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间土坯房
2015-04-29涂维桐
涂维桐
那是间泥土孕育的房子。
黏土制成的土砖,泥土烧成的黛瓦,视野所及,步履所至,均是采自于土地的馈赠。或许这便是亘古以来无数农人的命运:倚仗土地而生,最终又归于黄土。
奶奶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间土坯房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半生的坚守见证一代人的衰老、死亡,一代人的生长、离去,一代人的疏远。她从来不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撑着墙壁,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动着脚,摸索着向前走去。她眼睛不大好,靠着手辨清方向,但她永远知道哪里要拐弯,哪里要抬脚,她甚至知道土墙上哪个裂口多长,哪个凹槽插着哪把镰刀。她充分信任脚下坚实的土地不会将她绊倒。而凹凸不平的土墙会不厌其烦地顺着她的手,将她引向她想去的地方。
我猜那土墙上一定有隐藏着的路标,又或许是由龟裂的缝隙组成隐晦的暗号,我试图去寻找它们,却触碰到那些土墙上藏着的泛黄时光。那一道裂缝里躲着一根穿了线的针,奶奶眼睛还好的时候,总坐在那儿缝着旧衣裳。那一处凹槽插着几把生锈的镰刀,早些年爷爷会站在那儿选一把前夜磨好的,拿在手里掂量。那面墙上的钉子,曾挂着父亲儿时的草帽……原来,墙上的记忆是奶奶心头的眼睛,用手触摸便能看清躲在记忆里未曾改变的土坯房,那里仍有满屋嬉笑的孩童,有暗黄灯光下简单的农家菜,即便闭上双眼,也能看到。
我长久地静立在土墙前,回想着这厚实土墙所见证的数十载年华,眼前幻化出奶奶的影像,她倚靠着门框,照旧坐在那青石门槛上,目光飘向屋外,再一次絮叨土坯房初建的时光。
那时奶奶还只是个小姑娘,先辈们召集家中健壮的男丁,在烈日下劳作。从山上挑来一担担泥土,从井中打出一桶桶清水,充满力量的双手一遍遍地搅、和、揉,用最原始的材料制作土块,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建成自己的家。在最炎热的正午支起凉棚,将被泥土包裹的双手洗净,抓起篮中女人们蒸好的白馍,目光总离不开那泥土做成的家。这时再来上一碗自酿的粮食酒,嘴里是散不了的醇,心里是化不开的甜。
农人的酒总是浓郁香醇的,土地给予他们足以果腹的粮食的同时,也不忘额外馈赠些佳酿犒赏辛勤耕耘的人。奶奶也曾酿过一坛酒,就埋在院内厚实的黄土地下。饱满的谷粒在陶罐内慢慢发酵,或许不久后开坛,它将是另一番诱人模样。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等待着开坛时嗅一嗅那浓醇的酒香,等待着听一听那酒与青花瓷碰撞的声音。奶奶也在等待着,她仍旧坐在那块青石板上遥望着远方,虽然她看不到远方。
只是土坯房已厌倦了长久的等待,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消失于尘埃。我还来不及哀悼,我还惦记着院内深埋的酒,怕是再也见不到这阳光。
新刷的白墙很好,再也不会掉落些黄色的土粒,新铺的瓷砖很好,再也不会留下泥泞的脚印,新修的院子很好,可以乘凉看夜色。只可惜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拐角,再也找不到那些时光的暗号。原来,土坯房不在,记忆也会一并被抹掉。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记忆的角落里会出现一间老旧的土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