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作家的西安城市书写及其文化心理分析
2015-04-29刘宁
刘宁
内容提要民国作家对近现代西安半个世纪的文学书写,记载了这座千年古都坎坷的现代化历程。从清末民初新式学堂、文化书局、报刊媒介的问世,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胜迹废墟的呈现,陪都时期的街市景观、新城市空间的展现,以及抗战后期凋敝街市景观的描写,以文学视域,结合相关历史文献一起来考量近现代西安的都市景观和文化空间,不仅廓清了长期以来西安不为人所知的近现代身影,更重要的是,勾勒出了20世纪上半叶西安城市文化生活的风貌,也揭示了作家复杂的文化心理嬗变历程。
关键词西安城市景观民国作家文化心理
〔中图分类号〕I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2-0079-07
从晚清末年至1949年是中国社会经历重大历史变革的重要时期,也是西安由传统向现代都市转型的关键阶段,这段历史距离我们较近,可绝大多数资料却还以碎片形式、原始状态存在于各种载体之中。鉴此,抢救资料,复原近现代西安城市的文化生活就成为当前刻不容缓的事情。文学是社会极为敏感的神经之一,延伸至社会生活乃至个体心灵深处。所以,从文学视域,结合相关的历史文献一起来考量近现代西安的都市景观和文化空间,或许更能勾勒出西安这座千年古都缓慢而坚定的现代化进程,廓清长期以来它不为人所知的近现代身影,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文学文本建构起西安城市文化生活,发现这座城市的精神发展历程。
一、街市景观与民国作家的“阅市”心理
从街市角度来透析城市,不仅能够观察到一座城市的经济水准、社会阶层分布以及文化生活,当然更能看到这座城市人们丰富多彩的心灵活动。西安城市的街道在清宣宗旻宁道光元年以前,东西南北大街均用石条铺路,至民国初年张凤翙做都督时才将各大街的石条路翻修了一次,但不久就残破不全了。1927年冯玉祥督陕时,将这些残破的石条路面全部拆掉,在石子和土筑好的马路边镶上了石条,但这也仅是在主街道所做的部分修葺,整个西安城的街市道路状况仍然比较差。直到1932年西京筹备委员会创建,在其存在的十余年期间标卖了些原来“满城”的官地和其他地方的零星官地,测绘了西安城和郊区的地图,用飞机拍照了咸阳地区的航空地图,组织人马调查西安周围的名胜古迹,修筑了部分西安城市的街道。“西安市政工程处长张丙昌修筑碎石路。以西安南大街,东西木头市,南广济街、盐店街、二府街、粉巷等各处道路较为重要。”①碎石马路是1820年代运用在美国的马路关卡,19世纪下半叶成为普及欧洲和北美洲的标准技术,这种道路
利用好几层不同的碎石子铺设稳固且富弹性的路基,从而使得道路可以承受更大的重量,石板、木头、柏油或沥青等不同路面的材质可用于铺设碎石马路的最上面,有时除了泼洒防尘的一层薄油和煤渣的混合物之外,便不加其他铺设。
街衢的变化带来了民国西安街头景观的改变,西安市内最早的公共交通是在1922年陕西长潼汽车公司抽调两辆汽车在钟楼到东门一带进行客运。1934年7月,又以美国1933年产的小道奇和雪佛兰客车各一辆及技术优良司机两名,投入市内营运。雪佛兰和道奇为美国产汽车。像中国一切处于现代化转型期的都市一样,民国西安街头出现18世纪的大车、牛车和20世纪现代化的汽车竞相比赛的景观,来来往往的外国人增添了这座城市的杂糅性。作家们总是愿意采取一种漫游的姿态来阅读城市,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阅市”,即是在街市上随心所欲的散步,然后用文字勾画下这座城市的“图纸”,因而,阅读城市宛如阅读文学作品,漫步在街市就如同徜徉在文学文本里面。1924年鲁迅应邀到西北大学讲学,在“暑期学校”开学前曾经连续多次“阅市”,他跑了城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古董铺,穷搜了不少碑帖、文物。“东大街是西安街市较繁华的地区,街的西头路南有古刹开元寺。其余如钟楼北的北大街,鼓楼附近地区,及南院门等,都是当时商业较为繁华的地区,尤以南院门为书局、旧书铺、古董店荟萃之所,所游不外以上街市。”单演义:《鲁迅在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第70页。在竹笆市以西,南广济街、五味什字以东,东西长约三四百米,北起马坊门,南至粉巷——五味什字大道,南北宽约200余米的地域是南院门。