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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活久见

2015-04-29周满珍

女性天地 2015年12期
关键词:屠龙记武当山武当

周满珍

从《倚天屠龙记》到《刺客聂隐娘》,武当山被影视剧点染太多,不管主角如何变幻,扮演的总是一部叫“武侠”的电影,看多了,现实和戏剧,傻傻分不清楚。好在每过若干时候,趣味转至新方面,我与武当,总若初见。

第一次谋划去武当山,应是1993年五一假期。借去丹江口同学家串门,一圆武当梦。学生时代最受欢迎的穷游大法,是吃住在同学家,可省下不少银子。对我们这些在金庸武侠里泡大的一代,武当派有着至高重要的地位。临行前,将《倚天屠龙记》复习一遍。如今想来,我自小已带边缘心态,读金庸小说,偏爱的是盖世英雄成长路上,萍水相逢的小人物,再怎么颓唐卑微,心狠手辣,只用自己的态度行走江湖,或为知己死,或为情伤,结局各得其所,纪晓芙殷素素是也。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小人物的一生,金庸能萦人至此,是写出了其中的心旷神怡,心甘情愿。

金庸写功夫要言不繁,对山川风物,却惜墨如金,武当风貌在第二回《武当山顶松柏长》几笔带过:“这日午后,(张君宝)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那时候车程缓慢,我却对旅程全无记忆,可见内心之雀跃,一颗芳心全涌武当金顶霄汉。在同学家安顿下来,准备第二天登山的行囊时,却被告知:武当去不成了,上山的一个路段,刚发生过泥石流,为安全起见,下次再找机会去。整个人如同突然被浇了一桶冰水,同学妈妈优良的烹饪手艺也不能拯救我的极度失落,成了我在旅行中最早经受的挫折教育。元末《倚天屠龙记》时代,从丹江口到武当需大半日脚程,其时只需两小时。革命建设年代,为建设丹江口水库,部分武当古建筑群亦被无情地牺牲。吹过来的风里,都闻得到武当的气息,却只能客随主便,我与武当,终究缘悭一面。

江湖少年老,旅行日久,临门失路只道是寻常。去岳阳未游君山,往无锡未谒灵山大佛,置身佛罗伦萨,连进圣马可教堂观瞻的时间都不给你,遗憾是苦,却学会了不执不怨,权当为下次留个念想。

很多年后得知,那次夭折的武当之旅并非路况,而是极其微末的理由,我总算明白简·奥斯汀为什么会在书简信件里,多次提及旅伴相得的重要性。梁实秋亦云:“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客厅里的好朋友不见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侣。”诚哉前辈箴言,旅行中找不到理想的伴侣时,我宁愿孤身走天涯路,至少还可独享枯寂的趣味。

但我没想到,我与武当这一失约便是8年,第一次抵达武当已是2001年参加《今古传奇》杂志武侠版的笔会。2001还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杂志动辄发行数十万,这次笔会请来了温瑞安,黄易亦在他们下届的邀请名单里,全国一大拨写武侠和奇幻的好手来袭,井底之蛙如我,大多数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却在网络上聚集了极高的人气。好些作家原本有极好的工作,写着写着便辞职了,这对循规蹈矩的金牛座而言,真是职场震撼教育。我们一路从武汉到宜昌再到十堰武当,欢歌笑语,文艺青年风骚起来,亦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正形。

不记得那个时候武当是否已开设缆车,为了渐次领略武当峰岩兀立、涧水深流的美妙,我和一群欲重走昔年俠客路的武侠小说写手,从古神道步行上山。一开始游人如促如织,很难体会到天下第一仙山的化境。爬一会儿,便选个亭台歇脚,从紫金城到一天门二天门,四野空濛,回首十堰,烟火城中,恍若隔世。抬头武当金顶隐隐在望,大伙齐声欢呼,选了一处红色的山门,拗各路侠客造型留恋,美其名曰武当论剑。

