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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话跟你讲

2015-04-29付勇军

青年作家 2015年3期
关键词:剑锋马克上帝

付勇军

哦,上帝。有你吗?

不管有没有你,我都有很多话跟你讲。这个世界真他妈糟糕透了,喝口凉水会塞牙,走在大街,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疯子,是罪犯。

哦,上帝,忘记告诉你。一个月前厚德女子大学发生谋杀案。一个女生死在校园。听说长相迷人。长长的卷发像飞舞的风筝,乌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还有高高的胸脯无法形容。这个该死的罪犯,暴殄天物。很多人惋惜,我也惋惜,警方为此加紧盘查,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双双眼睛朝我看。

我知道我全知道。我长得丑,有一双细眼睛大嘴巴,嘴唇翻卷满口黄牙,脑袋大大的。如果你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一只癞蛤蟆,请你千万别紧张,那就是我。抱歉。

我很丑,这不是我的错。那是我爹妈生得丑。爹妈生得出丑也不怪他们。那是因为我们村子后山开铜矿。黄色的水流啊流,流进池塘,井水黄的,天也是黄的。上帝你可能不信,很多人喝了,傻了瞎了瘸了残了。四肢健全的就长成大脑袋黄牙齿绿头发,大城市的人是往上长,我们村子的人是往下面长。越长越矮小,越长越萎缩。最后满村子的人奇形怪状,胖的像皮球,瘦的像豆芽,矮的是侏儒。有的左臂长右臂短,有的上头粗下面细。你听了是不是很害怕?

哦,真被你猜对了。曾经有一群大学生来这里,看见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屎屁尿流地跑了。跑什么跑,都司空见惯。反正谁也不笑话谁。人活着不容易,能喘口气就不错了。

上帝,请原谅。我这人话多,扯着扯着就远了。我是怎么来的呢?我爹爱上我妈,我妈也爱上我爹。生下我。这话是绕其实也简单。我们村子的人相互通婚有二十年。千万别用肥水不流外人田解释,那样显得你特笨。上帝,请原谅我的不敬。真正的事实是这样,外村人不肯看我们一眼,怎么能跟我们通婚?村里人为了香火,只好内部解决。本村的男娃娶本村的女娃,叫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爹自出生就跟我妈对上号,20岁就把事办了,第二年就生下我。我爹大脑袋,我妈黄牙齿;我爹翻嘴唇,我妈细眼睛。他们一米四,我一米六。我继承两人的优良传统,自然也是青出蓝而胜于蓝。

我曾经有一段愉快的经历。对,你说得很对。我是我们村最帅的小伙。像狗娃皮蛋二卵子三个同龄人,个头不到我胸脯。就说二卵子,我撒尿的液体都能越过他的头顶。我满山跑满山跑,望着在铜矿垃圾场拣破烂的乡亲,一览众山小。但海拔不是我自信的原因,幺姑才是。

幺姑是我媳妇,跟我同龄。但她跟我们不一样,高挑个杨柳腰,白皮肤大眼睛。两根辫子一走一甩,把全村男人的心抽乱了。这么俊的妹纸挑婆家自然要精挑细选,这好事就落到我头上。谁叫我这是村子最帅的男人。

小时候没少为她打过架。村里的五保户独眼龙,好险把幺姑上了。那时她才16岁,幸亏我在外面盯得紧。我把独眼龙扔到外面,幺姑躺在床上刚睡醒。从此她跟我屁股后面跑。安全保险不出差池。二卵子提醒我饭要趁热吃,赶紧睡了她。可爹妈说成熟的谷子能接种,再等几年大了睡了娶进门,保准生个胖小子。地好水足,优质优种。到时候最帅的儿子还是我家的。

上帝,请你别怪罪于独眼龙。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独眼龙四十多岁还是光棍儿,满村子的人十之八九是光棍。见了女人就想往地里按。所以女人得有自家的男人护着。我爹天天跟我妈后面,我也是一样跟在幺姑的身后。他们一个个急红了眼。

你一定想知道我咋进了城。是为了幺姑。幺姑是我家的仙女,天天供着。她想念书就念书,念着念着就上了大学。刚开始我陪着念,后来成绩跟不上,就当随从。外面的人笑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辛勤培育的花朵总不能让外人摘了。况且是未过门的媳妇,花了那么多钱不容易,全是爹妈在铜矿废料堆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我跟着幺姑进城没少让人欺负,这事别谈了别谈了。

