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
2015-04-29铁凝
铁凝
那时在冀中乡村,我常在清晨无边的大地上看雾的飘游、雾的散落,看雾是怎样染白了草垛、屋檐和冻土,看由雾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样湿润着农家的墙头、人的衣着和面颊。雾使簇簇枯草开放着簇簇霜花,只在雾落时,橘黄的太阳才从将尽的雾里跳出地面。
后来,我在新迁入的这座城市度过了第一个冬天。在城市的雾里,我再也看不见雾中的草垛、墙头,再也想不到雾散后大地会是怎样一派玲珑剔透。
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我要从这个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一步步走着,我的前后左右只能看清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一切嘈杂和注视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内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气派。
为何不作些腾云驾雾的想象呢?假如没有在雾中的行走,我便无法体味人何以能驾驭无形的雾。一个“驾”字包含了人类那么多的勇气和主动,那么多的浪漫和潇洒。原来雾不只染白了草垛、冻土,不只染湿了衣着、肌肤,雾还能被你步履轻松地驾驭,这时你驾驭的又何止是雾?你分明在驾驭着雾里的一个城市,雾里的一个世界。
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对比呢?黑色也能阻隔嘈杂和注视,但黑夜同时也阻隔了你注视自己。只有在大雾之中,你才能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
于是,这阻隔、这驾驭、这单对自己的注视就演变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暂时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间训诫,你不得不暂时忘掉脸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只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开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一个老太太赶集:脚尖向外一撇,脚跟狠狠着地,臀部撅起来;走一个老头赶路:双膝一弯,两手一背,两条腿是僵硬和平衡的;走一个小姑娘上学:单用一只脚着地转着圈儿地走;走一个秧歌步:胳膊摆起来和肩一样平,进三步退一步,嘴里得叨念着“呛呛呛,七呛七……”;走一个跋山涉水,走一个时装表演,走一个青衣花旦,再走一个肚子疼。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闲逛的,都走一遍还走什么?何不走个小疯子?最后,我决定走个醉鬼。原来醉着走,才最飘逸,这富有韧性的飘逸,使我感动了自己。
我在大雾里醉着走,直到突然碰见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你,原来你也正踉跄着自己。你是醉着自己,还是疯着自己?感谢大雾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备,感谢大雾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只有在雾里你我近在咫尺,才发现彼此,这突然的发现使你我无法叫自己戛然而止。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湿润、都朦胧,宛如你与我共享着一个久远的默契。从你的笑容里,我看见了我,从我的笑容里,我猜你也看见了你。刹那间,你和我就同时消失在雾里。
当大雾终于散尽,我也该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态,“正确”地走着奔向我的目的地。但是,大雾里的我和你,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怀念,我非常珍视雾中一个突然的非常的我,一个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视这样的相遇,或许在于它的毫无意义。
然而,意义又是什么?得意忘形就不具意义?人生能有几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雾时分得意一回吧,大雾不只会让你悠然地欣赏屋檐、冻土和草垛,大雾其实会将你挟裹进来,与它融为一体。