据《咸宁县志》载:“清顺治元年(1644年),陕西总督部院行署设此,因与鼓楼北的巡抚部院相对,故名南院,门前街道得名南院门。”④田荣:《老西安街村》,陕西旅游出版社,2012年,第23、11页。南院门兴起于1920年代,最繁华时期在1930年代,当时西安的各种作坊、商铺、药店、饮食、服务行业几乎都云集于此,百货商店里陈列的尽是洋货,人行道旁均粘贴各类广告,各界人士公暇业余时间常常联袂浏览于此。在西安城里流传着这样的段子:“绸缎布匹老九章,钟表眼镜大西洋,西药器械世界大药房,金银首饰老凤祥,购置鞋帽鸿安祥,要买百货慧丰祥,南华公司吃洋糖,想生贵子藻露堂。”④民国二十年(1931年),浙江宁波人许庸令在南院门开设“亨德利”钟表眼镜公司,这是西安第一家大型钟表店。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宁波人周庆标在南院门开设“大西洋”钟表行,后来又有北平慎昌钟表行在西安开设“慎昌”钟表行。西方的石油、钟表、西药、医疗器械商铺在南院门林立,充分说明了西安现代商业兴起。
1934年陇海线延展到西安,南院门也就逐渐失去了核心地位,火车站及其附近区域上升为繁华地段。“陇海铁路兴建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到二十六年(1900),开封与洛阳间开始通车,是为汴洛线,全线仅长一百十五英里。……民国二十年底,西段通车至潼关,在那时自潼关以西至西京间的交通,全赖公路汽车。”倪锡英:《西京》,南京出版社,2012年,第42~43页。铁路加强了西安城市与外界的物质文化交流的速度,也把诸多作家、学者运载到这座都市。为了抗战民生计,这些学者、作家进行了大量的社会文化和生活考察,留下了大量的西行游记作品,在他们的描述下,西安城“最先增加起来的是旅馆饭店,随后是洋房子大商店,最后是金碧辉煌的电影场和妓院。”鲁彦:《鲁彦散文选集·西安印象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138页。西京招待所是民国西安最繁华的高级宾馆,从1930年代创建乃至到抗战时期都是社会上流人物、军政要员、记者、作家留宿之处。1933年,在上海银行的支持下中国大旅行社在西安购得尚仁路一块地皮,1934年开始筹建西京招待所,1936年的春天西京招待所正式对外营业,其先进水平不亚于上海、重庆,乃至国外大都市的一些旅馆。对此,诗人徐迟颇有感慨:“我在西京招待所住了七天。暖气管,冷暖水龙头,弹簧床。当时,我坐在圆形的餐厅内,我想,除了空气干燥一点,这跟重庆的嘉陵宾馆有什么不同?鸡尾酒之后,又出现了冷盘、浓汤,再后是猪排、牛排、鸡、点心、水果、咖啡,味道跟重庆的胜利大厦又完全相同。”徐迟:《回首可怜歌舞地——西安记游》,参见《西安记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04页。可见,西京招待所这座孤岛式的高级公共建筑给那些在此流连的作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显示了20世纪上半叶西安城市较高的物质文明水平。然而,这种繁华毕竟是有限的,在“这座城市充满了强烈的对比,有古城墙、骡车和现代汽车,有高大、苍老的北方商人和穿着中山装的爱国志士,和不识字的军阀和无赖的士兵,有骗子和娼妓,有厨房临着路边而前门褪色的老饭店和现代豪华的‘中国旅行饭店。”林语堂:《朱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页。显然,这些古今杂糅、中西并陈的现象显示了近世西安的复杂性。
而到了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之后,诸多大都市陷入到了萧条、破败中,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许多作家流离颠沛。1940年茅盾西行至西安,写下了《西京插曲》和《市场》两篇描写西安的记游作品。“1938年10月下旬武汉和广州失陷后,日本人不加区别地空袭军事和居民的目标。与破坏军事设施和工厂相比,它们的目标更重在使民众在精神上垮掉,包括桂林、昆明和西安,都遭到了空袭。”[美]费正清、费维凯编:《剑桥中华民国:1912—1949年》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563页。旷日持久的战争使人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留下痛苦而深刻的记忆。