哦,上帝。听说你是个背着十字架受苦受难的人。我没见过,你在我心里从来没印象。我是看见很多人在教堂里祷告。我问他们干啥,他们说救赎自己。我明白他们是一群有罪的人。但我没第二次机会。这个城市没有第二个像我这么丑的人。从此不能再进教堂,我给城市抹了黑。

没关系。这已经很好很好了。这个城市光怪陆离,到处都是人,街道比我们打谷场还宽。每天可以看见不同的人。尤其不同的女人,她们身上香喷喷。我拿眼一瞅。她们会很生气地砸来几块硬币。不用干活也有钱,这个世界真好。除了盯人赚钱,我还四处捡垃圾卖。那些老爷爷老奶奶客客气气的,见我连忙避开,这时候垃圾箱的饮料瓶与废纸全归我。这个城市比我们老家好多了,遍地是钱。

实不相瞒我存了好多钱。我租了一栋小楼,在厚德女子大学山后面,离市区只有三公里。租金不到一千元。楼房破旧不堪,但很结实。外面是红砖墙,里面是仿瓷漆。白白的尽管有污渍,但还是白得耀眼。一道钢管焊接的转角楼梯搭上二楼,走在上面咣咣咣直响,甭提多神气啊。刚开始搬进去没门没窗,楼顶还有个大洞。我捡来纸箱报纸与木板,封得严严实实,屋内既暖和又采光。比老家的房子好过无数倍。还有自己的床、书桌。被子下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票子。这是两年多积攒的。我曾经数过一次,花了一晚上,有三万多。原本不止三万有五万。供幺姑念书花了。

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多钱,幺姑只在这里住了两晚,然后去了学校。那两晚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望着她白白的脖颈满月般的脸,我胸如大海心如潮。摇啊摇,摇了一晚,也睁眼看了她一晚。这间房有50多平米,只有一张床,一床被,我洗了三次。上帝啊你别问,我们俩当然睡一张床。第二晚她急了。看够了没,还要不要人睡。她把衣服脱得精光,身体像明珠晶莹剔透。说你来吧来吧。我哭了。不是不敢,而是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她便在我的惊恐不安中扬长而去。

哎,上帝。你是误会我了,幺姑也误会我了。我只想多看看她一眼。打这以后,她再也没回来。每个月头我都会送钱过去,站在大学门口等了很久,见不到她的人影。多好的大学啊!绿的树红的花白的墙高的楼,三三两两的学生在里面散步,躺在草坪上窃窃私语。有的唱歌,有的拍照,有的依偎。可是我进不去。保安很凶很凶,只要靠近就拿黑棍子撵我。我说不是乞丐,有媳妇在这里念书。他哈哈大笑,说尽想着美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这样,我跟幺姑的联系断了。她不再花我的钱,我也见不着她。这事算了算了甭提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讲话这么顺溜,讲故事不用打草稿。实不相瞒,我天生是故事家。我出生7个月会说话,6岁能看报纸,7岁能讲故事。狗娃皮蛋二卵子是我忠实的粉丝,独眼龙铁拐李马屁精这些四五十岁的大男人也爱听我说事。上帝上帝,你别打断我好吗?我上过学,一直念到初中就没念了。具体原因啊,具体原因是家里只能念一个。供不起。只能让幺姑念。

说好不提幺姑。上帝你真烦人。

索性把我的理想说出来吧。我曾经写过诗歌,也写过小说。想当作家。我一直偷偷写,在废纸壳上写,在纸箱上写。我曾经把写满字迹的废纸壳拿到杂志社投稿,可那些编辑嫌我脏,说这么脏的人写出的文章也脏,叫我把废纸壳扔进垃圾桶。不要紧,他们不用我坚持写。我趴在床上一边写,一边透过漏光的屋顶看天空。我躺在草地沐浴灿烂的阳光,困了就睡,醒来就构思我的小说。为了让语言更有韵味,我还认识了一位英国人。他叫马克,金发碧眼大嘴,浑身长满毛,毛绒绒的,很奇怪外国人身上长满这么多的毛。

