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里哀遭遇译制腔
2015-04-30吴涵娴
吴涵娴
小丑鼻尖上的一抹白灰,贵族先生腿上的一条紧身袜,淑女们鬓边的一朵玫瑰,还有教士头上的一顶深黑色斗篷,估计便是许多观众对莫里哀喜剧的印象了。然而,就在这个秋天,关于“太阳王”路易十四时期的戏剧印象全都变换了一个模样——《太太学堂》里的哭笑众生衣着考究、作风老派,以三件套的西装、膝长的短裙,还有一口深沉又动情的译制片腔调,站在了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舞台上。当莫里哀遭遇译制腔,真是意外得令人期待呢。
这场巧遇并不是偶然。今年恰逢中法建交50周年,将莫里哀和上海话剧的际会移植到1964年,正是法国导演Vincent Colin的匠心所在。舞台被设计成60年代的法国摄影棚,几片简单朴素的隔音板,两个来回走动的工人,一支时常出现的老话筒,既在演出样式上增添了些许诙谐活泼的色彩,又打破了古典主义刻意营造的舞台幻觉,就连浓浓的译制片腔调都似乎有了顺理成章的出处。更有意思的是,打着酒红色领结的阿诺夫瞧起来很像法国老牌影星雅克·塔蒂,而通身天蓝色连衣裙的阿涅丝则有几分凯瑟琳·德纳芙的影子。滑稽而不油滑,可笑却不低俗。不过,在这摄影棚里,到底是谁在扮演谁呢?戏仿或者致敬?不,这不只是导演的一个小玩笑,它也许还是一个预先埋下的钩子——因为《太太学堂》的全部故事都要从“身份的秘密”开始说起。
以今日的眼光看来,构思的奇巧依然是《太太学堂》的最精妙之处。年轻的贺拉斯一心念着和美丽的姑娘阿涅丝私奔,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把隐秘的爱情计划向阿涅丝的主人阿诺夫和盘托出。之后阿诺夫的棋先一着,贺拉斯的步步受挫,甚至连结局的柳暗花明,都源于莫里哀对“身份的秘密”的反复利用。强烈的戏剧性和热闹的剧场性自然也都由此而生。几个类似事件的多次重复更是将阿诺夫这个既失常又失位的滑稽人物嘲讽得狼狈不堪。而关于摄影棚的设定,更是让上海观众连连笑叹:一个42岁的男人妄图娶一个17岁的姑娘为妻,还荒唐地认为选择幼稚又愚笨的女人方是保障丈夫名誉的唯一方法,也只有电影里的人才会这般拎不清吧!
可是,观众们常说“戏如人生”,却总忘记后面还有“人生如戏”四个字。
并不是只有剧中人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太学堂》在最奇巧的构思之外,还拥有最恒久的意义——对两性关系的深刻洞察。意图豢养爱情的男人最终被爱情征服,守护名誉的念头抛诸脑后,宁愿和他人共享爱人的情意;而不知人事的女孩拥有了爱情这个强大的导师,美目流转间私相授予,于一夕之间对情爱无师自通。这是睿智的莫里哀指着阿诺夫愁苦的面容,告诉我们的道理:谁都不要自以为聪明绝顶,更加不要妄图掌控情感。人类的心,可永远比想象中的复杂,而又自由得多。
当然,这在舞台上都显出久违的、珍贵的轻松。观众看不到咄咄逼人的指责,听不见声势浩大的批判,更见不到被轻鄙的“女才子们”的埋怨和愤恨,只能看到阿诺夫面无人色,不知所措,十足的可恨却又十足的可怜。而当那舞台上的男主角匍匐在地,行将崩溃时,导演却和遥远时空里的莫里哀相视一笑,这是他们的默契,也是讽刺的智慧:“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最尖锐,也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的了。把恶习变成笑柄,对恶习就是最大的打击。责备两句,人容易受下去,可是人受不了揶揄。人宁可做恶人,也不要做滑稽人。”只是滑稽的人们,可曾知道自己的鼻尖已经抹上了白点儿?
不过,当莫里哀遭遇译制腔,也并非全无遗憾。当观众安静阅读《太太学堂》时,都将赞叹这是一部多么有趣的文本,莫里哀将大段大段的对白写得妙趣横生,堪称箴言宝典。可惜到了舞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如珠妙语,有的被导演删除了,有的被演员弱化了,从字正腔圆的译制腔里溜出来,都只余下了一半的神采。而导演的解释却是:如今的观众已经失去了17世纪的耐心,不得不对原著做出删减。但从眼下看来,防止观众昏昏欲睡的办法,并不在于对古典文本的剪裁上,而是在于对舞台节奏的把握和演员的引导上。也许,莫里哀遭遇东方文化,或者莫里哀遭遇译制腔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恒久地保留对经典剧作的信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