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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滨声90叟的快乐生活

2015-04-29张宁

北广人物 2015年36期

我告诉他:有人说您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才子”。

他就说:作家都喜欢用夸张。爱说些让人爱听的溢美之词。不能当真。

我说:您这么多才多艺。现在这样的人可是不多了!

他就说:艺多不压身,我是样样不行样样通。

我说:您是公认的名票儿。

他就说:那也无足挂齿。说到底也就是个玩儿。于社会并无大益。

我说:您是老北京通。

他就说:我不过是比别人多活了些年岁,经过的事儿多了一点而已……

四月的一天,一位朋友在聊天时和我说,过几天她要去看李滨声老师,因为滨老马上就要过90岁生日了。

“李滨声老师?是以前经常在日晚报上发表漫画和戏剧人物速写的画家吗?”我问。

“对,就是他。”朋友说。

“那方便带我一起去吗?”我自告奋勇说。

“当然可以了。其实,跟你说这个事儿,就是想叫你一起去呢。我想你应该写写滨老。”

“那,他身体还好吧?”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以前采访过一些年龄比较大的老人,很多85岁以上的老人,头脑就已经很不清晰了,他们经常会答非所问,何况滨老马上就要90岁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朋友也是多年干媒体的,自然清楚我想问的是什么,“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滨老现在住在昌平的一个老年公寓里,身体不是一般的好,头脑也非常清楚,甚至还能画画……”

初见李滨声:平易近人,快乐得像小孩儿

五月三日,按照事先的约定,朋友一早开车来接我去见滨老,同行的还有几个年轻人,由于是在五一小长假期间,路堵得一塌糊涂,30来公里的路,竟然开了两个半小时。

滨老住的老年公寓坐落在温榆河畔的一片别墅区内。这个老年公寓的占地面积很大,院内绿草如茵,还有假山、溪水、凉亭、葡萄架……

朋友将车停在一栋很气派的大楼前,说:“滨老就住在这上面。”

进入楼内,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楼里的大厅、电梯间、楼道、窗户……哪儿都大,而且打扫得十分干净,楼里还有活动室、餐厅和小卖部,如果不是楼道的两侧都安有扶手,我都以为我是走进了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楼。

滨老住在一个带有厨房、卫生间的里外大套间里,套内面积应该不少于50平方米。和我采访过的所有大知识分子一样,房间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了。

看得出来,朋友和滨老是忘年交。我是第一次见滨老,只觉得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完全看不出一点龙钟之态。“怎么才来?路上不好走吧,快进来坐!”滨老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定之后,又说:“我就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滨老,我们这次来,一是想提前给您庆祝90大寿,二是也想好好地采访一下您。这几位都是媒体的朋友。”朋友开门见山。

“采访我?我有什么好采访的,还是随便聊会儿吧。你们要是觉得有的可写的你们就写,要是觉得没的可写,也别勉强。不过,可有一样,千万别说我是什么大漫画家,我就是一个画小人儿的。”滨老说。

画小人儿的?能不能不这么谦虚啊!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您是谁呀,你是李滨声啊!估计40岁往上的北京人没有不知道您是个著名漫画家的吧。

我正这么想着,一抬头突然看到在滨老的座位后面,有个半人高的架子,上面铺着一块红绸布,红布上压着一副扑克牌,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看我将目光停在那上面,滨老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容:“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魔术道具。”