马克是厚德女子大学的外语教师。教得当然是英式英语。上帝您别插嘴,你说的没错,他是我朋友。我是在厚德女子大学的门口认识他的。当时我想进去,保安不许。记不住这是多少次被拒。马克从这经过看我可怜,把我拉到旁边的梧桐树下,塞给我二百元钱,叫我买吃的喝的。不用你说我当时很愤怒。我有钱。我解开裤子,把腰间绑着的两千元钱掏出来给他看。这钱原本是给幺姑的。马克的眼珠子惊得快摔下来,能当球踢。他问我到底想干啥?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找位老师。原本想说找幺姑的,我很快改变主意。这么糗的事情不能让外国人知道。好歹也算国际事件。

马克听了哈哈大笑。这洋鬼子就是狂,不能让他看不起。我把小说拿出来给他看。小说写在废纸壳上,藏在外套里,为怕丢失,我在外套夹层缝一个口袋,这样装进去能时刻跟我在一起。马克看了竖起大拇指。连说了十几个好。

就这样我跟马克认识了。马克当了我的英语老师,给我讲他们国家的故事。我做了他的汉语老师,尽管他的普通话说得比我好。我总算有了人样,维护了国家尊严。有人说我讲话的语气一跳一跳,那是跟马克学的。至于你这个上帝,我原本没什么印象。是马克祷告时很可爱,我也想上帝一定很漂亮。后来马克说如果痛苦,无奈无助找不到出口,就跟他那样跟你说。

其实我知道你是什么,跟我们村后面的关公庙一样。看上去威武不屈,其实是泥塑的人。一个泥人又有什么用?跟空气没什么区别。上帝啊上帝,你在我心中就是空气。

不过我不介意空气当我的上帝。自从进了城,我每天很少说话。原来想跟幺姑说,她嫌弃我,拿了钱“谢谢”也不说一句,我是多么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她的声音很甜美,就像山上的泉水叮咚叮咚。在村里的时候她每天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上大学就变了,对我一语不发板着脸。我也想跟马克聊天,但是他很忙,要做课件要教书,要锻炼还要户外旅游,他可是一个驴友,没事时总背上旅行包带上单反相机风里来雨里去。我也想跟外面的路人说话,但他们看见我就跑。最后我想了个办法,假装买东西跟店主聊天,结果很糟糕,买上百元东西人家都不理我。我实在没辙了,就跟空气说话。说着说着眼前站了一个人。他很慈祥,也很温和,他理解我说得每一句话。这个人就是你——上帝。

上帝,你太可爱了。呜呜呜。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全世界的人都嫌我丑,嫌我脏。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到我的小村庄。只有在老家我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不不不。我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帅小伙。

但是我回不去。永远永远回不去。我得在这里等着幺姑回心转意。

上帝上帝,你耐心点好吗?我知道我啰啰嗦嗦,废话一箩筐。绕来绕去又回到幺姑身上。不要紧不要紧,她甩了我。我接受这个事实。但她还是我们村的人,还是我妹妹。虽然她当过我没过门的媳妇。

好吧好吧。我说说女子大学的凶杀案。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时间是晚上8点,一对情侣在后山约会。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男孩把女孩杀了,然后逃了,逃得无影无踪。这事发生后我一直惦记。生怕那个女孩是幺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幺姑如果死了,我肯定得到消息。况且幺姑不是随便的女人。

我曾经去过女子大学,想打听打听。进不去。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我找马克,站在大学校门口等了许久,不见人影。一连等了好几天,马克这小子好像故意跟我作对,就是不肯出来。原先傍晚他总会出现,穿着背心短裤迎着夕阳奔跑。一身的肌肉,羡慕死旁边的路人。这个场景再也看不到了。马克像个缩头乌龟,躲进大学宿舍不肯见人。

嘟嘟嘟。嘟嘟嘟。

抱歉,你先等等。我接一个电话。该死,电话断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难道是幺姑,怎么可能?哦,上帝。是这样的。幺姑爱上了别人,早把我这个哥哥忘记了。

我就说说电话吧,这是一个好心人装的。当然是个男人。四十来岁,瘦瘦高高,梳一个马尾辫。总爱穿一件黑风衣。如果初次见面,所有人都以为是个艺术家。最好是画家。背上画夹,站在高高的山岗,临风而立,在雪白的纸张上泼洒着五彩斑斓,一片花果飘香的田园风光顷刻而成,那就是我的家乡。抱歉上帝,我的家乡可爱极了。我很思念我的家乡,但我回不去。或者是个诗人。一个梳马尾辫穿风衣的男子,怎会不是诗人?他应携剑提壶,对月望天,边饮边唱类似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诗句。