空袭中,茅盾在西安集市上看到,“炸飞了瓦面,震倒了墙壁和门窗的房屋,还没有着手清除,瓦砾堆中杂着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独峙的短垣,还挑着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红色的女内衫尚在临风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已不可知。”茅盾:《西京插曲》《茅盾散文速写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347页。“夹在两面对峙的店铺之中,就是书摊;一折八扣的武侠神怪小说和《曾文正公家书日记》《曾左兵法》之类,并排放着,也有《牙牌神数》《新达生篇》,甚至也有《麻将谱》。但‘嫖经的确没有,未便捏造。……在这‘市场的一角已有了‘实践之区。那是一排十多个‘单位,门前都有白布门帘,但并不垂下,门内是短短一条甬道有五六个房,也有门帘,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们正在甬道上梳妆。”茅盾:《茅盾散文速写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353页。这里是西安城的一个缩影,除了现代工厂,里面应有尽有,茅盾描写了民众市场的店铺书摊,以及娼妓等街市场景。战乱之中的都市破败沉寂,但仍有操人肉生意者穿插于此。民国西安娼妓事业的发达在全国都很闻名,最著名的是开元寺里的妓女,那是陆建章督陕时留下的产物,抗战时期,国难中,仍不见减,不禁令人唏嘘不已。
街巷是城市丰富诗篇的所在,作家在街市上又拥有何等身份?本雅明早就在其著名的《波德莱尔: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将作家描述为都市的漫游者,阅市则是他们与城市发生的机缘式的表浅式接触,然而它却是作家考察城市地形、了解城市经济状况、占有城市空间最为重要的社会文化活动。当一位作家走进市场,他会将城市的声音、景像、味道、气息和一系列商品聚集起来,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和体验把它们构建成一幅幅城市图景,在这幅图里,“城里的街道,有新的,有旧的,有新兴的,鼓楼东大街完全是新路,宽有六七丈,是马路式的土路,有明沟,也有路树。两旁的店户,有平房也有楼房,如旅馆、饭馆、洗澡堂、汽油灯行、长途汽车行,都在这一带,大概是旅客集合的地方。”张恨水、李孤帆:《西游小记·西行杂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页。
二、城市新文化空间与民国作家的革命心理
以上通过对民国作家描写近现代西安街市景观的钩沉,我们基本上建构出这座城市的现代化的物质文化方面的内容。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城市的现代化建构还应该体现在文化教育事业等方面,西安城市文化的现代化开启于清末民初之际,创造社诗人王独清在其《长安城中的少年》里详尽地展示了这种城市新文化空间建构的过程。
王独清是陕西蒲城人,1917年赴上海前一直居住在西安城里,1918年经郑伯奇介绍前往法国留学,以诗歌创作名世,是创造社早期颇有影响的一位诗人。《长安城中的少年》是他一本自叙传式的作品,记叙了他从1898年到1917年期间,如何从一个接受传统经学教育的富家子弟转变为一位具有新知识、新思想的青年的过程,其间牵涉到清末民初陕西政治风云变幻,上流社会瓦解,知识阶层和文化教育事业的现代化转型,在西安城市早期文化教育方面具有史料价值。王氏祖上非常显贵,王独清父亲是当时长安城内有名的士绅,生活于这样的一个家庭,王独清自幼接受的教育自然是传统的,又由于王父与长安城中的新派人物颇有来往,这就为王独清接触新文化创造了可能性。父亲的好友蒲城人张柏云(根据相关文献此人是张拜云,可能王独清笔误,写成了张柏云,下文我们均采用“张拜云”这个名字)常来家中做客,传授给他些新知识。张拜云曾在1907年陕西高等学堂联合陕西法政学堂、师范中学、陆军等学堂的学生运动中,被推选为赴京联络陕西人士抵制政府的代表。因与像张拜云这样的人物交往,王独清很早就知道了当时陕西著名的新式学堂——陕西高等学堂,一心想到里面去读书。陕西高等学堂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正月创办的,采用的是西式学制和部分东洋教习,是晚清“新政”带给陕西教育制度变革的重要产物。王独清父亲的一帮朋友很多都在学堂里面做事,他们表面上在办学,但实际上却是些反对新式学校教育的守旧分子,因此,在他们的劝阻下王独清终与陕西高等学堂无缘,然而,王父却从当时一所名叫“公益书局”的新式书局里买了许多粗浅的科学书籍回来,并请高等学堂的朱先生来教导儿子,这便是王独清接受的最初西式教育。