“魔术道具?您还喜欢变魔术?”我说。

“什么叫还喜欢呀?滨老可是一个有专业水准的魔术高手!与有‘中国魔王’之称的傅腾龙傅老先生是好朋友。”朋友明显对我的孤陋寡闻有点生气,在一旁插话道。

“就你话多,”滨老点指一笑,道,“人家傅先生可是魔术大家,我就是喜欢。要不,我先给你们表演个魔术吧?有啥话,咱们待会儿再说。”说着,滨老就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小纸盒。打开,里面有两只骰子,盒儿的大小刚好和两只骰子并排放在一起的大小一样,骰子放进去后,不论怎么摇晃,也不会出现翻滚的情况。滨老将纸盒儿里的骰子倒出来,拿在手里给我们展示了一圈,意思是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纸盒儿和两只普通的骰子,他没有在上面做任何手脚。随后,他便把纸盒儿和骰子一起交给一个在座的年轻女孩儿手里,说:“你把这两只骰子背着我放到盒儿中,盖上盖儿,再把它交给我,我能用耳朵听出这两只骰子朝上一面的点数。”女孩儿照做了,又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了一番,确认从外面是无法看到盒中的骰子的,这才将纸盒交回到滨老手中。

五六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滨老。只见滨老从从容容地将纸盒儿拿起,放在耳边,然后便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很努力在听的样子,大约10秒钟后,滨老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听出来了,这两个骰子朝上的一面,—个是五点,一个是六点。”纸盒儿打开,正是一个五点、—个六点。

“猜对了!猜对了!”“您还真能听得出来呀!”“您是怎么听的?”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片大呼小叫声。“怎么听的?用耳朵听的呗。”滨老一脸的自得。这让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大意是中国人绝大多数在说到自己的专业时,都会表现得十分谦虚,而一说到自己的业余爱好,就总是不允许别人说不好。以当下之事观之,诚不我欺也。

随后,滨老又给我们变了几个纸牌魔术,把我们都唬得一愣一愣的,滨老则在一旁捂嘴偷笑,快乐得像个孩子……

变过魔术,滨老又主动提出要给我们每人画张像。说实话我真有点怕滨老累着,以致后面的采访无法进行,毕竟是90岁高龄的老人了。而滨老却是兴致高涨,一个劲儿地说:“没事,没事,先玩儿一会儿再说……”小小少年,爱画画,更爱京剧

李滨声,1925年5月8日出生在哈尔滨。“‘滨声’其实就是‘滨生’,生在哈尔滨之谓也。”滨老又解释说,“我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我起的,但为什么不是‘出生’的‘生’而是‘声音’的‘声’呢?因为母亲在给我起完名后,又觉得叫‘滨生’的人一定很多,遂又根据《滕王阁序》中的那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将‘生’字改成了‘声’字。”滨老的母亲曾当过小学教员,教音乐、体育、美术和手工,虽然是“小四门”,但也足见李母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才女。

说到小时候的事,滨老说:“其实我很小就离开了哈尔滨,因为我父母都有工作,照顾我一个孩子已经很勉强了,后来又有了妹妹,他们只好把我送到了在沈阳的我外祖父家(滨老的外祖父名叫翁恩裕,曾做过北洋政府的国会议员,当时翁老先生刚刚脱离政坛,返回原籍)。我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沈阳上的。”

“那您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画画的?”我问。

“大约五六岁吧。最早,我是从一本刊物上看到了丰子恺画的一幅国画:一个和尚正在河边洗碗,引来了水里的小鱼,上面还有一行字,‘斋罢闲洗钵,可以喂游鱼’,我就是因为看到了丰先生的这幅画,喜欢上这种线条明快、富于闲情野趣,并带有漫画味道的中国画的,于是,也学着画了起来。不过,画画还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京剧。”

“您不是在沈阳长大的吗,怎么会喜欢上京剧呢?”

