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老财长,难忘上海岁月
2015-04-29郑心仪
“侬(你)好,上海。” 美国前财长布卢门撒尔造访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时,笑着说起70多年前学会的上海话。
2月7日是布卢门撒尔第八次到上海的“寻根之旅”。二战期间,他以犹太难民身份在上海提篮桥犹太难民集聚区生活了8年,在镌刻13732位二战期间在沪避难犹太人姓名的“上海名单”墙前,布卢门撒尔踮起脚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布卢门撒尔是上海犹太难民中最知名的一位。1947年,他从上海去了美国,1977年当上卡特政府的财政部长。在回忆录《从流亡地到华盛顿》中,他写道:“在上海,我所看到和了解到的一切,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坐在办公桌前,还是身为美国总统的顾问,我从未忘记那些经历。”
“上海是世界上唯一接纳我们的地方”
1939年,13岁的布卢门撒尔随家人逃离纳粹统治下的德国。他清楚记得1938年11月9日,也就是所谓“水晶之夜”发生的一切:“许多犹太人的商店被砸毁,柏林最大的犹太会堂被火焰吞没,穿着纳粹制服的男孩在街道上追打犹太小孩,包括我。”他的父亲被抓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随后全家被告知必须在1个月内离开德国。
当时,所有国家包括美国都向犹太难民关闭了国门,“上海是世界上唯一愿意接纳我们的地方”。但那时上海的情况并不好。在日本占领区,“治安混乱,无法无天,充斥着穷人和难民。有些人病了,有些人死在街头。疾病、腐败和娼妓让人无法呼吸。”

起初,布卢门撒尔一家在靠近今天威海路的地方租了间房子,他的姐姐在一个英国家庭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临时工作,而他自己则在南京西路一所学校读书。但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事情开始变得糟糕。1942年,学业优异的布卢门撒尔不得不休学去工作。他在一家瑞士化工厂找到打扫实验室设备的工作,每周能获得1美元酬劳。他还帮面包房送面包,每天能有半条面包的酬劳。虽然饥饿,他仍舍不得把面包吃掉,总是把面包卖了,换回更多的粗糙食物。1943年,日军把1.8万名无国籍犹太人赶进了虹口区一个只有2平方公里的区域。虹口区舟山路59号成了布卢门撒尔的新家。那里,每个房间要住10个人,饥饿、肮脏和贫困,让活着变得格外困难。在那段艰辛岁月中,他的父母离了婚。
虽然生存艰难,布卢门撒尔却记住了那些闪烁人性光辉的瞬间。“当时,没有中国人直接住在我们的屋子里,但周围都是中国人的商铺。”他饶有兴致地回忆道,“今天人们不再需要买热水,只需打开水龙头。但那时,我们必须去街角的老虎灶买热水。我记得老虎灶的那个中国人总是很友好。”他常在老虎灶旁与黄包车夫聊天,学会了不少上海方言。
犹太难民纪念馆的斜对面就是提篮桥监狱。布卢门撒尔指着对面说:“你们可以想象,中国人与犹太人如何共同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二战结束前,美军曾轰炸上海的日军目标,有几枚炸弹误落进了犹太难民区,造成数十名犹太难民和中国居民死伤。当时,提篮桥监狱开放了庭院供临时救护,居民们不分国籍,纷纷投入到互救之中。“我第一次体会到邻里共同行动带来的好处,见识了人们在艰难岁月里齐心协力所创造的成就。”
1947年9月,布卢门撒尔怀揣着60美元,与姐姐一起登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这个被战争和苦难磨砺得坚忍而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发誓要出人头地。他说:“我有才能,读了很多书,可以很好地和别人交流。我想要做些事情获得认可,我知道我能把事情做好。”而“身为战争难民的那些岁月,为我后来的人生上了十分难得的一课”。
实现了美国梦
刚到美国时,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布卢门撒尔先后干过20多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给国家饼干公司开账单,每个星期的薪水是40美元。他干了3个月,每天和50个同事一起坐在一个大房间里算账。他找到了简化工作流程的办法,却没有被采纳,不得不继续依靠人工单调地重复计算。这让他对大型商业机构里的官僚主义和低效率深有体会。
在20多份工作中,布卢门撒尔最厌恶的是做蜡厂工人。“我把每个纸杯里灌满蜡,从午夜做到清晨8点。那些蜡非常烫,这份工作令人极度痛苦。但是有很多人已经在那里工作了20年。”
