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存在的意义
2015-04-29伊甸
人类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是什么?是水和阳光。没有水和阳光,人类就无法生存。还有一样东西,也是人类不可缺少的,那就是——石头。如果没有石头,人类的进化、人类文明史的发展可能就是一句空话。石器的制作和利用,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前提和基础。因此可以说,石头和水、阳光一样,都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在人类的文化史上,石头甚至起着比水和阳光更重要的作用。
北塔对石头情有独钟,他在这部诗集的自序中说:“很多情况下,我看到石头,就像看到自己的肝胆,就有写诗的冲动。”他对石头的热爱毫不含糊、理直气壮。他的自序的题目就是《石头诗学的可能性初探》。他把学术融合进诗歌,或者说,他把他的石头诗歌刷上了学术的色彩。他把他的石头诗歌分为三辑,三辑的副题依次是:“石头作为造化之物”、“石头作为文化之物”、“石头作为自我之物”。三辑中的诗歌分别从造化、文化、自我的层面上去揭示石头所蕴含的精神和意义。这样的尝试独辟蹊径,别开生面,能够给读者带来各种启示,非常珍贵。
石头作为一种诗歌意象,比水和阳光有着更复杂更深邃的内涵。石头意味着坚定、坚硬、坚固,意味着沉重、沉着、沉稳,意味着宁静、安详、淡泊,意味着恒久忍耐、谦卑包容……同时,石头也意味着守旧、固执、冷漠、迂腐、遗忘、死亡……北塔的石头诗几乎囊括了石头的所有这些含义,甚至更丰富,更广阔。北塔在诗歌中写到的石头有:岩石、礁石、滚石、陨石、化石、石块、石子、石林、石人、石像、石狮、石塔、磨盘、墓碑、悬崖、岩、太阳石、压舱石……各种各样的石头,呈现出万般气象。
我从北塔的石头诗里首先感受到的,是石头身上所承载的命运的重量:必须承受的苦难、死亡,必须经历的沧桑、浮沉,别无选择的受伤、坠落、耻辱……他在《小恐龙之殇》中写道:“生和死都只需要/一块小小的石头/生在石头的后面/死在石头的里面//灾难/使你们相互抱得更紧/死亡/让你们彼此不再分离”。这样的命运不仅仅属于小恐龙,也是人类的宿命。小恐龙的一生在石头与石头之间,人的一生,也在石头和石头(真实的石头和象征的石头)之间。生和死,都无法由自己主宰,只有灾难,才会让蒙昧的小恐龙(包括蒙昧的人),觉悟到彼此抱在一起的意义。
北塔在《眼看着石头被拖进黑暗》中写道:“我的石头长出了根/扎在历史的耻辱里/让梦去解梦吧/谁也别想拔腿离开”。谁能逃脱历史压在自己身上的耻辱?我们只有承受,承受——承受这耻辱,承受这耻辱带来的疼痛。我们不逃离,我们任凭“这些石头/砸向我的胸口”。砸出的伤口里,要有鲜血在流……
我非常喜欢《陨石》这首诗。
凡做梦的,必将从梦里坠落,坠落时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还会擦伤别人的身体,最终把梦也烧个精光——这就是做梦的人不可抗拒的命运。我想北塔这首诗的意图是在揭示人类美梦背后的真相和必然的结局——人活着都喜欢做美梦(美梦有一个更有诱惑力的名称:“理想”),但梦必定会像陨石那样从空中坠落,并且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毁灭或者伤痛。美梦到底是死神的坐骑还是爱神的导盲犬?人类的命运告诉我们:美梦偶尔是爱神的导盲犬,最终必定是死神的坐骑。这首诗在揭示人类命运的严酷性时,选取了陨石这个客观对应物,作者以自己出色的想象力描绘了新奇、精致的意象:“从梦里坠落/擦伤了天空的肌肤/自己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一个问号拖得太久/变成了惊叹号”。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让人过目不忘。作者把自己对人生严酷性和复杂性的洞察和彻悟全都藏在画面背后,给读者的欣赏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白和余地。
