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望
2015-04-30俞胜
俞胜
文人有梦,晋人陶渊明于《桃花源记》中描写的景色,如种子一般,深深怀在心里。
你看那美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这个夏天,我们逃似的离开了被雾霾和喧嚣笼罩的北京,去一个被别人描绘成桃源的地方。
从杭州萧山机场一路往西,是宫洞山脉的余脉,座座青翠欲滴的山迎面扑来,山色是青翠的,弥漫着南方的氤氲,而空气中,四处漂来青草和绿树的芳香,我们很兴奋,感叹“湖山信是东南美”,没有一点旅途劳顿的感觉。
浙南山多,车穿过一个隧道就像进入了另一方天地,一路不知穿过多少方天地,末了,又穿过一个长达十公里叫“西周岭”的隧道,终于眼前一亮:景宁到了。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当时的感觉,真的和陶渊明如此相像。过洞,只见碧蓝碧蓝的天空下面,青山环抱着一座精致的小城。仿佛真的进入了一个现代的世外桃源。
的确是世外桃源。
“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我看见街上行走的男人,大多穿着麻纺的衣服,靛蓝染就的,前襟扣着一排麻丝做的盘扣,如果不是领口和袖口饰有畲族彩带的图案,仅凭衣着,你疑心自己是否走进了唐朝;女人头戴凤凰银饰,斜开襟的上衣,自然也是麻纺的,领颊处绣着淡雅的花。此地建筑也与别处不同,以蓝黑色调为主,房顶呈金字状,葱茏的绿树间露出黑色的屋瓦,古朴而清雅。尤其是流淌进县城的那条叫鹤溪的河,河上静静卧着的重檐翘角的木拱廊桥,直把人带进久远的如梦似幻的年代。
畲族——这是一个刀耕火种的民族,她起源于潮州凤凰山,辗转迁移到这片土地生息,千百年来不知孕育了多少神奇的文化。
在郑坑乡,我们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上刀山、下火海”。喧天的锣鼓声中,一位皮肤黝黑、四十岁左右,极瘦的男子。他头戴着兽冠,身披着红裙,像古代的巫师一样围着竖立的刀梯且歌且舞,舞步极简,是游步舞,左旋三圈右旋三圈。而刀梯呢,通天的梯子上,一路上去,架着数十把锋利的砍刀,刀口是朝上的,露着寒光,三层楼的刀梯顶端有几面小旗,被风扯着。突然,鼓点密集起来,牛角号更是呜呜有声,只见汉子赤裸着双脚,开始上刀梯,我几乎不敢目视,深怕那雪亮的刀刃,杀进他细细的脚掌,但他却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在我装作拍摄观众的时候,已经蹭蹭地爬上了“刀山”的顶端……啊!不可思议的男人。
接着是“下火海”,七月吧,正是热浪翻滚的季节,人站在晒场,阳光都无处可躲,偏偏晒场的中央燃起了一大堆炭火,那炭火表面已经露白了,是灰黑的,里面却依旧熊熊如炉,热力往上,炭灰便随着风飘往天上,四周的人见此,都屏了气,我猜不出人赤脚怎么可能在这炽热的炭上行走?