“应该是受‘舅妈’的影响,其实她并非是我真的舅妈,而是我小舅的奶妈。我这个小舅只比我大五岁,当时已经上小学了。可能是因为她干活比较勤快吧,我外祖父就没叫她走,还把她从北京带到了沈阳。正好我去了,她又负责照顾我。她是个京剧迷,经常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哼上两段京戏。她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和我小舅一样,都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我小舅和他儿子也都没事儿爱唱上几句,我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一些。

“一天,在院门口,可能我玩儿高兴了,突然就来了一嗓子‘孤王酒醉桃花宫……’就这一嗓子,居然把住在我外祖父家隔壁的一对中年夫妇给唱了出来,这二位也是京剧迷,当他们发现刚才那一嗓子竟然是出自一个黄口小儿之口时,不由得都愣住了,再又听我唱了几句之后,更是一连声地夸我天赋异禀,还说过两天他们家要搞个堂会,尚有《三娘教子》中去倚哥的演员还未找到,而我不就是现成儿的吗。小孩子听到夸奖,又想着能穿上戏服上台表演,自是十二万分的高兴。尽管后来我并没有得到这个穿上戏服登台的机会,但却从此迷上了京剧。一开始是整天守着留声机听,没过多久,便不满足只在留声机前听了,终日吵着要去戏园子里看戏。于是,我外祖父就让人在沈阳大舞台订了一个包厢。从那以后,我每天吃过晚饭之后,就会屁颠儿屁颠儿地催着‘舅妈’带我到大舞台去听戏……”说到这里,滨老轻叹了一声,“唉,这一晃都80来年了……”

滨老还告诉我们说,他最初喜欢的是花脸,因为喜欢花脸,也喜欢上了画脸谱,继而又喜欢上了舞台人物速写。14岁时,他得到了沈阳名票范绍先的青睐,随后正式加入了沈阳有名的协和票房,并以“李浴非”之名,开始票演。而此时他的最爱,也由花脸改为了文武小生。当时,协和票房有五个唱得好的年轻人,被称为“协和五小”,他便是其中之一。

激情50年代,工作、生活两得意

“那您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呢?”我问。

“我是1946年来的北京,此前,我已从‘国民高等学校’毕业,在一家银行工作了两年。当时,伪满洲国的兵役法规定男子年满19周岁,只要体检合格,就得去服三年兵役。我到了19岁时,外祖父不想我去当兵,就花钱买通了征兵人员,将我改成了‘勤劳俸仕’一年,即在一个战备工厂做义工一年,结果还未到期,日本人就投降了。而我也不想再回银行工作,还想继续读书,就来了北京,并很顺利地就考取了中国大学政治系的插班生。

“1949年,我从中大毕业后,又上了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因为我会画两笔,所以就被分在了华大三部的美术科,进了华大这就算是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同年9月,我被分配到北京市委文艺工作委员会美术组,任美术干事。当时,文委的头等大事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开国大典做各种准备。我一到组里,就被派到天安门广场,为往天安门城楼上悬挂毛主席像做辅助工作。这个工作是我争取来的,工作内容虽然很简单,也就是帮着拉个线和到远处帮着看个效果什么的。但我真心觉得这是一个光荣的任务!”滨老说。

开国大典结束之后,滨老被调到北京人民美术工作室,任创作员;1952年,又被调到了《北京日报》社,任美术编辑,负责版面美化,偶尔也给新闻稿配个插图什么的。

当时,各大报刊上的配图,似乎只有以抨击帝国主义侵略为内容的“时事漫画”,滨老就想,是不是也可以通过漫画的形式,来反映人民内部矛盾呢?这时,他看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反映的是—个打击报复揭发检举人的情况。于是,他就画了这样一幅漫画:一个人手持信件,正要往“读者来信”的信箱里投递,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一顶硕大的帽子,一下子就把举报人给扣住了,帽子上赫然写着“无组织无纪律”。

“《扣帽子》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这给我很大的鼓励。”滨老说。随后,他又相继创作了《鸣谢》、《我的大金星怎么又漏水了》、《喧宾夺主》、《满不在乎》、《三星铅笔》、《丫环带路》和《夜行的故事》等反映人民内部矛盾的漫画。其中,《喧宾夺主》和《三星铅笔》分别获得首届全国青年美展的一、二等奖;《丫环带路》获得了全国漫画展的佳作奖;相声大师侯宝林和郭启儒合说的相声《夜行记》,也是根据他的漫画《夜行的故事》改编的。