我很失态。我的意思——只不过想证明这一点。他是好人。好得我都不知道如何说他了。

他叫段剑锋。既不是画家,也不是诗人。是个真真切切的警察。

警察找上我跟我没关系。抱歉,是跟厚德女子大学惨死的女生没任何关系。我可以发誓。对天对地对上帝你发誓。

段剑锋认识我只是一个偶然。当时我在路边,那个地方离女子大学只有500公尺。旁边有个垃圾桶。一半是橘红色,一半是绿色。两个圆筒连接而成。我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偷偷瞄女子大学。上帝,我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幺姑。请原谅,尽管我不想这样,可仍然不可避免地谈到她。我是个执着的人。我的执着被别人所误解。开始有一个年轻人往我身上丢垃圾。后来有两个乞丐冲过来扒我的衣服。这衣服是我的命。因为夹层有我的小说稿。这小说是我写的,这让我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让我看起来还有点人样。可是他们想夺走它,等于要了我的命。我拼命地保护它。终势单力薄,衣服被他们脱下,我光着上身站在风中,极其丑陋。乞丐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光着脚,各戴一顶大檐帽,一顶是灰色的,一顶是绿色的。嘴角的八字胡往上翘,笑起来样子很凶,因分赃不均相互撕扯,接着殴打。他们很快发现还有其它的解决办法。我身上还有仅存的长裤,黑色涤纶的运动长裤,金莱克品牌,有一个海豚的标志,这是马克送我的。他们扑上来,一人搂住腰,一人使劲拽我的长裤。裤子很快剐下膝盖。我用力挣扎,无济于事。只好大声啼哭,呼喊救命。没人理我。三个乞丐打架如果有人调解,那他也是疯子。很幸运有个疯子过来了。他就是段剑锋,他把两个乞丐驱走,脱下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披在我赤裸的身上。浑身的颤抖总算恢复平静,我趴在他怀中纵情大哭。

上帝,我的上衣没有丢。段剑锋找回来了,我的命还在。你说他是不是很好。

开始我并不知道段剑锋是警察。他干什么多大岁数是哪里人我完完全全不知道。你要相信我,上帝。段剑锋只是把我当人看,不计较我的丑陋我的矮小我的自卑。他跟我说话的语气温和极了。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可怜,甚至连一丝诧异都没有。他是跪下来跟我说话。单膝着地,这样我们俩一样高。我不用仰视的眼神看他。毫不费力,轻松自然就能看到。他——就在我的眼前。我跟他说了好多话。我是乡下人来自乡下。我来这里是想找幺姑,幺姑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曾经是我的媳妇,现在不是,而是我妹妹,她可以忘记我,但我不能抛弃她。我的家——租住的屋子就在附近。段剑锋对我很感兴趣。他说他说从未见过这样有魅力的男人,汉语讲得极好,还带有欧美人的味道。有魅力的男人,这是破天荒第一遭。从未有人这么评价过。我是丑陋的脏兮兮的极其可怜的人,走在这座气派的大城市,人们总认为跟城市不合拍。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上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想问段剑锋接近我另有深意,是吧是吧?你错了错了。段剑锋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认识纯属巧合。他认为我有趣,就把我送回出租屋。

我的出租屋很破,你是知道的。但对于段剑锋来说,从未见过。他可能是古装片的公子哥,过惯锦衣玉食。而沿街乞讨的就是我。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在隧道的那头,我在隧道这边。中间是深邃无底的黑暗,无法穿越。他好像参观动物园,把整栋房子跑遍了,末了,睁大眼睛盯着我。

说实话我很慌。我没跟警察打过交道。我一直觉得跟警察走得很近的人,不是小偷就是强奸犯,或者杀人犯。我惴惴不安,但强装镇定。没见过这模样的人。村里的老人一辈子没见过几回警察。我是幸运的,或又不幸?