那时候陕西高等学堂首批留日学生,在日本创办了《秦陇》《关陇》《夏声》等刊物,积极呼应国内的陕西反清斗争。《夏声》是当时同盟会陕西分会的机关报,通过同盟会在西安一所名叫“公益书局”的书店秘密出售。“在当时陕西革命运动中,这书店是起着很大的作用:这不但是当时新文化的传播的地方,并且还是陕西同盟会底机关和一般新人物的聚乐部。因为要特别的联络父亲书店中的经理人常常把由上海新到的书物送给我们看,到我们眼里的壬寅年的《新民丛刊》,那是一个东洋留学生寄放在书店里的仅有的一捆实物。”③王独清:《长安城中的少年》,光明书局,1935年,第72~73、60页。在王独清眼中,公益书局的价值,其一,是革命者的聚乐部。公益书局是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由焦子静(《长安城中的少年》写做焦子警,根据《西安老街巷》以及《西安老街村》等多种资料确定此人应该叫做焦子静)和张拜云、吴宝珊三人合资在南院门开设的。“表面上是收购和销售各种故旧书籍、碑帖,往往能在这里买到名贵的古典著作,还兼卖文具、纸张,实际上是陕西同盟会秘密革命活动的据点。”《西安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西安老街巷》,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5页。清末民初,陕西留日学生大概有30余人,焦子静、王子端乃为陕西革命先驱井勿幕回陕之后发展的同盟会员,为了积极开展革命活动,他们就秘密筹建了公益书局。后来书局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不能继续开办下去,焦子静便在南院门街路南,南院广场对面买了一所有三间门面街房带一个大后院的房子,开设书局并附设“公益印书馆”,并将“公益书局”的名字改为“含璋书局”,大约过了年余又改名为“酉山书局”,秘密翻印革命刊物,以及上海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课本,代印其他书刊,出售文化用品。其二,公益书局是新文化传播的空间。在这里王独清接触到《新民丛报》。这份报纸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日本时创办的,历经1902~1907年,梁启超的文章汪洋恣肆,情感丰沛,远比严复严谨的翻译更易让人喜爱和接受,尤其是对那时只知四书五经孔孟老庄的封建传统文化的青年来讲更有吸引力。对王独清来讲,就是通过它,“我知道了欧洲地学术,欧洲地历史,欧洲地政治和时事,我知道中国只是一个有值得记载的史迹而现在却是贫弱到万分的国家,我更知道了要把中国弄好非学欧洲各国地样子不可。”③
毋庸置疑,这些传播新思想的新式学堂和书局的出现,为1911年的西安反正(又称西安起义)培养和储备了大量的革命力量,《长安城中的少年》详尽地描述了这次西安反正事件前后的情形。令作者记忆至深的是武昌起义爆发之后,农历九月初一(10月22日)中午,新军占领行宫,以农民为主组织起来的刀客和土匪队伍如大潮般涌动起来。秦陇复汉军大都督由陕西首批官费留日返陕的张凤翙担任,起义中攻打满城的主力是以张云山为首的哥老会。《长安城中的少年》里描绘的那种老百姓家中今天挂白旗,明天换红旗的现象,则是革命党与会党斗争的真实反映。然而,西安反正在陕的意义不仅在于推翻满清在陕统治260多年的历史,有力地支持了武昌起义,也在于它使一切依附于封建政体的思想文化、意识形态失去了依附的根本,为陕西现代化教育开辟了道路。
民国元年张凤翙在西安创设西北大学,但是对王独清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曾经求学的三秦公学。王独清父亲去世之后,大母曾为其订了一门亲事。妻兄李天佐是留日学生、同盟会会员,考虑到未来的妹夫不能不接受新式教育,便出资将王独清送入三秦公学就读。三秦公学成立于1912年4月28日,以理工和留学教育为主,“三秦公学底规模虽然赶不上西北大学,但是它内边也有许多部门,除了中学部而外还有高等英文班,留学预备科等等。在性质上说来,这是一个包括中学和大学预科的学校。”②王独清:《长安城中的少年》,光明书局,1935年,第60、162页。主要发起人有刘鼎球、田种玉(蕴如)、宋向辰、焦子静等,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蒲城人李仪祉曾任该校教务长兼德文、物理教员,渭南人严敬斋曾任教务长兼英文教员。在当时,虽然晚清的陕西高等大学堂、三原的宏道学堂以及师范等各学堂均以引入西学为目的,但是它们当时引入的东洋教习充其量不过五六位,而留学生尚未归国,因此,实际上,陕西晚清时期所谓的新式教育与真正的现代教育尚有一定距离。而三秦公学的教员中懂西文与日文者竟占半数以上,仅在公学任上前后留日者就有10余位,还开创立了以留日、留英、留德等留学预备教育为特色的办学特色,这就极大地提升了学校的西学水准。