上海的经历让布卢门撒尔能够忍受,并乐观面对困难。他坚信自己能成就一番事业,并时刻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在上海的时候我已确信,我的一生将有怎样的成就基本上取决于我自己—虽然也要靠一些运气,但更重要的是不懈努力、勇往直前,而且我必须自己处处小心,别指望别人会保我周全。”他走进旧金山社区大学半工半读,随后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51年获商学士学位,最终在普林斯顿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并在该校执教。
布卢门撒尔的人生,每个10年都有一个跳跃。1957年,他离开校园,加盟一家大型跨国公司,并迅速被升为副总裁。1961年,肯尼迪就任总统。布卢门撒尔作为民主党人,受到华盛顿的召唤,出任负责经济的副助理国务卿,并在两年后出任关贸总协定谈判美方首席谈判官。在日内瓦,他以强硬的谈判风格著称,偶尔会被他的欧洲同事诟病为“有失外交风范”,但仍赢得了他们的尊重。此时,布卢门撒尔已经生动演绎了一个“美国梦”故事:来自上海的犹太难民,靠奋斗成为学术之星和商界名流,最终成为政界的风云人物。
1967年,布卢门撒尔重归商场,进入本迪克斯集团,并迅速当上了董事长。在他接手时,华尔街认为这个公司岌岌可危。但是5年后,该公司的营业额倍增。到了1976年,它更是被美国《邓氏评论》周刊选为美国管理得最好的5个公司之一。这一年,他的年收入达到47.3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数字。

1977年,布卢门撒尔的政治事业达到顶峰,担任卡特政府的财政部长。虽然收入降到原来的1/7,他却很满意。扫视着巨大的办公室,他笑着说:“对于一个从上海来的男孩来说,这不坏。”在财长的位子上,布卢门撒尔延续了一贯的“咄咄逼人的自信”。当他想要推动减税时,能把那些似乎不可能的事说得好像已经实现了一样,由此赢得支持。布卢门撒尔和基辛格都来自德国,因此他常被人拿来和基辛格做比较。但他并不觉得这是恭维。基辛格说话有明显的德国口音,而布卢门撒尔对自己的英语几乎没有口音极为自豪。
在担任财长的日子里,布卢门撒尔的生活严谨而规律。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一周去打两次网球,用餐时总是迅速把食物吃完,每晚享受威士忌和苏打水,并喜欢抽价格高达1.25美元一包的登喜路香烟,却从不跟别人分享。他的朋友说,这是出于疏忽而非吝啬,“他从未习惯自己有钱”。他对纳税也很慷慨:“因为我觉得,该付的钱就应该付清。”
“谢谢侬,上海”
离开上海的时候,布卢门撒尔曾发誓不再返回中国。但是时光改变了他的想法,给了他更多的感悟:“回想过去,看到有很多很好的东西,拯救了我们的生命。”少年时的经历不再是他前往中国的障碍,而是帮助他理解中国发展的桥梁。
1973年,布卢门撒尔获邀请成为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理事会主席,这个非政府组织以促进美中两国的交流和理解为目的。同年6月15日,他率领理事会代表团到访中国,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在布卢门撒尔担任卡特政府的财长期间,他毫不讳言上海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这对我在美国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深远影响,我可以把自己对中国的了解告诉美国,所以我才能为卡特总统提供关于中国的意见,这都基于我在上海待过。”
布卢门撒尔见证了中美建交的历史性事件,作为卡特总统的代表出席了美国驻华使馆的开馆仪式,与时任副总理邓小平举行会谈。更值得一提的是,1979年1月1日,中美两国正式建交,2月24日至3月4日,布卢门撒尔就偕夫人访华,是中美建交之后访问中国的第一个美国政府代表团。那次访问,布卢门撒尔草签了中美两国解冻资产的协议,解决了双方因朝鲜战争爆发而冻结的对方资产问题。在中美双边关系上,布卢门撒尔始终很乐观:“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关系。我们要适应对方,因为我们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上共存。”
在布卢门撒尔眼中,中国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从19世纪到21世纪,中国人经历了一个飞跃。尽管他多次到访中国,这里的发展速度仍令他惊叹。回首往事,他感慨道:“我怀疑过我是否在工作中做了正确的事,是否使用了正确的方式对待我身边亲近的人,是否用正确的方式度过了一生。但我尽可能地去做到最好,并且从不回头。我在上海学到的东西,影响着我整个人生。作为一个老人,我会说中国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