,房下有至,至,止也,停止,休憩之意。从字形上看,“室”乃房下有一个酒杯一样的器皿,皿中有食,故引申特指妻子。
这个从桃花深处走出来并迤逦归去的女子,是带着家族的嘱托与祝福,前去夫家做正室的,而不是像那个时代已经出现并数不胜数的媵妾那样,是去做偏房里的牺牲品。
她因此充满喜悦,以及“宜其室家”的人生梦想。
3
请原谅,我无法讲出一个虚构的故事,来罗列一个诗经时代周南大地上少女的新婚场景,更无法将这个桃花下的少女出嫁栽种到一个具体而微的幸福事件里。我只能让古老的文字本身说话,告诉你这出嫁的少女心中,为什么拥有满满当当的幸福,以及祝福的她的人又对她的幸福人生寄托了怎样的内容。
我只能说,就像一朵一朵的桃花是属于整片桃林那样,这场被热烈祝福与期待的婚姻是属于所有周南少女的浪漫事件。
《周南·桃夭》是新娘之歌,是唱给所有新娘的祝福,洋溢一派喜气与言说不尽的浪漫梦想。
《桃夭》同时是象征主义之诗。用桃、桃花、桃子、桃叶来象征美丽的少女,这是中国气派,中国特色。西方人可能会想到用百合,用玫瑰,但中国人,用桃。也只有中国人和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文化圈,才会给自己美丽的女子,一棵桃树,一片桃花。从这个意义上讲,《桃夭》开创了中国人用桃花指代美人的美学传统,从此之后,才有了桃花与人面的互映互证。
所有洁净、美丽、生命力沛然的女子,都是一朵桃花,都是桃花上结出的那颗浪漫主义的毛桃。
这里面其实隐含着东方人,尤其是我们中国年轻男子对女子的一切想象在里面。丰满多肉,甜而多汁,干净,茂密,肥厚,一切奔实用主义的路径而去。
浪漫主义想象中的实用主义,在桃花,在女子,其实是辩证统一的,毫不矛盾。
月上有桂,地上有桃。
我们中国人其实就活在两棵树的神话与现实里。如果说质坚皮薄、馥郁芬芳的桂树是属于广寒宫里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嫦娥仙子的神话,是一个无法触碰的七彩梦幻,那么婀娜多姿、美而不言的桃树,便完全是属于卑微而火热的人间的,是属于那些洁净而鲜活的少女的,就像活跃在《周南·桃夭》里盛装待嫁的处子,她的鲜艳、妖娆、丰厚与甜蜜,都泛着活生生的现实感与烟火气。
桃树,桃花,以及毛桃一般浪漫的女子,以及女子背后广阔而博大的幸福感,深深根扎在中国人内心的梦幻里,但那枝叶花果,却是伸展、开放、盘结在现实人间的。
但你若问为什么是桃花,而不是梨花,杏花,或者牡丹?为什么是桃夭,而不是梨夭,杏夭?
这似乎是无解的。我只能说,桃花便是春华初茂,便是青春本身,也只能是桃花,才配得上那稍纵即逝的花火般的青春。
是的,桃花是开在人心里的一块幸福而甜蜜的忧伤,就像爱情在青春的房子里,投下明亮的光,与幽暗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