王独清进入三秦公学的时间是1913年,在这里,王独清最大的收获是他接触到本省创办的《秦风报》。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一种进步权威报纸,每天四大张,时评总有五六篇,还有至少二天一次的“杂俎”。《秦风报》这种报刊根据《长安城中的少年》里描写的时间判断,应该是1912年1月15日由“秦陇复汉兵马都督府”的一些文职人员宋伯鲁、胡舜琴和徐宝荃等集股购置印刷机器创办的《秦风日报》(可能王氏误记为《秦风报》),后因经费不足于1917年停刊。其次,在这里王独清参加了学生运动。三秦公学经常闹学潮,学校内充盈着一种左翼的思想。王独清即为参加学潮运动而退学,之后在西安城里过着流浪的生活,后经人介绍结识了民党一位叫做姚树陔的人物,“他创办了一个带有革命性质的文化团体,叫作‘觉社,那算是在长安——恐怕也是在全陕西——第一次出现的平民教育机关。”②西安反正之后,革命党人积极从事各种革命活动,姚树陔曾是西安反正中张云山的兵马都督府总稽查,通过姚树陔,王独清还结识了吴希真,后者早年就读于三原宏道学堂,在日本留学时结识孙中山,成为孙中山在陕所倚重的重要人物之一。
在笔者看来,近代中国城市文化是在政治权威与价值权威双重空阙的清况下发生的,绝大多数有革命意义的事件均发生在城里,尤其是民国元年之后,各式新学校蓬勃兴起,报刊、杂志、学术、政论骤起,不仅为城市知识分子提供了进行思想文化创造的广阔空间,反之,这些新式知识分子所从事的文化事业活动也带来了城市文化空间数量的剧增。从1905年科举废除之后,要想取得上层人物的身份就必须进入新式学校,而新式学校就设立在城市,故此,现代知识分子是现代都市的产物。无疑的是,王独清这一代知识分子是西安城内最早接受现代新理念的青年,决然背叛了自己的封建家庭,进入了新式学堂,他们大多数有海外求学的经历,富有浪漫气质和乌托邦理想,因此,天生倾心于社会变革,并于其中扮演着最为激进的社会角色。
三、胜迹废墟与民国作家的黍离之悲
每一座城市都会滋生一种心灵,西安作为国都,前后历时1077年,在这里累积分层而存在的传统文化和汉唐都市文明是近世西安城市文化极其重要的构成部分,而这正是西安这座城市与其他中国近世新兴都市的不同之处。因此,当许多外省作家来到西安,自然都想把它视为一张可反复涂写的“羊皮纸”,哪怕是普通人也会感觉到自己进行了一次精神上的文化还乡活动。所以,尽管从明洪武年出现“西安”这个城市名称以来,迄今已有六百年历史,然而,文人骚客们更愿意将其命名为“长安”,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长安是中华文化的象征、帝京的象征,并且经由汉赋、唐诗的凝聚,最终转化为读书人精神上的家园故土。
故此,一踏上陕西,文化还乡之旅就启动了。如果是从东而来,必然要过华山,经临潼,那么就可见唐明皇与杨玉环的行宫华清池。华清池故址,在今临潼县南门外的骊山下,系公元644年(唐贞观十八年)所建,671年(咸亨二年)改名为温泉宫,747年(天宝六年)仍复旧名。当年建筑已于清咸丰年间被战乱毁坏,现在的建筑乃为同治年新造。1924年鲁迅先生在西安极力想要亲眼看一看,主要还是由于与他构思的历史小说《杨贵妃》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在这次“文化还乡”之旅中鲁迅没有看到历史记忆中的汉唐盛世,返京之后遂写下了《说胡须》《看镜有感》两篇和西安城市及其文化有关的杂文,或许是纪念自己的西安文化之旅。大概他对民国西安失望之极,因为“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鲁迅:《致山本初枝》,《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56页。这确实是令人感到无限伤悲的事情。
