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四百年的土司城堡
2015-04-29
2015年7月,贵州遵义海龙囤与湖南永顺老司城、唐崖土司城一起作为土司遗址,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成功,成为贵州首个世遗项目。
提到贵州的景点,耳熟能详的有黄果树瀑布、遵义会址,但海龙囤,这是什么地方?连贵州一些当地朋友听说这处新晋世遗景区时,都是一脸茫然表情。
一个对大众而言寂寂无名的囤子究竟有何重大历史文化价值,以至于能和长城、故宫、丝绸之路一样跻身世遗之列,成为中国第48个入选世界遗产的景区?
承载杨氏王国的兴衰
三年前,贵州省考古研究院副所长李飞受命来海龙囤主持考古工作,为申遗提供支持。上囤之前,他内心就已十分清楚海龙囤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
海龙囤是土司制度的代表性遗存。所谓土司制度,是古代中央政府采取的一种“以夷制夷”的地方管理方式。具体来说就是朝廷授予少数民族首领官职,令其“齐政修教、因俗而治”,有资格世袭统治当地。这一制度始于唐代的“羁縻制度”,完善于宋,繁荣于明,崩溃于清,结束于20世纪初,维系长达一千多年。“土司制度是我国古代‘一国多制的方式。”李飞解释说。
海龙囤还曾是宋代为“抗击蒙军”修筑的军事堡垒,也是明代著名战事“平播战役”的主战场,这场打得旷日持久的战役加快了明朝走向覆亡的步伐。
杨氏一族崛起是从唐朝末年的杨端开始。876年,南诏侵占播州,杨端请命前往播州,打敗南诏,就此定居下来。之后,杨氏一族繁衍壮大,世袭统治播州,历唐宋元明四朝,经29世725年。直到1600年土司杨应龙叛明被镇压,杨氏才丧失了对播州的控制权。如果按史地学家谭其骧先生所说,长期被杨氏管辖的播州算一“独立之国”的话,海龙囤就是守护杨氏王国最后的壁垒。
海龙囤始建于南宋末的1257年,当时蒙古侵宋,大军由云南挥师东进,直逼播州。宋理宗派官员吕文德去播州协助当地土官杨文为抗蒙做准备。吕、杨二人见面后商议“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于是筑龙岩新城”,这龙岩新城就是后来的海龙囤。朝廷拨了白银万两作为建囤经费。
海龙囤修好后,蒙军的铁骑尚未踏及此地,宋朝江山便已易主,它也就闲置下来。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343年后,这个当初中央和地方合力修建抵御外敌的囤子成为了地方对抗中央,继而和中央势力决一死战的战场。
彼时,控制播州的是杨氏第29世土司杨应龙。史书记载他骄横嗜杀,“倔强偏陲,不知汉大”。万历十八年(1590),贵州巡抚叶梦熊弹劾杨应龙二十四条罪状,次年,又建议朝廷收回杨应龙对播州部分地区的管辖权。万历二十年,杨应龙表示愿意派兵帮明廷征讨倭寇,将功赎罪。但后来明廷取消了征倭计划,杨应龙的赎罪方案也就不了了之。这之后的三年多,杨应龙一直对明廷忽从忽叛。
杨应龙正式和明廷决裂是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那年他的儿子杨可栋在重庆做人质时被杀。他伤痛震怒,立誓复仇,起兵叛明,一边重建海龙囤诸关以为屏障,一边入侵周围地区。重庆綦江一役,他率军杀官兵五千,投尸江中,江水尽红。
公元1600年的春天,明军二十四万大军兵分八路,进讨播州,以图剿灭杨应龙,这便是史称“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杨应龙的播军节节败退,最后退守海龙囤。明军追至,合而围之,从正面往囤上冲锋,久攻不下。
一场大火烧走400年
四百多年后,如果亲自在海龙囤走一遭,你会发现,当年明军无法从正面攻破,实在太正常不过。
海龙囤因山取势,南、北环水,下临深渊,仅东、西两侧有仄径可供上下,地势陡绝。《明史》称其为“飞鸟腾猿不能逾者”。
爬海龙囤的过程就是一个关接着一个关,铜柱关、铁柱关、飞虎关、飞龙关、朝天关、飞凤关……这些关是当年杨应龙反叛后征集工匠所修,最为凶险的当属飞虎关前被今人称为“天梯”的三十六级巨型台阶。天梯至今保存完好,仰头观之,气势撼人心魂——每级台阶高约半米,阶面呈45度角往下倾斜,需要俯身于地、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台阶从上到下,坡度越来越陡。据考古队员猜测,如此设计是为了从关上往下推滚石时,能对敌兵造成更大的杀伤力,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平播之战打得惨烈异常,山谷之中,尸横遍野,血光漫天。