很高兴这种难堪没继续下去。段剑锋只是问了一句。你就这样过日子?他的目光抚摸着房里的被子,虽有些破烂,但很暖和。我傻傻点头,笑得跟房顶窟窿外面的阳光一样灿烂。段剑锋似乎生气了。他板着脸,用手使劲捶着头。我说不要这样子嘛。他说他只是头疼。我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我不应该在他面前这么开心。

段剑锋扭头出去了。闷闷的。出门时他的脸在抖动,难看的要命。傍晚他又来了。带来几个人。这些人手忙脚乱,搬来衣柜,书桌,沙发床,厚厚的棉被,还有崭新的锅碗瓢盆,甚至还有煤气坛子和钢笔信纸。

我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微笑。不知道他们还要干啥,可我不想问。或许段剑锋想跟我做邻居,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错了,他搬来这么多东西全部为了我。当我错愕地对他说,真的不需要,给我可惜了。他居然暴跳如雷,大骂我猪狗不如,连享受生活的本能都没有。我说送给那些孤儿。他居然哭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跑向房顶,嗷嗷大叫。这一天他问我很多问题,村后的铜矿问得最多。他说了一句很真实的谎话,真想宰掉那个开铜矿的畜生。段剑锋是个英雄,他说了村里很多人不敢说出的话。

讲这么多无非想证明这一点,段剑锋没有任何企图,只想做我的朋友。我跟那件凶手案无关。他还做了许多让我难忘的事。当然了,装电话只是其中之一。我曾经拒绝过。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尽管人多,表面光鲜,可没一个能联系的人。幺姑曾经有过一部手机,但她把我遗忘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村子的人更没有电话,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外人不敢踏入,我们不敢出去。我要电话又有何用?段剑锋是个好人。他理解我的心情。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电话机有一根线,能连上外面的世界,在这个城市我不再是孤儿。

段剑锋说得真好,上帝。当时我哭了。其实这部电话救过我的命。有一次天气很糟糕,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从窟窿淋进来,狂风也像强盗破门而入,屋子里全是水,我坐在床上不知所措。浑身湿漉漉的,后来发高烧,头昏目眩,四肢软绵绵的。三天三夜没吃没喝。那一刻我真得快死去。多么希望幺姑来看看我。送我去医院。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怎么会来?最后我看到了红色的电话机,真有一根黑色的线,我爬过去拨通段剑锋的手机。我的选择是对的,相信他也是对的。黑色的电线把我的呼叫传递给他。他很快开车来了。我被送到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在那里享受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医生给我做了检查,是感冒发烧。

让我想想段剑锋还为我做了什么?除了救我,他还时常开车过来。带来新鲜的蔬菜,嘱托我不能捡路边的废叶吃;送我新衣服,有带帽卫衣,休闲风衣,还有火箭头皮鞋。说人只有洗得干干净净才算一个真正的人。我在他的关心下完成动物到人的蜕变。头发理顺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灰绿色逐渐消退,变成黄色甚至是白色的皮肤。走到大街,人们再也不用锐利的眼神瞪我。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你稍等,我再去接个电话。

这个该死的,电话又断了。难道是警察?上帝上帝你别多想,我说的是段剑锋。刚才讲到哪里我忘记了。哦哦哦。我好像隐瞒了一些细节。段剑锋每次过来都愁眉苦脸。他曾经这样问我,有一件事情明明是对的,可又错了;有一件事情是错的,可又是对的。绕来绕去把我绕糊涂了,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只有我最清楚。我裂开大嘴笑了,笑得十分开心。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哪里明白?

段剑锋很可怜。工作遇到不小的阻力。他也从不说。很遗憾我帮不了他。其实有时候我想帮,但——实在无能为力。

嘟嘟嘟,嘟嘟嘟。

这个该死的电话又响了。好好好,我们不去理他。从现在开始我专心致志跟你对话。上帝你是我最亲最敬的人。如果我有不足请你原谅,如果我有罪请你宽恕。

段剑锋其实是为那件杀人案发愁。一个多月过去了,毫无线索。上面一直追查此事,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在追问。他每天跑来跑去,疲惫不堪。毫无结果。上帝你一定想问我对此事的看法。这很简单,去找马克。

马克失踪了!

你很好奇吧?马克已有一个多月没出现。不是他,会是谁?