而碑林、大小雁塔等处一定是要游览一番的,这些名胜古迹自从创建以来皆有保护,所以尽管历尽沧桑,但是仍有实物可寻可观。可是到了郊外,看灞桥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姿神韵。1934年张恨水作为著名的报人前往西北考察,创作了《燕归来》《小西天》两部长篇小说以反映西北社会的民生疾苦。“这桥是平式的,约莫有两丈多宽,很长很长的,跨在灞河的两岸上。灞河这条水,由南向北,流入渭水去。水质还清,不过这水来自秦岭,满河床里都有浮沙。河水是弯曲着成了好几段,在浮沙中间流着,向北一望,那直达平原的地平线下。”③④张恨水:《燕归来》,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178、527、183页。《燕归来》描绘出杨燕秋幼年时因家乡遭旱灾,骨肉分离,多年之后寻亲回归故里的故事,沿途介绍了洛阳、咸阳、西安、豳县、兰州等城内民生之凋蔽,尤以较多笔墨描写西安城内外的破败孤寂景象,此处所引用的文字正是作者目睹灞桥凋敝之后写下的文字,而如果再以《燕归来》目录所列的标题来析:“第十七回 灞水长桥仰先民伟大 曲江荒草伤逝近代凋零;第二十三回 荒冢成群见咸阳古道 流氓接踵过西北高原;第二十四回 破屋寒窑餐黑馍白水 斜风细雨看荒草空城”。作者笔下尽使用了些荒冢、破屋、寒窑、荒草、空城等词语,把民国二十年西安的荒城残垣写得凄凉悲楚。民国十八年,陕西关中发生大灾,灾荒达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老百姓卖儿鬻女是常事,倒毙街头也不足为奇。潼西路上,除了麦田已不容易找到其他树木,遍地都是荒山土岭,而且人烟稀少。据民国一些报刊资料上记载,1930年代末期西安都市人口大致有十一万,饥民却有三万人。灾民拆屋买料之事常见,旧木料市场南北蜿蜒成堆的是从屋上拆下来的旧木料,宛如露天市场,门窗板柱应有尽有。商店前马路上灾民如织,当以旱灾为最。咸阳等80个县夙年大旱,颗粒无收,黑霜灾自然灾害也很严重。灾害蔓延全陕达到十分之七,尤以关中陕南为最。
在大雁塔东南三里就是著名的曲江池,名为池,民国时实为一片荒地。历史上,这里是秦时宜春苑,汉代曲江池,隋季芙蓉园,在唐开元年间,则广植花木,建起各式亭台楼阁,“‘南即紫云楼、芙蓉园,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杜荀鹤《松窗杂记》),从曲江到杏园、慈恩寺一带是城内屈指可数的风景胜地。③而唐亡后,这里便荒废了,于是,张恨水借人物之口问:“唐朝皇帝常常赐宴的所在,就是这样子吗?杜甫的曲江诗,自小就念过的了,什么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什么林花着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④一座城市的魅力因诗文平添诸多韵味,可“昔时宫殿乐游燕喜之迹,已丝毫不见,除了一两个身不及寻、阔不过丈的小池沼外,竟是见不到水,而‘曲江流饮尚列为西京八景之一,未免去事实太远。”田荣:《长安一月》,收在《西安记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1页。
从西安出西关,行至四十华里便是渭水桥,作家们感叹着周的灵囿、秦的阿房宫全看不到了,只见“咸阳城外,临水有三五十户人家,映带着两个小箭楼,和一条混浊的渭水照着,那种荒寒的景象,是深深的印在我们脑筋里。”⑦张恨水、李孤帆:《西游小记·西行杂记》,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9页。而“扶橹的汉子脱得赤条条的,不挂一根丝,口里吆喝着,当是指挥的口令。在他的指挥下,有四五个船夫,拿着瘦小的树干,当了篙撑。”⑦作家如数家珍地描写古城的废墟遗迹,兴废无常之中寄托着他们领略到的历史变迁的信息。
从鲁迅看到“大唐天空”的消失到张恨水感受到的废墟荒城,“这个古代的废都,却是满眼带了病色的黄土,很不容易看出汉唐遗迹了。”张恨水:《燕归来》,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181页。作家们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种黍离之悲的文化心理。中国士人很早就开始使用“黍离”一词去表达对逝去事物的留恋和追忆。《诗经·黍离》里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第194页。中国文人一旦目睹一座都城从锦绣繁荣之地转变为原野麦田,心头涌上的第一个词便是黍离之悲。断壁残垣从来被认为藏有故事,荒城废墟无不联系着创伤经验。对国家而言,是社会的动荡和变迁;对个人来讲,则是人生的残破和伤感。然而,创伤因为残缺不全,反而开启了想象的广泛空间,令人驻足流连。作家们习惯于借助象征符号记忆历史,较之繁华,他们更钟情于凋蔽,因为从中可以体认出人的命运永恒的悲剧性。因此,就民国作家而言,他们的作品一方面包含了旧式文人的访古记游心理——怀古凭吊;另一方面还有一种近于现代人旅游的思想观念——察今,这大概就是一个半新的民国文人的姿态和心理。
