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1946年，我调到延安军委作战局工作，与彭老总有过一面之交。但直到1954年6月，我调到彭老总办公室工作，任分管军事的秘书，才开始真正接触彭老总。虽然我在彭老总办公室工作的时间不长，1957年下半年即离开，到军事学院学习，但三年多的朝夕相处，使我了解了彭老总作为军事家以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如有机会读书。或可成为经济学博士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出版《毛泽东年谱》时，组织了一个审读会，邀请我参加，因为我对解放战争这一段历史比较熟。去了以后，我看到《毛泽东年谱》下卷第283、284页编进了一个材料——1948年2月，彭老总率领西北野战军从陕北南下关中，在延川住了两天。他派秘书调查街上的小商小贩。根据调查结果，2月14日，他给中央发了个电报，说现在延川经济很萧条，纳税商户只有13家，且没有一家雇人的，都是小本经营，卖枣子、馒头、针线、火柴、土布、棉布之类。一年实际上总共只能收到9石细粮的税。彭老总建议，停征营业税一年至两年，以便恢复战前市场，活跃经济。

毛泽东看到这个建议后，非常重视，明确指出：“各地对于工商业的税收政策的内容及其结果如何，完全没有或很少向中央作报告。”“据所知的远不完全的材料看来，极端危险的带有破坏性的既不符合于正确的经济观点，也不符合于正确的财政观点的冒险主义的税收政策是存在着的。这种冒险主义的政策必须加以纠正。望各中央局、中央分局认真检查一次对工商业的税收政策，以其结果报告中央。”当时，解放区人口1.6亿，县以上城市482座，其中包括东北的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和河北的石家庄。可以说，毛泽东接受彭老总的建议，活跃了城乡经济，使1.6亿人得到了好处。

彭老总是一方军事主官，地方工作原不在他管的范围之内。但他始终非常关心地方经济。他常说，军事仅是手段，最终目的还是要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我跟他出差，无论到哪儿，他都非常关心当地的经济，注意调查研究，特别是农民和工人的收入。

由此，我又想起了1959年彭老总在庐山会议上写给毛泽东的信。这件事的过程和后果，现在是众所周知了。如果当时毛泽东和党中央接受了彭老总的意见，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两件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彭老总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是负责军事的。他的夫人浦安修说，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呢？彭老总说：我是政治局委员，我看到了不能不说。彭老总不仅关心经济，也非常懂经济。《彭德怀传》中专门有一章叫“大将理财”。我举几个事例，具体说明一下：

1937年12月，彭老总从抗日前线返回延安开会，途经临汾南下，见汾河两岸农民争售粮棉，棉花每斤八九分钱，一元钱足可购得12斤新棉，粮价比棉价还要贱。随行的人都说，山西真不错呀，东西又多又便宜。彭老总却说，山西固然比陕北富庶，但粮棉如此之贱，却是反常现象。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意在速战速决，政府军对支持华北并无信心，群众对战争又没有经验，注意力都不在物资上，倒是我们应抓住这个机会。从风陵渡换车到西安，彭老总马上给朱德、任弼时、毛泽东报告了这一情况，准备从八路军经费中挤出10余万元收购粮棉。其后，他又嘱咐部队在用兵之际，要注意收集粮食储藏于山地，以备持久。

旅途、行军，是彭老总思考问题、计划行动、调查研究的好时机。他从不放弃机会亲自打听当年收成的好坏，群众负担的轻重，物价的高低，以至货币比值，流通等情况。可能是长期军事生活形成的习惯，他一生不喜欢用笔记本，他的口袋里没有干部通常不离的小本子，但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计划设想、各种情况数字。在研究工作的时候，在向干部作报告的时候，他常能脱口列举，其精确程度，常常令专管财经工作的干部吃惊。我觉得，如果彭老总如果有机会受教育的话，或可以成为一个经济学博士。

曾为《小二黑结婚》写评语

彭老总一贯主张学术自由，他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抗日战争时期，著名山药蛋派农民作家赵树理写了一个小说《小二黑结婚》，但出版却是一波三折。先是地方领导看了以后不敢批准出版，说小说里农村基层干部形象不好。后来，小说被送到华北局宣传部，华北局宣传部多数人也认为不好，只有部长认为还可以，部长将它推荐给了彭老总的夫人浦安修。浦安修是做妇女工作的，主张婚姻自主，她在看了《小二黑结婚》以后，觉得还可以，又拿给彭总看。彭老总一看，说没有什么问题嘛！农村中个别干部工作作风不好，这也是事实！

但尽管如此，华北局宣传部对出版《小二黑结婚》仍然小心翼翼，部长还特意请彭老总给它写了个评语，说要印在书的扉页上，彭老总欣然同意了。书出版以后，还是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认为这部小说写得很好，另一种意见是觉得它歪曲了我们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华北局宣传部部长又向彭德怀建议在《新华日报》写篇文章，正面宣传一下《小二黑结婚》。但这一次彭德怀没有同意，他说：“这种事情，应该让群众看去，争论去，我们不要管。”