但畲人却敢,七八个畲汉子戴着兽冠,穿着红裙,赤着脚在那堆耀眼的炭火上来回穿梭,直把我们这些闯入世外桃源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据说,畲族人“上刀山、下火海”带有一种宗教性质,为的是庆祝一年丰收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意思。
景宁是浙江的绿肺,一年有三百六十天空气质量为优。从北方来,我最喜欢这里秀美的山川和那纤尘不染的天空。“山上多栽杉与松,绿荫叠叠复重重。游人行向林间过,时觉山前雨意浓。”清人金磷叟的诗句道出了这里的“绿”与别处的不同。金磷叟的另一首山居诗也写得清丽脱俗:“首夏清和雨乍晴,山妆浓艳水流清。脱巾闲坐林边石,好鸟时闻三两声。”你看了这山,再读了这诗句,直想生活进大山深处,住进畲家的“寮”里,做个与世无争的散人。
然而,生活在郑坑乡犁壁际村的小蓝却想走出大山的深处,他说从郑坑乡政府所在地到他的家,山路还得走两个小时,交通的不便让他苦恼万分,他决定改变人生的命运,打算先去本省的义乌打工,看看外面的世界。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当年的我也是一个乡下娃。那时候,我不知道留恋蓝天白云,不知道留恋小桥流水,不知道留恋古槐翠竹,我只向往都市的世界。我许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奔向都市,为了在都市里有个家,为了做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当所有的这些都已经实现后,蓦然回首,小时候的蓝天白云、小桥流水、古槐翠竹又在对我发出深情的召唤。于是我把每次离开北京,都称作是一次逃离。人生的戏剧上演了,难道说我的戏剧已经经历了高潮?小蓝还年轻,他的人生大戏才经历开场的仪式。也许终有一天,他也会像我一样,仍然会留恋这里的风声和蝉鸣。
说说景宁的大均吧,这是一座三面临水的文化古镇,史上,大均出了不少秀才、举人、进士,如今古镇还是那个古镇:大树参天,古朴安宁,只是多了畲族婚嫁的表演,当然,以前是有的,只是真实的不可能天天看到,于是有了表演。
我和同行一位兄弟受邀作为“赤郎”参加婚礼。起初我理解,“赤郎”大概就是“伴郎”的意思,等真正当上了,才知道不一样。迎亲的途中,“新郎”和“娘舅”喜滋滋地闲走,我们两位“赤郎”却成了挑夫,挑着一担聘礼去闯一道道难关。这是一个喜爱山歌和饮酒的民族,婚礼的难关也由对歌或罚酒组成。由于既无美妙的歌喉,又无敏捷的才思,我们两位“赤郎”只好接受罚酒闯关。这一程,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才助“新郎”抱得美人归。
体验了民族别样的风情,愈发让我们感觉到这是个世外桃源。
景宁位于浙南大山的深处,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高速公路未修通前,这里的交通非常闭塞。1929年,也是一个夏天,有个当时上海同济大学教授叫史图博的德国人,从上海坐船到温州,从温州经云和到这里,一路过来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到了景宁,史图博就在蓝村长的那所房子里住了六天。他学生李化民来到这里搜集查证,忠实详尽地记录当时畲民的生活起居,撰写了“献给浙江的民族学”——《浙江景宁县敕木山畲民调查记》一书。
我没有看到这本书,但我来到了敕木山,来到了当年史图博住过的房子。房子还在,木结构的房子傍山而建,山泉流到厨房里,顺着木楼梯走到二层的尽头,木墙木窗木地板的一间就是史图博住过的。
关于《浙江景宁县敕木山畲民调查记》这本书的意义,据邀请我们来的畲族作家山哈先生说,这本书对景宁畲民的民族渊源、服饰饮食、农耕生产、体质特征、民族性格、婚丧风俗、图腾祭祀、宗教生活、语言民谣等都作了详尽记述,并留下当时十分珍贵的照片,是研究畲民族的重要文献。
望着简陋的居所,高高的山居,我心里感叹,一个德国人,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来到这偏僻的山村?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天,从敕木山上蓝村长家往下走的情景:蜿蜒的青石小径,路旁是清澈的溪流,就像好客的主人舍不得我们离开似的,一路缠绵着跟我们来到村口,注入村口的河中,河底是光洁的鹅卵石,水缓缓地在石上流,像你的柔情轻轻拂过我的心头。石径旁的梯田里,早稻已经收割了,留下一片片黄灿灿的稻茬,而不远处,古老的水车在转动,廊桥静卧在碧波之上……
回望蓝村长的家,只见一朵洁白的云盘桓在山巅,离山那么近,疑心如果自己站到山顶,挥挥手就能带走一片云彩。
山哈兄是位勇于担当的作家,他以弘扬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为己任,常常离开他生活的城市——杭州,来到这里潜心创作系列畲族题材作品。创作之余,在他的努力下,当地在敕木山上修建了一个作家创作基地。我们在这座宅子里一边清谈,一边品着禅心佛语的惠明茶,一边听着山风飒飒、溪流潺潺、蝉鸣阵阵……不少人竟起了要在这里终老此生的念头。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