上帝。你千万千万别用怀疑的眼神看人。我说的全是事实。马克是个好人我知道,全知道。他尊重我,说我有趣。说我是个写小说的天才,说我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强。我们一起做游戏。弹猪眼,就是跳棋的玻璃球。在地上挖个洞。我们跪在地上看谁射得精准。这是好朋友的游戏。事实上我们早已经是好朋友。我们一起爬墙上树,偷过果园的东西。上帝上帝,我们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正的小偷。况且我们偷得极少。只摘一个大大的苹果。红得发亮,就像天上的圆月。我要把这个圆月般的苹果送给幺姑。

上帝,你这个空气。懂我的意思吗?我很想幺姑。

我真的很想幺姑。

嘟嘟嘟。嘟嘟嘟。

混蛋。是谁捉弄我?不接不接。空气,我对幺姑的爱是真的。我是世上对她最好的男人。没有我就没有她,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我仍然忘不了她。只好托马克传话,请他捎苹果过去。我要她知道,我很想她。

马克是个好人。真把话带过去,但是我万万没想到……

呜呜呜。上帝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你怎么不说话?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你知道我这样痛哭流涕为什么吗?

嘟嘟嘟。嘟嘟嘟。

电话仍铃声仍然在响,去他妈的,让它一直去响。上帝,马克并不是个好人。他背叛了我,他真的背叛了我,他给了我致命一击。他竟然跟幺姑勾搭上了。我是怎么发现的呢?好吧好吧,我说出真相。其实我是个复杂的男人,表面上看我很卑微很弱小,内心却十分强大。你要理解我的意思,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小狗,或者是脏水里溜达的癞蛤蟆,他的生命有多么顽强。越低贱越顽强,这就是我,这是大自然给予的本能。要不然世界上有这么多物种。每个低贱的生命都有他生存的意义。我也一样。我得适应这个社会,用自己的弱小保护自己。我现在开始说实话。我进过厚德女子大学,不止一次。这堵墙阻挡不了我。我自小生长在山野,跟猴子一样灵活。不过,我只找过幺姑一次。人太多了,个个凶神恶煞的,我好险丢了命。见幺姑的那一次是晚上。天黑漆漆的,我像猫儿从女子大学后面跳进去。钻进一片灌木丛中。那里有一条水沟,我顺着水沟爬啊爬,爬到树林。然后躲到假山,悄悄潜伏。女子大学真的很漂亮,教室灯光明亮,宿舍朦朦胧胧像公主的寝宫。到处是花草的世界,小桥流水,林荫小道,一片片草地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偶尔几个长衣女子经过,让这美丽的景色更加欲人。直到晚上11点,我才发现女生的寝室。这时候校园没几个人了。我顺利接近女生寝室,藏在花坛后面。啊,上帝。我很幸运,终于发现幺姑的身影。这么晚没睡觉,她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袅袅走来,长长的头发随意飘在身后。皮肤光洁得像瓷瓶,眼睛在夜里忽闪忽闪,勾人心魂。只是半年的功夫就变得这么漂亮。我浑身颤抖,心脏像马达一样咚咚直跳。等幺姑走近时我跳出来。她猝不及防一声尖叫。我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别出声。当发现是我,她才平静下来。我放开她,她立马变了。变得冰冷冰冷。她叫我赶紧出去,不然就麻烦了。我懂她的意思,还是不想跟我好。我说只想看看她,给她送钱花。她呆了一下,随即说不需要,有兼职。我说你不能这样,好歹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你还是我妹妹。幺姑的脸色十分难看,说我与她的距离太大。我当时愤怒了,就算她当上国家主席,还是我妹妹,还是我们村子的人。她笑我太幼稚,还说给了我机会。给了无数次机会我没抓住。我们当场闹翻了,吵得很凶。惊动了很多人。那些温文雅尔的女生顿时变得张牙舞爪,一波波围来,恨不得将我撕成碎片。接着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他们抬着我,像扔野狗一样将我扔出校园。还狠狠揣上几脚。

嘟嘟嘟。嘟嘟嘟。

我并不恨幺姑。一个女人这么完美,理应得到万千宠爱。我想说的是马克。这个虚伪的畜生。他用表面的善良蒙住了我的眼。

他居然跟幺姑谈恋爱。我现在所受的苦是他造成的。这个该死的外国佬。是他让幺姑见异思迁。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何必喋喋不休?我无法控制我的仇恨。尽管我低贱,可仍然有七情六欲有爱有恨。还是说说段剑锋吧?这才是天下最好的人。我始终无法相信他是个警察,一名警察竟然这么善良温和,这么有爱心。我理解他为我做出的一切,也理解他到底为啥烦恼。