在北塔的诗中,石头被赋予了各种可能的含义。他从以色列参加世界第三十二届诗人大会回来后写了组诗《拜苦路——致耶稣》,这组诗中那种自我审查、自我批判的精神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除了北岛的诗,中国诗歌中非常缺少一种自我审视、自我否定的勇气以及谦卑、忏悔的精神,但北塔的这组诗中,这种珍贵的精神复活了!(受其影响和启发,我也写了同题组诗《在苦路》,在这里顺便向北塔道个谢。)北塔在这组诗的其中一首《第14站""被埋葬及复活》中写到了石头:“会有闪电帮助你/劈开产岩,回到宇宙的子宫”。这里的石头——"岩,是一种被作者否定、批判乃至仇恨之物,它是恶、残暴、愚昧、黑暗、死亡……如此之类的象征。
在《雾灵散章》里,石头是冷漠、犹豫、顽固的象征:“你的微笑/像一股突然迸发的山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坚硬/将我的迟疑击成碎片”。在《蝙蝠洞》里,石头是一种顽固不变之物:“前进或后退,我们还要等/多久?难道要等到水滴穿/石头,石头都化为灰尘,/蝙蝠都成了石头里的标本?"”《火焰山》中的石头,有一种冷却了仍渴望燃烧,但又被别的石头和自身的石头的本质囚禁的尴尬命运:“冷却了/却还在燃烧/这火焰/比石头还重/但被石头囚禁着”。
在北塔的许多诗篇里,他借石头写出自己对人生的独特领悟:“骄傲的人/被荆棘和岩石锻造”(《骄傲的人》);“孩子浇花/我浇石头/我想让孩子相信/总有一天石头也会开花”(《浇石》);“然后,我全部的石头/都轻如鸿毛”(《泉州开元寺东塔感怀》)。北塔的诗,既是经验的,又是思想的,既是感性的,又充满启示。他诗歌中的每一块石头都在对我们开口说话,要求我们聆听并且思考。“经过石匠/无数个日夜的雕啊琢啊/它的野性和杀气/已经消泯在了石头里”,这块石头——这尊汉白玉狮子,它已失去狮子原本的野性和杀气,变得沉静和温情。这首诗的主题很有弹性,对这样的一只汉白玉狮子,读者在欣赏和理解时,既可以鄙弃这种沉静和温情,也可以热爱这种沉静和温情。一首好的诗歌,应该给读者留下自由理解的余地。现代诗歌的语言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歧义性、多义性、模糊性,它召唤读者的创造性介入,因而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在北塔更多的诗里,石头是作为一种可以被赞美的象征之物出现的,它或者神秘、智慧,或者坚定、有力。比如《玛尼堆》这首诗,“石头与石头/哪怕以最简单的方式/被堆在一起/就不再是石头”,玛尼堆是石头堆成的,但它成为玛尼堆后,已不再是石头,也不是石头的简单相加,它已成为与石头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事物,一种获得了神性的物体。再比如《太行山大峡谷》这首诗中,“让石头与石头碰撞/不仅要撞出火/还要撞出水”,这是怎样的石头啊!石头与石头在撞击中,就成了创造者,成了开天辟地的英雄。又如在《千泪泉》中,“石头抱着石头/抱得多么紧/抱出了树/抱出了水”,石头与石头只要互相紧紧拥抱,就会创造出石头之外的奇迹,创造出生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怪不得北塔忍不住要站出来,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大声赞美石头:“任何一块石头/都是神的子孙”。(《敖包》)。
北塔在自序中说:“写作,作为作家的命运,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写完一篇作品,似乎都是一项成就,如同把石头推上了山;但最终,石头会滚下山去,那些所谓的作品和成就,也会烟消云散。”“我的这部诗集也就是这么一块命运的石头,或者说,里面的每一首诗的写作,"都如同一次推石上山。”当代诗人王家新用诗歌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诗歌,我的地狱/我的贫困,我的远方的风声/我从来没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从山上滚下的巨石……”"(《诗歌——谨以此诗献给海子》)。诗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把诗歌这块石头不断地推上山去。北塔就是这样一个辛勤而又执着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