尽管工作很忙,但李滨声始终没有放下京剧。早在中大读书时,他就是学生剧社的骨干。1948年,中大的学生剧社在长安大戏院办过一个戏曲专场,李滨声粉墨登场,在《白门楼》中演吕布,得到了许多大行家的称赞。正是这次演出使他在北京票友圈中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工作以后,他对京剧的热爱更胜从前,他几乎将所有的节假日,都用在了看戏和演戏上。

这个时期的李滨声,风华正茂,可谓工作、生活两得意。1957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时,年方32岁的他,还以北京市人大代表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

滨老还给我们讲了他那时候干过的两件小事,通过两件小事,我们不难看出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有多滋润。一是,他为了票戏,还特地给自己置了一身漂亮的行头;二是,“1956年,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开业那天,在一楼大厅里摆了十几辆自行车,第一辆就是我买的,116块!”滨老笑称,当时能拥有一辆自行车,那可是“富裕的象征”,而现在的他,却是属于“无车一族”,只能是在老年公寓门口“偶尔蹭坐一下豪车”了。

“惊寒”岁月,失去很多也收获很多

滨老的“惊寒”岁月,是从1957年下半年开始的。在参加完那一年的“五一”庆祝活动以后,一个在当时很有名的理论刊物就瞄上了他,不仅派专车拉他去赴宴,还郑重其事地向他约稿。

没过几天,李滨声就画好了一幅名叫《没嘴的人》的漫画,准备投给该刊物。画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捧着奖状,眉毛、眼眼、鼻子、耳朵都有,唯独没有嘴巴。同事们看了都说好,社里的领导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决定先在报纸上发表。

可是让滨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幅漫画刚一发表出来,就被那家理论刊物斥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无言论自由”的“大毒草”。

事有凑巧,当时《北京日报》社的一位工友向组织交代了自己的小偷小摸问题,他说他因为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很紧张,曾几次向李滨声借钱,次数一多,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借了,可家庭经济状况并无改观,就头脑一热,偷了人家的钱。结果,他这一交代不要紧,李滨声借钱给他的行为就成了“培养小偷”,被迫在部门会上做出深刻的检查。

不久,李滨声的好友王复羊又被划为了右派,他的未婚妻崔振国不仅没有离他而去,反而果断地跟他结了婚,然后两人就一同去青海“扎根”了。李滨声有感于崔女士对爱情的忠贞,就画了一幅画相赠,还在画上题了首诗:“昔有奇女子,当年自主婚。毅然嫁右派,随夫去充军。”因为这首“歪诗”,李滨声又受到大会小会的批判。嫁给右派,还“毅然”,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来看待此事?明明是“下放”,怎么在你这里就变成了“充军”?李滨声开始分辩道:这是唐诗,不是我的发明。“多数人都信以为真了,斗争也有所缓和。不料突然有人质疑:唐朝就有‘右派’这个词吗?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这样,李滨声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京郊农场劳动改造。“工作没了不说,戏更唱不了了。只可惜我的那身行头,刚穿着唱过一次《罗成叫关》,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送到寄卖行低价贱卖了……”

从此,滨老由一个脑力劳动者变成—个体力劳动者。他不仅会了种地、赶牲口、管理果树、凿山开石、打眼放炮……还练就了一身“相当于五级架子工”的本领。

一天,他在地里干活时,不小心锄掉了一棵菜苗。这要是被人看见了,那就不得了,轻则要写检查,重则要被开批斗会。他看四周没人,就迅速用锄头刨了个坑,把菜苗埋了。可惜这个场景还是被人看到了。破坏生产,还企图销赃灭迹,当晚就被开了批斗会。

批斗会上,一位知名作家还朗读了他写的一首诗:“啊——摩滨声是右派的酵母他在哪里,哪里就要发酵/不把李滨声斗倒斗臭/就要影响大家改造/啊!”