上帝你说这么好的警察,凭啥折磨他?我曾亲眼看见他的困惑,他的表情扭曲了,就像山林的野兽,可仍然没纵容自己。我觉得是时候帮帮他了。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上帝,这电话是你打来的吗?你一定想知道真相。那我告诉你真相——女子大学被杀的女生就是幺姑。呜呜呜。幺…幺姑就是我杀了。反正这屋子没别人。而上帝你只不过是虚幻的东西,甚至连空气都不是。我不介意告诉你一切。本来我并不想杀幺姑。她那么美丽我怎么舍得。都是那该死的马克。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噩梦,梦醒十分已经晚矣。我天天问自己什么要这样做?推演十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我们已陷入死局。幺姑死只是一个意外。当时我潜入女子大学,在假山后面碰到了幺姑和马克。

幺姑仍然那么漂亮,尤其是身体的曲线令我急切。马克穿一套牛仔坐在她身边,而幺姑紧贴着小鸟依人。最令我不能接受的,幺姑还为他削苹果。一看见苹果我火冒三丈。我冲出灌木林他们惊呆了。我夺过水果刀和苹果。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娼妇狗贼婊子强盗狗日的能骂的我都骂了。马克听了不敢吭声,他还有什么理由与我辩驳?相反是幺姑不堪忍受。她说够了够了什么时代了,我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人,爱谁谁是我的权利。我逼问她有权利就有义务,你的一切是我一家人辛苦换来的,你现在这么打发我,算人吗?我挥舞着刀子简直快疯掉。不不不,我已经疯了。我逼近马克,想杀死这个混蛋。是这个流氓让她痴迷不悟。我瞅准他的胸膛,幻想着只要一刀下去就留个大窟窿。我小时候曾经杀过猪,一刀下去血溅四地。没想到幺姑跳过来挡在前面。刀子扎的不是马克,而是她温软的乳房。

我当场懵了,眼睁睁看着幺姑倒地。血流了一地。到处都是血,天空是红的太阳是红的,树林楼房草地全是红的。马克抱着幺姑大哭,痛不欲生。紧接着我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马克朝我痛骂,畜生你还不走?我就走了。回到出租屋我两天没吃饭。一直提心吊胆怕警察找来。三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我按捺不住跑到女子大学打听。人们都说不知道凶手,唯一的证人失踪了。马克逃了,面对不了残酷的现实。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凶手。

呜呜呜。上帝,请原谅我的脆弱。是我杀死了幺姑,我是凶手。马克也是凶手。唯独段剑锋是无辜的。

嘟嘟嘟。嘟嘟嘟。

该死的电话,这是你打来的吗?哦,一定是你上帝。你想问我为什么撒谎?这世界不公平,为什么我的村子那么脏,而别的地方青山流水;为什么我长得丑陋无比而他们英俊挺拔;为什么我的女人被别人生生夺走,而他们若无其事。其实我和幺姑能好好过下去,是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改变了一切。

我有罪,本想回家,可回不去,我无法面对家中的父母,那一双双期许的眼神。他们肯定会问幺姑呢?狗娃皮蛋二卵子也会刨根问底,到底上了幺姑没有?他们甚至会猥琐地追问上过的滋味。

我回不去,我对不起幺姑。她本可以跟花儿一样绽放,摇曳着美丽,是我残忍地毁了她。在这栋小楼躲了三个多月,我快发霉了。在这期间遇上段剑锋。他的忧虑他的关爱他的包容他的责任感和敬业牵动了我的神经。曾经有几次,我快脱口而出,凶手就是我。话到嘴边生硬硬吞回去了。我下不了决心。我是胆小鬼。

嘟嘟嘟,嘟嘟嘟。

上帝,跟你告别吧,你是不存在的。段剑锋才真实存在。这电话是他打来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好我下定决心。这种日子我过厌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想有尊严地活着,像个男人去面对。我要为我犯下的罪行赎罪。

段剑锋一直在等我。他是个好人。他来这里无非等我做这个决定。我要自首。我知道他在门外,楼下一定有一辆警车。

在出门之前我要透露一个秘密,这部电话安有窃听装置。现在我终于轻松了。

上帝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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