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从“邈影如生”到“恍恍如生”
2015-04-29柳庆龄
柳庆龄
内容摘要:晚唐五代时期的敦煌写真邈真赞,是以写真肖像和撰写赞文相结合的形式,为后世子孙缅怀之用。现藏于甘肃省榆中县博物馆的《方氏像谱》,是明清时期的一本族谱,里面有一篇思亲怀旧之文。其形式和内容,应归于“写真赞”,和敦煌写真邈真赞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关键词:写真像;写真赞;留影存真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5)02-0102-04
Abstract: In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Dunhuang portrait eulogies were a kind of literature that combined portraits with eulogies, and were mainly used to help later generations in remembering and honoring their ancestors. The Pedigree of the Portraits of Family Fang now kept in Yuzhong county museum in Gansu Province is a genealogy formed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t contains an article recalling relatives and old acquaintances which should be regarded as a portrait eulogy according to its style and content, and should therefore b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rtrait eulogies of Dunhuang.
Keywords: portrait; portrait eulogies; memorial portrait
一 “邈其影像,铭记千春”
兰州市榆中县博物馆藏《方氏像谱》中绘有九世祖方思远写真全身像(图1),画面中,九世祖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补服,补纹为描金麒麟,配以祥云、山石图案,腰系金带,右手置于右膝,左手扶腰带,端坐于交椅上。右榜题云:
九世祖公,崇礼之子,思远,字后池,系陕西都司,柳泉有墓志。
从面相上看,像主脸方形略带圆,下巴尖;一字眉,长度较眼睛稍长;淡墨勾出鼻形,鼻梁两侧淡墨皴染,增强了鼻子的体面感;八字须、山羊胡;两耳轮廓分明,长度在眉鼻之间。墨赭色勾勒出五官、面部皱纹,淡赭石略施晕染,给人以沉稳持重之感。
在这幅画像后面,附有一篇顺治年间撰写的写真像赞文。这篇赞文未有标题,但从内容可推知为九世祖方思远写真像之赞文。现标点移录如下(图2):
1.羡之别我
2.岳翁也,今忽十三年矣,居恒思,我
3.翁未尝不形诸梦寐。倾回,恢来、显来二室兄于兵燹后修家
4.谱,予时无容效力,旁瞻我
5.翁遗像,恍恍如生,殆不胜有今昔之感!云爰述绩,悃谬成鄙,韵书
6.于册末。
7.忆昔结缡事,我翁辕前趋步拾遗风,功名善后惟守拙,孝友承
8.先与古同。卫篆数年谁匹耦,条戎边胶开细柳。投醪挟纩入军心,
9.兵士欢呼名不朽。无端谤匣梦中传,解甲归来卧柳泉。数亩
10.良田娱丘壑,一泓曲水弄潺湲。忽焉厌绝人间事,当日乘螭
11.即归去。彼时母去已有年,屈指数来已为廿。如今又复几
12.变更,凄其风景悼无声。幸翁门第犹如故,有子有孙各
13.擅名。双双桂萼自芬芳,尕尕兰荪玉树光。异日翮丰抟万
14.里,泉台一片有余香。吁嗟兮!沧海竟为田,陵阜又成谷。
15.我翁昔视予犹子名也,半子实也。恧偶睹
16.遗像神怆然耶!献短歌当痛哭。
17.时
18.顺治己亥年黄钟月望日愚婿石文羡顿首书
从该赞文可知,“遗像”便是逝者写真像,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否则不会有“恍恍如生,殆不胜有今昔之感”。虽说这篇赞文撰写于逝者谢世多年,但仍属于写真赞文。从赞文正文部分的内容可以看出,作者在其岳父谢世十多年后,瞻仰其遗像,思念之情油然而生,遂写这篇赞文以寄缅怀追思之情。在缅怀抒情的过程当中,绝大部分文字记述主人翁生平事迹。可见这幅遗像起到了“邈画生前貌,贵图后人看”的作用。
据文献典籍记载,我国在魏晋时就有绘画、文学相结合的像赞形式。《晋书·隐逸·宋纤》记载:
宋纤字令艾,敦煌效谷人也。少有远操,沈靖不与世交,隐居于酒泉南山。明究经纬,弟子受业三千余人。不应州郡辟命,惟与阴颙、齐好友善。张祚时,太守杨宣画其象于阁上,出入视之,作颂曰:“为枕何石?为漱何流?身不可见,名不可求。”[1]