这种事,在生活在当下的人们眼里,可能荒诞不经,甚至十分滑稽可笑,但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境下,绝对是可以置人于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邓拓、田家英、老舍、杨朔、罗广斌、傅雷、翦伯赞、吴晗、上官云珠、严凤英、言慧珠……多少大文人、大艺术家都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不堪凌辱,选择了以死抗争,甚至就连新中国的第—个世界冠军容国团,也是自杀而死的。所幸滨老是个非常乐观的人。作为“当事人”,22年的右派生涯非但没有击垮他的意志,反而让他的心态变得更加平和、更加豁达。他说:“巴尔扎克有句名言,叫‘苦难是艺术的老师’,我曾经是生活的不幸者,但我又是艺术的幸运儿。因为我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收获了很多。可以说,正是那段岁月改变了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不懂稼穑的过去。”

多年以后,滨老又和那位写诗批判他的作家在一个追悼会上不期而遇了。那位作家一看到他,就向他连声道歉。他却平静地说:“当年的事不用再提啦,你不批我,别人也会批我。”他还向那个作家透露了自己当时的一点活思想,就想这样的大批判能再多—些才好,因为“诗,毕竟文雅,而且不容易上纲上线,这在一定程度上,还冲淡了大批判的火力”。

滨老还说,当年只要一开会,他就会找个犄角旮旯,以背戏词儿的方式给自己减压,在不用出工的日子里,他还悄悄地拿起了画笔,凭记忆画了几百幅戏画。他说他至今仍能大段大段地背出许多老戏的戏词儿,和当年几乎天天都有批这批那的会要开,而他又总是“一开会就背戏词儿,有莫大之关系”。

滨老还跟说笑话似的给我们讲了当年发生在他身上的几件“趣事”:

一天晚上,农场组织他们看电视,看的是八大样板戏之一的《智取威虎山》。翌日展开讨论,他暗想,毕竟自己是懂戏的,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得好好表现一下,以示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造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于是,当轮到他发言时,他便就《智》最后一场杨子荣飞身跳上座山雕的宝座,一枪将—个匪徒打死的表演,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如果他说到这里,就此打住,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开始“掉书袋”,说这场戏的表演难度要比传统戏《界牌关》中的罗通跳上桌子的表演难度大很多,“因为在《智》剧中,杨子荣跳上的是椅子,椅子比桌子的面积小,又有靠背,跳上去的时候,必须准确地将两腿插进椅背的空当才成,稍有偏差,就会失败,甚至可能出危险……”

大家都觉得他不愧是专业人士,他自己也很得意。不料没过几天,他的这段点评就被说成是了“放毒”,理由是样板戏是从无到有,如果按照他的这个说法,杨子荣的这个动作就有抄袭之嫌了,这不等于说样板戏是“新瓶”装“旧酒”?随后,针对他这番言论的大字报就上了墙,批斗会一开就是半个月。

“而我也有绝的,这事儿一出来,我就去买了7张大字报纸写了一份认罪书,大标题是:李滨声恶毒攻击革命样板戏罪该万死!批判人的署名还是李滨声。管理组的同志及时发现,说我是‘捣乱!捣乱!再捣乱!’我则解释说:‘前面的李滨声是旧我,后边的李滨声是新我,我这是破新立旧,新我批判旧我。’

“还有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管教干部命我赶着头毛驴翻山越岭去一个村子驮葱秧。在回来的路上,由于毛驴驮的两筐葱秧重量不一样,难以保持平衡,走不起来。我只好用手托着重的一边,和毛驴一起借着月光,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等我赶着毛驴回到农场时,天都已经黑了,也过了管教干部给我定的时间。我跟管教干部解释了回来晚的原因,竟被扣上了一顶‘驴道主义’的帽子,不光要写检查,还开了我的批斗会。后来,我还刻了一方闲章,印文就是‘驴道人’。”