战争的胶着状态一直持续到了1600年的6月4日,播军叛将引官军从后山小路攻入海龙囤。据史书记载,6月5日当晚,杨应龙散千金招募敢死之士,但面对围困大军,人皆骇散,无人敢应。杨应龙提刀巡垒,见四面火光冲天,彷徨长叹,泪眼对妻子儿女说:我没法再照顾你们了。他用钉子把卧室的门钉死,之后点火烧房,和宠妾一起自缢而死。
一代枭雄就此身灭。
明朝军队有战后放火烧城的惯例。杨应龙寄望赖以保住“杨氏王国”千年不朽的海龙囤也因此毁于大火。民间传说,415年前的这把火,烧了数十天之久,浓烟遮天,犹如长时间的日蚀。
史书记载,杨应龙的尸体后来被明军剁碎,他的儿子杨朝栋也被活活肢解于集市。昔日权倾一时的残暴者最终被残暴吞噬。而摧毁了杨氏的明朝也因这场战役,大伤元气,44年后灭亡。
海龙囤,这处曾经的土司宫殿,在时光中慢慢颓圮,原貌渐不为人所知。
李飞所主持的始于2012年的海龙囤考古,是海龙囤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科学发掘。
正因为明了海龙囤在历史上的沉沉分量,李飞对于此番考古能否在废墟中打捞出昔日文明的碎片,还原出一个人们所不知道的海龙囤,感到不小压力。
“只能像盲人摸象,在一点点接触中,寻找、感受海龙囤一个又一个细节,再将它们拼凑成整体。”
在囤上考古的日子里,总有人问李飞:“你们挖到宝没有?”最让李飞哭笑不得的是有人传言“考古队挖到了金娃娃”。
在李飞和他同事眼里,考古中发现的最大宝贝当属建筑基址。李飞说,通过这些基址,考古队员可以还原出整个土司宫殿的平面分布格局,厘清建筑的性质。
“新王宫”整体格局遵循了当时官式建筑“前朝后寝”的普遍布局,在文献里也被称为“衙宇”。李飞据此判断,新王宫是杨应龙的土司衙署。其中新王宫的仪门三开间,大堂、二堂均是五开间,整个宫殿里没有过五间的房屋,这也与明代礼仪规定的土司房屋建筑应有规模相符。
但这些地基给我们展示了史书中没有提及的杨应龙的另一面:从建筑规格来看,他听了中央政府的话,并无任何僭越之处。这反映了杨应龙作为土司曾对国家有过认同,也曾服从过明朝管理。
尔曹身与名俱灭
400年后的海龙囤上,山水树木依然秀美:千峰争高,寒树轩邈;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夏日林中,疏条交映,在昼犹昏。
若爬到平坦山巅,你在新王宫遗址上会看到一处形态完整的建筑,那是海潮寺的主殿。
平播之役后,海龙囤成为“腥血之野”,明廷派去管理播州的官员傅光宅为超度无数亡魂,1601年在新王宫的废墟上建了此寺,后屡经毁损,多次修葺。现在的海潮寺是民国十八年(1929年)所建。
海龙囤上,寺庙之外的地方后来都被农人填土开垦成了农田。到上世纪70年代,大搞“一人一猪,一亩一猪”运动时,寺前的一块石碑还被村民用作建猪圈的石材,打碎后推入寺前的池中,做了“底子”。考古队雇了六名壮劳力遍掘池底,最后从中找出四段残碑,与之前弃置于坑外的一块恰能拼合,躺在池中近40年的古碑得以重见天日。
这块碑上,记载了一位名叫王鸣鹤的将领的事迹。他在明军攻屯时最先率兵登顶,战功不可谓不大。但史书上无一笔提及此人。
无数人做着建功立业、千古留名的梦,但历史的真相往往是:尔曹身与名俱灭。考古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赶在昔日消逝无痕之前,抢救出一点吉光片羽,让今人有所感怀思考、有所凭吊敬畏。
回望夕阳下的海龙囤,碧草青苔在断残基座上蔓延,绿树凄迷,暮鸦回翔。
七百年间,它从青山变为军事堡垒和土司宫殿,又变成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后来废墟上又建起了寺庙,还种上了庄稼。到如今,又成了被保护的世界文化遗产。
这一切就像一个寓言:生有时,死有时;建造有时,毁坏有时;和平有时,争战有时;天下万物,皆有定时。
(《看天下》2015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