民国作家本就是从传统社会中的知识阶层里分化出来的,他们大多数是国内知名大学的教授,拥有深厚的国学和国文功底,不仅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而且在学术领域具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研究成就。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相当熟稔,拥有极强的民族感情,因此,他们在书写近现代西安时难免不抱有对民族文化的怜惜之情;而另一方面他们很多又背叛了传统的功名地位,利用革命力量优先进入新式学堂,绝大多数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接受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训练,拥有了极为开拓的视野以及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向往之情。因此,民国作家对本土城市的体验,其中包含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来自域外,特别是经历过对欧美发达地区的游历之后而产生的,强烈的世界意识和同样强烈的民族感情,常常逼得他们徘徊于东西文化之间,滋生出中西文化比较的心理,林语堂在《朱门》中就以上海、北平,以及纽约这三座城市和西安做比较,他得出的结论是:“西安有时像个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丢下酒杯,却把医生踢出门外。”林语堂:《朱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47~148页。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蹀躞使得林语堂喜爱西安这份紊乱,在中西文化景观并陈的描述中希望灌注这座古老都市以现代元素。
然而,在民国作家里还有那么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对西安城市所产生的黍离之悲,极其重要的原因是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意识,鲁迅先生即为这类心理的代表人物。鲁迅在《看镜有感》中曾经这样写道:“遥想汉人多么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的花纹……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鲁迅:《鲁迅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第69页。鲁迅先生在西安曾经七次“阅市”,他对近世西安的失望是奠定在对汉唐盛世文化的向往基础之上的,这里面不仅仅包含的是一种类似于古代文人所具有的凭吊、伤感的情绪,更是一种在现代化思想的推动下而诞生的一种渴望民族强大,精神强盛的心理。
从清末民初革命风云变幻,西潮东卷,西安城开始现代化转型,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安城的现代化逐渐起步,尤其是在陪都时期较迅猛的发展,抗战后期以来由于战乱所带来的凋敝,这座千年的历史文化名都正在以缓慢而蹒跚的脚步前行,民国作家们以一种都市人的身份漫步其中“阅市”;或感慨其中激烈的社会变革,或体悟现代教育文化之侵袭;或痛心疾首往昔盛世长安已去,渴望中华民族的再次崛起;或是在中西文化的比照中发现西安这座都市古今杂糅,中西并陈的混杂图景,民国作家的西安城市书写不仅勾勒出了20世纪上半叶西安城的现代化进程,而且展示了这座城市丰富的心灵发展之历程。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开发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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