滨老说:“人类社会在进入现代文明阶段之后,变得越来越复杂,种种矛盾和问题堆积在我们的身边,迫使我们不得不辛苦地去应对。因此在生活中必须充满乐观的精神、勇敢的气魄和求知的欲望,唯其如此,才能促使自己不断走向新境界。如果没有养成这种乐观的心态,一旦碰到小小的挫折,就会垂头丧气、郁郁寡欢、忧心忡忡,那还怎么克服迎面而来的各种困难与压力。所以,乐观的心态是最重要的。”

老树发新芽,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1978年,拨乱反正,祖国迎来了春天,滨老也迎来了他的春天。先是恢复了工作,继而戴了22年的右派帽子也被摘去。此后,他又工作了10年。直到1987年离休。

在这10年当中,滨老的创作热情更胜于前,但画的多是些舞台人物速写和老北京风俗漫画。讽刺漫画虽然也画,但所占的比例明显偏少。我想这应该是20余年的右派生涯,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就如他说,自从返回工作岗位之后,他便在自己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讽刺漫画,是不是也是一种抽象的“论人非”呢?他还时常开玩笑说,自己“后半辈子的时间都花在玩上了”。

那他又都玩了点什么呢?首先当然是他爱了一生的京剧了。他曾与王世续(著名京剧教育家)、王金璐(著名京剧武生)和王和霖(著名京剧老生)一起最早在中央电视台开讲了旨在普及京剧知识的“梨园趣话”,而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年他与刘曾复(著名生理学家,清华大学教授)、欧阳中石(著名书法家、教育家)等名票一起演了很多场,将他喜欢的所有小生戏都演了一遍,甚至还登上了央视春晚舞台。

除了京剧,还有魔术、风筝、绕口令和老北京民俗。丁聪80大寿的时候,滨老前去道贺,在一张空白的红纸上,瞬间变出了“寿比南山”四个大字,近在咫尺的来宾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也没看出一丝破绽;2009年,世界魔术大会在北京举行,滨老还以代表的身份,登台表演了一套传统魔术,手法干净利索,赢得阵阵掌声。他还担任了中国风筝学会的副会长。首都博物馆要举办民俗展,找不到过去祭灶时用的竹编马,他就凭记忆用高粱秆亲手扎了两个竹编马送了过去;80多岁,还学会了使用电脑……

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市成立了“关心青少年教育协会”,他也加入了。他回忆说:“这个协会原来在‘青少年’三个字前面还有‘失足’两个字,后来,是在孙敬修的建议下,把那两个字给拿掉了。孙老是一个有大爱的人,是我最敬重的一位老者!一次,我们去一所监狱探望服刑人员,孙老一上台,就说:‘朋友们,孩子们,我们来看你们来了。’当时,台下就传出了哭声。他接着又说:‘你们原来都是好孩子、好青年,不慎害病了、跌跤了,有的病得还不轻,有的伤得还很重。现在你们住进了医院,这里有好多医生、护士,帮助你们治病。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我相信你们都会把病治好,重返社会……’”

此外,滨老还担任北京市政协第六、七、八届委员、常委,并被聘为北京市文史研究馆的馆员。

滨老在离休以后,反而比以前更忙了。在画画、票演和举办各种与京剧、民俗有关的各种讲座之余,还和李舒、朱文相合著了《叶盛兰与叶派小生艺术》一书;出版了自传《我的漫画生涯》和四卷本《李滨声画集》(分别为漫画卷、京剧卷、民俗卷和综艺卷);担任了中国首届票友大赛的评委;参与了老北京民俗画册《华梦遗珍——老北京360行绘本》的整理工作……