如同所有的道观庙宇,武当各处宫观亦是大红大黄大金错彩,不吝展示新立门户的簇新。杂志社还特别延请道观内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给我们讲解、演示武当武术的沿革和绝活,奇怪的是,白袍仙音满耳满眼,我并没有生出想象中应有的肃穆、飞升之感。倒是同行的武侠小说写手,无视世俗的成功标准,为喜欢而写作,令我激赏不已。有位当代徐霞客,过段时间便换个城市生活,他以古人的方式行走,小说人物般的际遇,完全可以当游记读。其时,他刚从青岛搬迁至杭州,计划下一站到武汉。不几年,听《今古传奇》的编辑说,他住在老舍在武汉时最爱的云架桥,现已改名叫粮道街,选址眼光果然佳良,粮道街是了解武汉的佳地,清静中不乏世俗的美感。就近还有湖北中医学院,他得空便去寻经问穴,不亦快哉。

这一次武当行,简直是武侠功夫史教育,读金庸小说时一些幽昧未明的地方,经他们一指点,豁然开朗。谁都不是天生的小说家,仅他们开列的金庸写小说熟读的史料、杂记、方志诸种,就让我从此怕做作家梦。

第二次去武当,是因为焦恩俊、李若彤主演的电视剧《武当》,这部以张三丰为原型的电视剧,现在看来戏说痕迹深厚,制作粗糙,当年却被市场看好,甚至拍出了续集。因为拍剧,对游客略有管制,我总算领略了“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的武当清寂之美。但剧组只给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紫竹林还没赏完,返程的电话已经追过来了。

2008年张纪中版《倚天屠龙记》在武当山开机,遵循张氏大鸣大放的宣传套路,全国娱记云集武当山,我当时在一家周刊当主编,也去凑了个热闹。两位主演邓超、安以轩,麾下已有不少粉丝教众,那大概是我娱记生涯最后一次亲历粉丝的巨大热情。尖叫,哭喊,狂奔,视旁人于无物,略一走神,想起令孤冲初上黑木崖,东方不败的教众亦如斯疯狂。

静观不语,像暗恋一样美好的追星时代结束了。

我第三次上武当,行色匆匆,总觉得和武当生出万分隔膜,像和老友聊天,还没到重点便完结。直到有一回采访写《张居正》的大作家熊召致(其时还未获茅盾文学奖)。写作、经商均获得巨大成功的熊召政,著名的生活方式是遇庙烧香,落地打球(高尔夫),早年的《闲人诗稿》,写武当山的古体诗便有10篇。想摒弃繁杂俗务时,便上武当山“扫尘”,修篁森森,绿荫遍地,坐立其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我听得神驰意荡,留下诸多念想。

9月看侯孝贤的电影《刺客聂隐娘》,拂晓中的武当山门,一身黑衣的隐娘疾回道观复命,微曦中,红墙与墨色远山相映,往昔倚着绝壁天乙真庆宫石殿的墙,在晨色中只见些许红色的暗影,疾步劲走的隐娘,起来施扫的白衣道姑,随便乱入哪一段金庸小说,便有十足的戏感。原来,武当姿容最盛的时候在清晨。

所谓文学电影,和山川一样,滋养的是灵魂,触情便会生情。突然想起我的偶像,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忆炉峰,携朋唤友去炉峰绝顶看夕阳,突然其中一人兴之所致,提议赏完月再回去。明知炉峰时有虎豺出没,“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命有定数,此时此刻,把月赏完才是人生大事。宋明世家子弟是真的会享乐,我辈日子荒疏粗鄙,偶尔也需要金句大师梭罗的“自然之音”来振奋精神,武当山上的云杉、铁杉和松树,也的确没有使我失望。

趁寒露来临前,我投宿在武当南岩风景区一家粗朴的客栈,薄被潮郁,难以将息。我虽贪恋武当的风月和层峦,号称是享乐主义门徒的人,还是没有勇气像道教信徒那样,去紫宵宫十方堂挂单修行,在布衣粗食中,参透人生的复杂与淳厚。是夜无月,一大清早,我便去了电影中隐娘和道姑诀别的南岩,无需等云等风,山谷中云雾升腾,寂寞飘荡无主。岩上悬松如绿云轻荡,云杉、铁杉在晨光中露了个暗影,一林寒露,站久了,感觉人都要被那变幻莫测的云雾吸进去。(电影《卧虎藏龙》里,章子怡演的玉娇龙便在此纵身一跃入林海。)等到鸟语声渐歇,清扫落叶的声音次第响起,观中弟子开始晨课了吧。我在脑海里把武当所有的大侠都默了默,胸中顿时涌上万古诗意,天地广大,世上若真有平行空间,我这个可有可无的点,也算穿越武当千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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