由此可知,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地区很早就有像赞结合的形式。除此而外,自三国以来,中国寺院文学就有图赞一体的形式,并且这种习俗和传统一直延续到有清一代[2]。其共同的特点都是像主生前或死后,请人为其画像留影,并写赞文,用于歌功颂德,祭祀缅怀。敦煌出土了大量的晚唐五代时期的写真、邈真赞,诸位贤达老师对此已经做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同为丝绸古道上的写真赞,虽然年代、地域有所不同,但作为从中原地区进入河西走廊的入口——兰州地区,与敦煌一样,同为丝绸之路之重镇,在明清时期还保留着这种像赞结合的形式,可谓历史源远流长。
敦煌邈真赞,按照写作时间可分为生前所撰和死后所撰。大部分邈真赞撰于死后,若没有特殊情况,约在七日之内[3]。而且绘真像和写赞文的目的很明确,都是为了给后人留影追思之用。比如:P.4986、P.4660《京兆杜氏邈真赞并序》记载:“绘生前之影像,想殁后之遗踪。”P.4660《金光明寺索法律邈真赞并序》载:“绘像真影,睛眄邕邕。请宣毫兮记事,想殁后兮遗踪。”P.4660《勾当三窟僧政曹公邈真赞》:“文波述其故迹,宣毫记其遗踪。”P.4660《都僧政曹僧政邈真赞》:“图兹影像,往来瞻谒。银钩啜兮微词,记香名兮长设。”P.4660《康通信邈真赞》:“邈其影像,铭记千春。”P.4660《阴法律邈真赞并序》:“邈之影像,往来瞻睹。彩笔缀兮龙文,记香名兮永固。”P.4660《令狐公邈真赞》:“邈灵踪之影像,空祭拜于明魂。”P.4660《张兴信邈真赞》:“邈生前之形象,遗子孙兮瞻视。”P.4660《河西都僧统翟和尚邈真赞》:“邈生前兮影像,笔记固兮嘉祥。使瞻攀兮盼盼,想法水兮汪汪。”①敦煌写真邈真赞中这样的文字记载,不一而足。此外,敦煌还出现了“以佛画为手段、以邈真为目的”的邈真绢画,马德先生对此做了深入细致的研究[4]。
纵观这些不同时期的邈真像与邈真赞,不管何种形式,都是留影其像,并写赞文,叙述其生平事迹,歌颂一生德行,供后世子孙缅怀追思之用。而《方氏像谱》中的这篇写真赞文撰写于像主去世多年,后世子孙在瞻仰缅怀的过程当中,触景生情,因感而发,属怀旧思亲之文。其行文也是追述像主生平事迹及德行,并表明“恧偶睹遗像神怆然耶!献短歌当痛哭”,正所谓睹像思人人更悲。
二 “邈影如生”与“恍恍如生”的形神观
晚唐、五代时期敦煌邈真像多绘制于壁、绢、纸或绵帐上[2]77-90,随着时代的嬗变,写真像无论从绘画技法、风格,还是表现形式和绘画的材质,都有了较之前代很大的不同。《方氏像谱》中九世祖写真像画于明代中后期,而像赞撰写于清代顺治年间,并以家谱的形式收录其中,无论画像还是赞文,都以纸质为材。
至若写真肖像画的理论要求方面,“邈影如生”作为敦煌邈真像的形神观,秉承的是“以形写神”的绘画理念。试想,如果用于后人祭奠缅怀之用的写真肖像,形貌不似,神气不足,后世子孙如何寄哀思呢?所以,写真肖像最重要的在于“以形写神”并达到“形神兼备”。为此,绘写真肖像的画家们为了更好地表现像主的精神面貌和形体特点,尤其是在刻画面部的精神气貌上,一直勇于探索,在构图形式上,从最开始的大侧面写真像,到半侧面,直到元代,将“面相术”引入到绘画理论中来,才有了“正面”写真像的转变。以至于到了明代,文人画兴起,人物画日渐式微,而用于祭祀缅怀用的写真像却得到继续发展。
《方氏像谱》中所有的写真像都以大正面的形象示人,正面写真像比之侧面写真,更具亲和力,使瞻仰者心灵深处获得貌似与像主神交的感觉。尤其这篇赞文提到;看到写真像有“恍恍如生”之感。用“恍恍如生”形容这幅写真像,说明画家对像主的形貌特点把握得相当准确,并且通过描绘其形而表现出人物的精神气质,所以使观者有仿佛生人就在眼前之感。
综上所述,通过对敦煌写真邈真赞与明清时期《方氏像谱》写真像及赞文的比对分析,使我们相信:在民间礼俗文明中,写真留影记赞文这一文化现象,既出现在晚唐五代时的敦煌,也演进在明清时期的兰州地区。虽然在形式、材质媒介上有所改变,但核心的价值观未能改变。都是留影取像,以备后人缅怀、祭奠、追思。所赞像主,其德行既能对后人有良好的示范作用,后人也对自己的先人感恩、追念,都是为达到慰藉人心灵的作用。所以,不管是敦煌的邈真赞,还是明清时的写真像赞,它们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都在人伦情感上有着积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房玄龄,等.晋书:宋纤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2453.
[2]姜伯勤.敦煌的写真邈真与肖像艺术[G]//姜伯勤.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敦煌心史散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77.
[3]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92:9.
[4]马德.敦煌绢画上的“邈真”与“邈真赞”[C]//转型期的敦煌语言文学:纪念周绍良先生仙逝三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387-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