行事审慎，咬文嚼字

彭老总一辈子没怎么上过学，但是文字功底很深，在一生当中写下了大量的军事著作，包括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搬离中南海，住到京郊挂甲屯，仍写了大量的东西。从彭老总著作的字里行间，我们也能感受到彭老总做事的细致、审慎。

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值班，《人民日报》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一篇社论要请彭老总审定。后来，彭老总问我有没有看他改动的地方，我说只是粗粗看了一遍。他说：“你注意到没有，原稿中有一句话‘全国人民要动员起来，为解放台湾而奋斗’。这句话非常不妥，动员令只有全国人大通过才能发，怎么能这样随便发呢？我把这句话改成了‘全国人民要一致努力，为解放台湾而奋斗’。”

1958年成都会议以后，彭老总去了一趟贵州。遵义市委请他给烈士纪念碑写一个碑文，他就写了一首诗《忆长征》。这首诗的原稿后来丢了，现在已找不到了，非常可惜，彭老总的草书写得不错，相当有特点。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陪同彭老总到贵州的办公室主任王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首，1996年《解放军报》刊登了这首诗。这首诗既不是旧诗，也不是新诗，兼有旧诗和新诗的形态，虽然不是那么押韵，但每一个字都非常讲究。我举前面四句作为例子说明一下。第一句是“八一炮响我军前身”。彭老总没有写“八一炮响我军创始”，为什么呢？因为八一南昌起义打的还是国民党左派的旗号，没有正式打出共产党的旗号，用“前身”这个词就更准确一些。第二句是“秋收起义革命工农”。指的是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正式打出了中国共产党的旗号。第三句“两路会合组成红军”，指的是朱德、毛泽东分别率领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余部在井冈山会师，用词非常精确。第四句是“井冈割据各地响应”。彭老总虽然没有讲八一南昌起义是“我军创始”，但他对八一南昌起义评价极高。他说，十个元帅，除了徐向前、罗荣桓和他三个外，七个元帅都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此外，像粟裕、陈赓等一批具有深厚军事素养的人，也都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彭老总还说，光是农民起义的队伍，还是有它的局限性，必须和懂军事专业的军官结合起来，才能真正发挥力量。因此朱德带领这么一批具有较高军事素养的八一南昌起义余部到井冈山，和毛泽东会师，在历史上的贡献是不能小看的。

始终不忘本，爱兵如子

彭老总出身贫苦，从一名普通士兵成长为元帅。他身居高位以后，始终不忘这个“本”。我认为，这是他作为当代中国杰出人物最重要的特点之一。这个特点具体表现在很多方面，包括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关心普通群众的生产、生活，关爱士兵等等，甚至很多人说他爱骂人、训人，也有这个因素在内。

我到彭老总办公室工作以后，也常常看见彭老总和警卫员下棋。一开始他们都还非常平和，规矩很严，约法三章，可是最后往往相互悔棋，下着下着就吵起来了。浦安修说，你们吵什么吵？吵得我想看书都看不下去了。元帅和士兵为下棋吵架，很有趣。

彭老总作为军事统帅，非常关爱士兵的生命。1957年3月，我随他到杭州视察一个国防工程施工现场，一个副师长向他汇报说施工过程当中有工伤事故。他一听就火了，说工伤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关爱士兵无论如何要摆在第一位，—个士兵从小孩子长到20多岁不容易，家里付出了多大心血！要是你们的孩子在这儿施工出了事故，你们会怎么样？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至于彭老总的脾气，现在一般人都说他爱骂人、爱训人，这个我也有体会。他骂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理性的，他考虑必须要那样。比如《彭德怀自述》里写抗日战争时期，他在西安痛骂了国民党军官何绍南一顿，因为何绍南干了很多坏事，杀人、冒充八路军破坏纪律。挨了这顿骂以后，何绍南就再也不敢到陕甘宁边区惹事了。他这次发火是有理性考虑的。他对很多高级干部很严厉，训人也是有考虑的。另一种情况是脱口而出，感情冲动。《张爱萍传》上提到二占遵义时，张爱萍趴在河边小丘上观察敌情，这时第三军团参谋长邓萍来了，也趴在那儿观察敌情。不料，一颗流弹飞来，邓萍中弹牺牲了。那个时候，天还没黑，而当时只有天黑了才能抬下遗体。张爱萍就爬回来，给彭老总打电话，刚说了一句“邓参谋长”，就听见彭老总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猪娘养的，统统给我到前面死光算了！”原来，已经有人向彭老总报告了这一消息。邓萍是黄埔军校毕业的，经地方党组织介绍，到彭老总团里工作。彭老总入党，邓萍还参加了仪式。平江起义之后，邓萍当了几天军长，后来就给彭老总当参谋长。彭老总和邓萍感情非常深厚。所以邓萍的死，对彭老总的精神打击非常大，他控制不住情绪。平时，彭老总常嘱咐手下，到前方去是必要的，但是不要老往前面跑；指挥官不怕死是应当的，但是也要考虑自己的位置。这次彭老总发脾气就完全是感情冲动所致。

张宁据《百年潮》王亚志/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