1994年7月,滨老被中国美术家协会漫画艺委会授予了“金猴奖”之“荣誉奖”,这是中国漫画家所能获得的最高奖,迄今只有37位漫画家获得过此奖。

1995年,滨老在举办个人画展的同时,又在北京人民剧场举办了“李滨声京剧专场”。那天,他先演了《春秋配》中的李春发,与他合作的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慧芳和孙玉祥;继而,他竟扎上大靠,演了《八大锤》中的陆文龙,那一招一式,令到场祝贺的王金璐、谭元寿、杜近芳这些名家都赞叹不已。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是70岁高龄的老人了。

2004年,导演林汝为准备把叶广芩的京味小说《采桑子》改编成电视剧,特聘滨老为民俗顾问。事后,林汝为还十分感慨地说:“李滨声这个顾问真是找对了,很多老北京的民俗,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比如过去旗人是怎么梳头的,书中没有具体描写,但拍电视剧不能想当然。滨老就在剧本上将过去旗人男人是怎么梳头的、女人是怎么梳头的写了个明明白白。如果当初我拍《四世同堂》时就认识李滨声,那作品质量肯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另值得一提的是,滨老还做过一件用他自己的话说“很有成就感”的事。1978年,在阜城门内大街路北妙应寺内的白塔迎来了一次大修,自称有“五级架子工”手艺的滨老也参加了这次大修。大修出土了一批珍贵文物,其中包括一件抗战文物。当年,一个名叫罗德俊的修塔工人,在“卢沟桥事变”时,将两张记录了日军侵华罪行的毛边纸藏在了白塔之中。因为诸多敏感的问题,这份珍贵的历史证词一直没能公开。为使其受到应有的重视并公之于众,滨老奔走呼吁了18年,终使这一证词重见天日。他说:“我生逢国家危难,受过日本人的屈辱,更见过许多中国人挨日本人的欺负,虽然我没有亲自上战场为国杀敌,但是我爱我的祖国,我反对战争。”让现在的人铭记历史,在滨老看来,是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

2005年,时值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滨老又委托他认识的政协委员提交议案,建议在北京佟麟阁路、赵登禹路、张自忠路等以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领的名字命名的道路边上,立上简介标志。他时常感叹:“现在没有多少人能讲清楚这些地方的来历了……”

住进老年公寓,90叟的快乐生活

年事渐高以后,滨老已不再彩唱,但是京剧却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与精力。在住进老年公寓时,他扔掉了很多东西,但有三样东西是他无法割舍的,一是画笔,一是练功用的锤和朔,一是一套变戏法的道具。

现在,滨老每天都是6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做一套保健操,然后吃早点,接下来,就开始忙活了:先拿毛笔写上一篇戏词,再背上一两首千家诗,然后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或推个云手,或走个圆场,或耍两个枪花,或舞几下大锤,或是唱上两嗓,有时还会亲自动手收拾收拾房间。如有人来访,他必会拉着客人变上几套戏法。生活快乐而充实。

滨老说:“这人啊,千万不能懒,特别是老年人,每天都得找点事做,人脑都是越用越活的。”站在90岁的年轮上,滨老对年轻人的期望就是“一定要‘惜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滨老还经常会把生活中,他认为好玩儿的事情,用漫画的形式记录下来。比如,有一天他早晨起来,感觉腰有点儿痛,正巧来了个朋友,见他如此状况,就说,我给你拔个罐吧。可是手头又没罐,于是朋友就找了一个普通的玻璃瓶,往里面倒了点酒精,准备给他拔上,不料竟失了手,一瓶底点着了的酒精全倒在了他的腰上,结果给他整了个二度烧伤。弄得他腰带也不能系了,走路都得提着裤子。后来,又有人给他用从一个破竹筐上拆下来的竹片做了腰圈,如此一来,倒是不用担心裤子再往腰上粘了,但总得端着呀——事后,他就以这次受伤为素材,创作了一幅漫画。渐渐的这类漫画,也够编成一个集子了。

不过,滨老也有他的苦恼——

现在的京剧没法说啦。演员多,观众少,而且只重尖子演员的培养,敲锣的、打鼓的、做衣服的都搁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现在的脸谱没法说啦。满大街都是,都泛滥成灾了,而且很多都是错的,而且还错得离谱,这不是对京剧脸谱艺术的发扬光大,而是糟蹋。

现在的漫画没法说啦。画漫画,特别是画讽刺漫画,要想一画胜千言,没有巧妙的构思不行。而巧妙的构思又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从生活中来,这就要求作者必须深入生活。有人说,我每天都在生活着呀,还用深入吗?是,你每天都在生活着,但你还要会总结、提炼、提高啊,凡此种种,都是要花时间的。而现在能画几笔的,都不愿意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了,都一窝蜂奔“卡通”去了,而且绝大部分的卡通作品,都是只重技巧,不重思想,也无幽默可言,尤其是在风格上缺少了中国味儿。

再有就是现在不少画家都热衷于参加笔会,现场作画。即兴创作偶尔也能出点东西,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多是耍两笔。记得上世纪50年代初,北京市文联有一个大众文艺创研会,老舍是主席。每周都有活动,老舍先生还为大家批阅习作,将好的文章推荐给报刊发表。有一回,我拿了几篇文章去请老舍先生指点,其中一篇我用了“管如飞”这么一个笔名。老舍不解,我解释说,“管如飞”就是运笔如飞的意思。老舍轻轻地打了一个响舌,说:“有一句老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叫慢工出巧活。”我听了,当时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画画这事其实和写文章一样,都需要经过认真的构思,才能下好每一笔。

现在的影视剧没法说啦。以老北京为背景的影视作品不少,为了突出“京味儿”,一些导演常让兔爷、风车和大糖葫芦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热闹倒是热闹了,但却犯了“拉郎配”的毛病。老北京的兔爷只有中秋节前四五天才有卖的,八月十五晚上,兔爷摊子就都收了,所以老北京有句民谚,叫“隔年的兔爷——老陈人”。而风车和大糖葫芦只有在正月里在厂甸的庙会上才有卖的,平时根本看不见。

再有,当下许多影视作品中的王公大臣,都爱把袖口挽起来,其实,在老北京挽袖口的都不是好人。我曾跟某个女演员说过,你在某某片中梳的那头,不是正派女人的头,旗袍也没有开那么大的衩的,可她就是不听呀,认为好看着呢……

还有就是,现在有些人人心不古,那年,一位年岁也不小的人来找我,说自己是某单位分管离退休人员的干部,想托我从出版社以比较低的折扣买300本我的《我的漫画生涯》,发给老干部。谈话间,此公还称素喜我的戏曲人物画,我一高兴,当即选了两幅送他。

几天之后,300册书拉到我家,只等那人来取,购书款还是我代垫的。不料此公却似人间蒸发,杳无黄鹤,打电话到那单位,那边称根本无此人,方知被骗。

有趣的是,后有一位老同志闻听此事,为了帮我“减负”,联系某单位买了42本。书送过去了,钱也回来了,可对方却要发票。可我当初买书时虽开了发票,却是300册的,而且发票也早找不着了;到底是幽默之人,滨老想出的办法还真绝:自己又去出版社买了42本书拉回来,开出发票给了购书单位……

文章写到这里,似可以结尾了。这时,我忽然在网上看到有篇前两年发在《天津日报》上的写滨老的文章,其中有段对话,颇能概括滨老的一生,我想不如就采用拿来主义,来为本文作结吧——

我告诉他:有人说您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才子”。

他就说:作家都喜欢用夸张,爱说些让人爱听的溢美之词,不能当真。

我说:您这么多才多艺,现在这样的人可是不多了!

他就说:艺多不压身,我是样样不行样样通。

我说:您是公认的名票儿。

他就说:那也无足挂齿,说到底也就是个玩儿,于社会并无大益。

我说:您是老北京通。

他就说:我不过是比别人多活了些年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